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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翠屏山

翠屏山

酒,想到這里,不由得便一面掠著散亂的鬢發(fā),一面用眼角去瞟著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臉上,看見他那帶些傻相稚氣的笑容,就似見了嬰兒扎手扎腳、牙牙笑語一般,一顆心便軟了,一雙眼便亮了,恨不得摟著他的臉,結(jié)結(jié)實實親那么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過一陣,金線便對勝文說:“該孫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個謎,叫她也猜不著?!?/br>
    這一說,才把勝文的心從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說:“你可講道理?”

    “怎的不講道理?”

    “若是講道理,我揭了謎底,你自己說,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說將來聽!”

    “什么司馬懿、司馬師?是司馬遷!遷官的遷?!?/br>
    “好!”快活三脫口贊了一聲,卻又笑道,“你的謎不壞,我猜得也不錯?!?/br>
    “什么不錯?一個盒子一個蓋,我的對了,你的就錯了,快快罰酒!”

    一個不肯受罰,一個非罰不可,少不得石秀說好做歹,叫勝文得意了才罷。

    就這樣鬧到起更時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東,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楊雄不愿回家,到金線家宿;孫安娘與快活三一起;還剩下三個人,賽楊妃自知沒份,自己知趣,說是東邊小閣子里還有熟客的番,道聲謝先自走了。余下便是石秀和勝文一對。

    “走嘛!”金線半攙半倚地從楊雄肩上探出頭來說,“三郎,你還等什么?”

    石秀頗為作難,實在也舍不得勝文,而且都是雙雙對對,單撇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話,思量著還該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說,“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線家。”楊雄也說,“離勝文那里也近?!?/br>
    大家都催,只有勝文不作聲,雙眼脈脈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躊躇了一會兒,等金線來拖時,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與勝文說句話?!?/br>
    “好、好!先讓他們說句體己話?!睏钚圩硌勖噪x地說,“我們先到廊下去等?!?/br>
    于是那兩對偎依著,腳步歪斜地出了閣子。石秀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搓著手發(fā)窘。

    “你不是有話要與我說?”勝文抬眼看著他,輕聲催問。

    “說出來怕你著惱。”

    “你看錯了!我不是那愛使小性子的人?!眲傥挠终f,“不管怎樣,總是初見,如何為一句話惱你?你說!”

    “果真不惱,我就說: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br>
    “我道是什么話?”勝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態(tài),“你不說也不要緊?!?/br>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說?”

    “我原知你要說的就是這句話?!眲傥陌涯樒诉^去,“本是逢場作戲,何苦牽絲扳藤扯不斷?”

    不用拿她的話去辨辨味,只聽她那幽怨的聲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難受。其實他也難過,但自覺男子漢不宜說那些娘娘腔的話,所以仍舊只能跟她講道理。

    “我決不是怕你牽纏,說實話,我倒也愿意讓你纏。不過我石三一生說話算話,今天楊節(jié)級家做佛事,我答應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現(xiàn)在焰口快散場了,我要趕回去料理?!?/br>
    “這話騙哪個?”勝文冷笑道,“撒謊撒不圓,不如免開尊口?!?/br>
    說石秀撒謊,他最受不得?!拔移缴徽f謊話!”他氣急道,“不信你去問?!?/br>
    “去問哪個?問楊節(jié)級?”勝文譏嘲地說,“楊節(jié)級回我一口:?。∥壹易龇鹗??我倒不曉得?!?/br>
    “他怎么不曉得?曉得!”

    “既然曉得,如何家里做佛事,他自己在外頭吃花酒?”

    “其中有個道理,你聽我說——”

    “你不須說。”勝文搶過他的話來,“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還親,所以不叫楊節(jié)級回家照看,卻少不得你?!?/br>
    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難以招架,看來講理講不通,還須另想別法;正在躊躇無計之時,金線卻又掀簾探頭來張望,雖未開口,催促之意顯然,石秀為脫眼前困境,只好先許下一個心愿再說。

    “勝文!”他指著自己胸脯當中說,“我的良心在這里,說話從無虛假,我明日必來看你?!?/br>
    勝文閱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樸實淳厚,不是那等久歷歡場、日夜在三瓦兩舍中討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頭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說那些氣話,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執(zhí)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強將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惱,一雙腳到底長在人家身下,說不來就不來,又無奈其何。

    這樣轉(zhuǎn)著念頭,便覺得順風旗不宜扯得太足,決定先放他一馬。“俗語道得好:‘癡心女子負心漢。’”她幽幽地做出自語的神態(tài),“只看各人良心。”

    這一說,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懊魅瘴乙欢▉?!”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來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溫軟的手掩到他嘴上,接著是似嗔似怨地拋過來的一個白眼:“無端端賭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勢捏著她的手親著,愉悅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還賭咒,賭個比這重十倍的咒?!?/br>
    “好了、好了!”勝文著急地說,“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說著,使勁奪開了手,卻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塵,理理皺了的衣襟,然后推著他說:“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話?!?/br>
    “我是記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廟不見土地’?!笔愦藭r情熱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勝文一聽如此說,神色便嚴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說,“你既如此說,我們訂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別人,留下屋子專等你。你說,是什么時候來?”

    “自然是午后?!?/br>
    “不管你什么時候!”勝文搖搖頭,是自覺多此一問的神情,“我總歸等就是?!?/br>
    石秀還想說什么,楊雄卻不耐煩了,在外面大聲問道:“怎的?說不完的話!”

    “來了,來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勝文的手,四目相視,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松開。

    到得家時,瑜伽焰口正放得熱鬧。海和尚頭戴毗盧帽,身披大紅袈裟,寶相莊嚴,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謂“召請”。兩旁僧眾,擊磬鳴鼓,齊念經(jīng)文——這卷經(jīng)相傳出自蘇東坡的手筆,憐憫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懷才不遇,客死異鄉(xiāng);或者蘭閨弱質(zhì),受屈輕生,特地“召請”布食,廣結(jié)善緣,四六韻文,辭藻極美。海和尚生來一副極亮極透的嗓子,為了簾下裙釵,格外抖擻精神,梵音高唱,著實有個聽頭,連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腳。

    “召請”已畢,歇一歇便該追薦“昭穆宗親”。左昭右穆,就在店堂兩廂設了供桌,香燭蔬果早已安設停當。石秀看看沒他的事,便悄悄走了開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聽鼾聲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濟,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驚動他,由廊下繞到后面廚房,只見迎兒在料理齋食,火工道人幫她燒火,兩個人正在說笑,看石秀進來,便都不言語了。

    “佛事快散場了嗎?”

    “還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當他是潘家的親人,“府上的生活與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盡心,要多念幾卷經(jīng)?!?/br>
    “噢?!笔愫闷娴貑?,“你寺里大和尚年輕得很,與別處不同。別處大和尚都是老和尚?!?/br>
    “道行深淺,不在年紀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愛徒,秘傳心法,一年抵得上別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聰明能干,各處都結(jié)了緣分,以故十方護法都信任他,才得當了本寺的方丈?!?/br>
    “原來如此!”石秀檢點了各處,向迎兒說一句:“火燭多小心。”便又出了廚房,來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薦,但見巧云梳得好亮的頭,簪一根銀簪子,插一朵白梔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凈,正與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時,兩個人都雙雙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雜不分,也還不足為奇,奇的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扭轉(zhuǎn)了臉,對看了看,才又轉(zhuǎn)過頭去。

    雖是極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驚疑不迭,卻又自責,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為對巧云有了成見,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拋卻了這個念頭:莫冤枉好人!

    盡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須與法師同禮參拜,不得錯前落后。這禮節(jié)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顧,少不得顧盼之間眉挑目語。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簽子,打著了前面和尚的光郎頭;打“照面鐺子”的,向里的小椎打著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發(fā)噱,差點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罵:“賊禿可恨!”想起在金陵大叢林中所見的戒律森嚴、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來,拿大耳刮子打他,問他個玷辱佛門的罪名。

    看著生氣,石秀只有持著眼不見為凈的念頭,轉(zhuǎn)身回到自己臥房,躺在床上發(fā)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發(fā)覺眾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畢,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場看個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見帳幔法器俱已收入經(jīng)擔,和尚們正坐在拉開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親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謝:“師兄辛苦!”

    “應該、應該!”海和尚雙手合十,打個問訊,然后來接她手中的碗。

    “師兄拿好了,燙!”

    “不礙、不礙,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燙。”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海和尚借著接碗的勢子,順便就來捏她的手。巧云當著好多和尚在一起,覺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縮手,就這錯失之際,粥碗落空,潑了一地的粥。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br>
    巧云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想叫迎兒來收拾,旋轉(zhuǎn)身來,恰好看到石秀雙目如炬,直盯著看,不由得就把頭一低。

    “嫂嫂!我來接待?!?/br>
    “是!”巧云正好借這臺階下,“原是想請叔叔來陪大和尚,覓人不見,想是睡了,不敢驚動,如今偏勞叔叔。”

    “是了,都交與我,嫂嫂請進去。”

    “ 錢還不曾開發(fā)。”巧云說道,“我叫迎兒送出來。”

    說著,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來施個禮,大聲說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見過這等的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悅,但看石秀體魄魁偉,昂然直立,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握著拳,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動武似的,趕快知趣賠笑?!笆┲髡f得是?!彼畔驴曜?,“我們告辭。”“等拿了錢走?!?/br>
    錢每人五百錢,海和尚是法師,照例加倍,稱為“雙 ”。石秀從迎兒手里接過錢來,攏總致送,亦無別話。送了和尚出門,順手關(guān)上排門,仍舊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卻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時刻,才得蒙眬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時,夢中驚醒,聽潘公在窗外喊,“怎的這時候還不起身?”

    石秀懶得作答,爬起身來開了門,日光刺眼,兼以平時從未睡到這時候過,只覺頭眩目澀,十分難受,便又縮了進去,在門邊一張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進來,憂慮地問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么?石秀不便直說宵來的光景,心緒不寧,終夜失眠,只不再作聲,那就越發(fā)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時還不見你回來。”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臉色,聲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里?你的氣色不好,莫不是在外頭與人淘氣?”

    淘氣是在家里,不在外頭。這話也不便說,也不耐煩想兩句話哄老人家,只這樣答道:“不要緊!容我靜一靜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見此光景,只得由他,不過明日要開門做生意,卻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罷,”他說,“索性你再歇一日,我們后天開門。等我去通知伙計、徒弟,教他們明朝不要來?!?/br>
    石秀腦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來生意要緊、不必再歇時,欲待攔阻,潘公已走得遠遠的了。

    須臾回家,老人家又走來覓石秀?!叭?!”他說,“這幾天吃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與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聽書,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說到消遣,石秀想起勝文的約會,說了話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聽書免了,我還看朋友去?!?/br>
    潘公原是為替他遣悶,只要他不是這等郁郁不歡,隨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連連答說:“都隨你,都隨你!”

    于是跟巧云說了去處,老少二人迤邐來到縣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極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將精致肴饌送了來,不必問價。為此破費,卻令石秀異常不安,同時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著坐了好些時候。

    分手之際,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聽書也誤了時刻,便說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穩(wěn),放心不下,扶持著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趕到勝文那里。

    盡管他三腳并作兩步,一路半跳半奔趕到勝文那里,依舊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著屋子在等。別處都有客在高聲談笑,獨她那里,湘簾半卷,爐煙裊裊,靜無人聲。聽得傳報:“石三郎來了!”方見勝文懶洋洋地走了出來,雙目惺忪,右頰上一片淡紅顏色,不是胭脂,是龍須草席上壓出來的紅暈。

    “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勝文看著他那血紅的臉說,“既然吃酒,怎不帶了這里來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謹厚的老人家,不便帶了到你這里來,不然就是帶壞了‘良家父老’?!?/br>
    勝文笑了。“虧你想得出。也罷,”她說,“總算還不曾醉得忘記了死約會?!?/br>
    說到這里,便見一個十二三歲、眉目如畫的侍兒閃了進來說道:“干娘來了!”

    那是勝文的假母,臉上皺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卻極其挺括,花白頭發(fā)梳得極光,是娼門中鴇兒那種特有的韻致。語言也不俗氣,請教了姓名籍貫,敷衍了幾句,隨即道聲:“請寬坐!”轉(zhuǎn)身走了。

    屋子是西曬,秋陽逼了進來,燠熱難耐。香汗淋淋的勝文皺眉說道:“這里坐不得了!跟我來?!?/br>
    出了腰門,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贊聲:“好!”

    勝文聽這一聲,臉有得色:“幸得還有地方讓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兒!”

    燕兒便是那個十二三歲的侍兒,人生得極乖覺,正捧了一床涼席、拿著兩把扇子隨后而來,當時便不待勝文吩咐,先就說道:“石三郎酒還不曾醒,先點茶吃果子,隨后擺酒,我都告訴廚房里了?!?/br>
    “好!”石秀又贊一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好玲瓏的小人兒?!?/br>
    燕兒笑著避開去,奔上涼亭,鋪好席子,等勝文和石秀走了上來,便又問道:“可要到金線家去看一看?”

    這一下提醒了石秀?!鞍?!”他失聲說道,“來得匆忙,倒忘了約一約楊節(jié)級?!?/br>
    “不須你約?!眲傥拇鸬?,“楊節(jié)級中午還在金線家,說了的,傍晚再來。只怕這時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說?!?/br>
    燕兒應聲去了,石秀便盤膝坐了下來,拿著把細蒲扇輕搖著,但見又有兩個粗使的丫頭,取來了靠枕、矮幾、茶湯、蓮藕,一一安設停當。這時勝文才在石秀對面坐下,伸出與蓮藕同色的雙臂,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嘗經(jīng)歷過這種溫柔鄉(xiāng)中的生涯,頓覺愁懷一去,心里在想:俗語道得好,既來之,則安之。難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說。

    就這一轉(zhuǎn)念間,心思便放開了,握著勝文的手說:“你是哪里人?”

    “你聽我的口音?!?/br>
    “河東?”

    “河東蒲州?!?/br>
    “怎的到了這里?”石秀說道,“河東是好地方?!?/br>
    “好地方便沒有遭難的人?”

    “遭難?”石秀關(guān)切地問,“你是遭難流落在這里?什么難?”

    勝文不響,雙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邊,越顯得楚楚可憐。

    “是我不好?!笔阄⒂X心疼,“不該勾起你的心事?!?/br>
    這一說,卻令勝文感動,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溫柔體貼,于是答道:“說說也不妨。別人不信,你不會似門縫里看人。我跟你實說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br>
    “怪不得!”石秀連連點頭,“我就看你與眾不同?!?/br>
    “怎的與眾不同?”勝文灼灼雙眼逼視著他。

    “是那種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br>
    勝文淡淡一笑——笑容雖淡,卻非敷衍,是真的遇見了知己的那種喜悅。

    “不過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沒有再說出來,她卻懂他那句不曾說出來的話: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的淪入娼門?“這就是遭了難的緣故?!眲傥耐A送S终f:“話說來極長,也不知從哪里說起??傊?,怨我爹太老實。我爹做過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闭f著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談,還是有難言之隱。

    勝文確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虛語。她的父親是個推官,掌理一縣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腦病。平時與常人無異,等一發(fā)作便糊涂了,最壞的是,發(fā)作之先毫無異象;發(fā)作之時,旁人亦難察覺,只看他神態(tài)如常,誰知是非不辨。

    就為了這個腦病,被一名書辦看出可乘之機。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務,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開后門放jian夫進門,不防為兒媳婦遇個正著。也怪做媳婦的欠思量,當夜就在枕上說了與丈夫聽。細心窺伺,果然有此丑聞。

    做兒子的心里自然難過,但從小就畏憚他的寡母,幾次想勸,就是到了跟前,開不得口。白日里茶飯無心,夜來長吁短嘆,一夜睜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勸。哪里勸得過來?有一日清晨醒來,做妻子的只見一張床空了半邊,四處尋覓,蹤跡杳然,最后在枕頭下尋出一張紙來,寫得八個字:“家丑難堪,唯有遠遁?!?/br>
    兒媳婦便哭了。婆婆趕了來一看,“啞子吃扁食,肚里有數(shù)”,跟jian夫商量,看看紙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惡人先告狀,硬說兒媳婦不規(guī)矩,把兒子氣走了。

    案子歸那書辦承辦,收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大銀元寶,稟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婦來,下在女監(jiān)里等機會。這天書辦看推官問案七顛八倒,知道機會來了,當時抱牘上堂,立傳原告,現(xiàn)提被告,上得堂上,僅由那書辦擺布,判了兒媳婦不守婦道,笞背五十,交官媒發(fā)配。

    這是何等冤屈!兒媳婦覷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為她申冤,上京擊“登聞鼓”鳴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辦。那書辦將罪過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說他受賄白銀二百兩,如何如何過付,指明時日地點,真?zhèn)€鑿鑿有據(jù)。

    “這就不對了!”聽到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誣告?”

    “唉!”勝文長嘆一聲,“害就害在我爹那個毛病上頭,當時支支吾吾,辯不清楚,看去是情虛的模樣,假的也變成真的了?!?/br>
    “有這等事!”石秀替她難過,濃眉擰成個結(jié),捏緊了手問,“后來呢?”

    “那還用說?自然下在監(jiān)里。”勝文慘然答道,“為這場官司,上下打點,連我娘頭上的一根玉簪子都賣掉了。”

    “真正是無妄之災!”

    “災難不過剛剛起頭?!眲傥慕又f道,“我爹又氣又急又悔,在監(jiān)里得了場病。那地方好人都難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過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結(jié)——”

    “誰說的?人死了,還得追贓。一錢逼死英雄漢,孤兒寡婦哪個看顧?親戚故舊,挨家磕頭也磕不出二百兩銀子?!?/br>
    “那,那怎么辦呢?”

    “怎么辦?”勝文雙目含淚,容顏慘淡地說,“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時的辦法?!?/br>
    石秀明白了。無錢完贓,妻孥抵罪。勝文當了官妓,便是這等來的。

    “你不要難過!”石秀只好這樣勸她,“人走運氣馬走膘,有壞運就有好運。你壞運走過,該走好運了!”

    “有一兩個也是這等說。只是我不明白,落到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運?”勝文又說,“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莫非還能夠回到樹枝上,開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愛惜的人,撿了這朵花回去,清水供養(yǎng),也是有的?!?/br>
    “有的?在哪里?”勝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脫籍,不是等閑能夠。就算能夠,又哪里去倚靠得著一個知心著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動,抬眼看時,勝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無數(shù)衷曲要訴,那顆心越發(fā)熱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轉(zhuǎn)念想到自己,不過幫襯潘公,做個尋常買賣,寄人籬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這樣自己澆了自己一頭的冷水,不由得便把頭低了下去。

    看這光景,勝文不便再說——再說也沒機會,小侍兒領著楊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來尋我?”楊雄問道,“在哪里吃酒來?”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說是這兩天吃齋吃得刮心剔肚般難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魚大rou修了五臟廟?!?/br>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勝文這才知道石秀昨天說的都非虛語??磥淼拐媸莻€至誠君子!

    “這里倒風涼!”楊雄看了看周圍,興致來了,“今日十六,月亮還是好的,就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無處去覓,金線卻近在咫尺。她這天也不供番,一喚即至,歡然共飲,到月上東山,清風徐來,意興更豪。

    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頭。就在潘公與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來了一個男人,穿一領簇新的玄綢海青,雪白的竹布襪子,踏一只皮襻涼鞋,頭皮青青,紅光滿面,甩著袖子,瀟瀟灑灑地來到潘家敲門。

    應門的是迎兒,開出來一看,頗感意外?!霸瓉硎呛煾浮!彼降走€年輕,未經(jīng)世故,心思老實,“潘公不在家,與石三郎吃酒去了?!?/br>
    在她想,家無男子,不便應接。海和尚卻是意外之喜?!安环?,”他笑吟吟地說,“我便見你家大娘子。迎兒,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師父不是報恩寺方丈?”迎兒詫異地問。

    “不錯,我是報恩寺方丈,不過到了你家就不同了?!?/br>
    “怎的?”

    “你想來聽說過,我不曾出家的那時節(jié),拜在潘公膝下,認作義子?!焙:蜕袉枺澳愕瓜胂?,我跟你家大娘子,該如何稱呼?”

    迎兒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聽潘公說過,有這等一個義子,看他年紀要比大娘子大上兩三歲,那自然是:“兄妹相稱!”

    “可不是兄妹相稱!”海和尚從袖子里摸出一個銀約指,塞到迎兒手里,“送你玩!別人問起,休說是我送的?!?/br>
    迎兒又驚又喜,但到底還膽小?!昂煾福也灰?!”她把銀約指遞了回去。

    “為何不要?”

    “不能與人說,便不好戴,戴出來便有人問——第一個就是我家大娘子,她問起來,我怎么說?”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說明了。別人要問,你就說是你家大娘子的賞賜?!?/br>
    “你如真的這等說,我就謝謝了?!闭f著,迎兒把海和尚接了進來,關(guān)上大門,徑奔后院通報。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馬、坐立不安之際,聽得迎兒一說,心里在想:這倒真巧了!想著曹cao,曹cao就到。只是他的來意如何,卻費猜疑。

    且不管它,見了面再說,于是先吩咐:“你請海師父進來待茶?!?/br>
    等海和尚進了后院,她卻遲遲不出,對鏡理妝,打扮得整整齊齊方肯出見。

    這天佛事已過,無須淡妝,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見,頭頂上仿佛覺得轟的一聲魂靈出竅了。

    有迎兒在旁邊,巧云自須顧忌,斂盡笑容,莊肅下拜?!白蛉諑熜中量?!”她說,“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說、好說!”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該謙虛幾句,“昨日多蒙賢妹款待,厚賜錢,真正受之有愧?!?/br>
    “師兄說哪里話!我還覺得不成敬意,容有機會,另外補報?!?/br>
    海和尚腦筋靈活,能說會道,趕緊接著她的話說:“補報不敢當,如今倒有個做功德的機會,特來與賢妹說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個漏洞,等巧云來提,語言交談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著嗔道:“你這位師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還不曾說與我知,卻如何問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鑿了個爆栗,“我自覺平日說話,也還清楚,怎得今日在賢妹面前,便這等顛三倒四?”

    這話就有些出格了。巧云聽出因頭,不愿迎兒在面前,便看看她說:“有今日新做的素餡饅頭,裝一盤來待客。”

    迎兒自是依言行事。巧云與海和尚卻都拿眼盯著她的背影,眼看她進入廚下才扭過臉來,倒像迎兒會躲在什么地方窺探,不是這樣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著海和尚說:“在我這里,語言須謹慎些,休當迎兒不懂事?!?/br>
    “原要她懂事才好?!焙:蜕邪阉土怂粋€銀約指的事,順便告訴了巧云,接著又說,“馭下宜寬,才有知心著意的人好用?!?/br>
    言外之意,是勸巧云收服了迎兒。她懂他的話,但覺得一時還理會不到此,姑且撇開,重拾中斷的話題:“師兄!到底是何功德?”

    “這場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擻地說,“報恩寺要啟建一壇‘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

    語聲未畢,巧云先就高興了。這個道場俗名“打水陸”,七晝夜的法事,焚種種香,燃種種燈,供種種精妙飲食,設種種花幡寶蓋,數(shù)百名僧眾,唪經(jīng)施法,最熱鬧好看不過。所以她失聲打斷了海和尚的話說:“喲!報恩寺有這等場面!”

    “也是因緣湊巧。賢妹,你聽我說?!?/br>
    原是要找話來說,才坐得久,海和尚便從“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緣起說起。起自餓死臺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夢,夢見一位高年異僧,說的是:“欲救群靈之苦,莫過于水陸大齋。”梁武帝醒來記夢,歷歷在眼,便下詔敕高僧志公和尚,創(chuàng)建水陸齋法,相傳至今。

    “做道場功德,是一心奉請十方法界的圣凡,齊降法筵,虔心供養(yǎng)。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響斯應?!焙:蜕薪又f這一壇水陸的齋主,“建一壇水陸道場,事非輕易,東村趙秀才糾合了幾位親友,湊集份子,央人與我來說,我已許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賢妹不妨也做一場延生薦亡的功德?”

    “再好不過。我娘生我時難產(chǎn)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經(jīng)懺。不知可能在這場水陸道場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說道,“但等功德圓滿,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凈土?!?/br>
    “只是——”巧云欲語又止地,一雙鳳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盤算。

    “賢妹!”海和尚異常關(guān)切地問,“怎的變了主意?此是難得的機會,不是銀錢花費上的事,延請數(shù)百位僧眾,非同小可。錯過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勝會?”

    “實不相瞞?!鼻稍拼鸬溃皫熜终f不是銀錢上的事,我倒是正為此要做個打算。也知打水陸的花費極大,只怕力量夠不上?!?/br>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這兩句話,變得輕松了?!拔业朗鞘裁词?!”他毫不在乎地答說,“這上頭,賢妹不須費心?!?/br>
    “怎的不要費心?數(shù)家合建,費用公攤。再說,自己不盡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br>
    “這卻是實在話。不過,費用雖說公攤,賬卻由我開。一壇水陸道場,總得用到五百兩銀子,十份派,每份五十兩銀子,賢妹只出十兩銀子就是?!?/br>
    “何以我獨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話畢竟還是說了出來:“情分不同嘛!”

    巧云頓時臉泛紅暈,微微嗔道:“說話又是顛三倒四了。”

    “這句話不顛倒。賢妹想想,你我是何稱呼?情分自然不同?!?/br>
    “雖然如此,也只好擺在心里?!?/br>
    海和尚深深會意,連連點頭,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與賢妹的情分,彼此擺在心里?!?/br>
    等迎兒將一碟炸好了的素餡饅頭送了來時,少不得有一番謙讓。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親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卻是親切,興致一好,胃口大開,把一碟饅頭吃得精光。

    看看時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來撞著了有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戀戀不舍地告辭。巧云著迎兒送出大門,自己在中門邊癡癡地凝視,等海和尚正要出門時,她忽又喊道:“師兄,請留步!”

    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將軍令,忙不迭地轉(zhuǎn)身回來,十分關(guān)切地問:“賢妹,可是還有話?”

    “是?。 鼻稍七@樣回答——其實無話,只是情不自禁地失聲一喊,但不能不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話來說。

    這句話,自須有不能不把他叫回來的理由,急切間卻想不起來,悄然凝睇,仿佛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似的。這便叫海和尚的綺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頭。

    “賢妹!”他礙著迎兒,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長地說,“你不必煩心,一切都不必多言?!?/br>
    他這話卻又教她一陣咀嚼,也是礙著迎兒,不能多說,順口答道:“我還有話。”

    “那就請吩咐?!?/br>
    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皫熜?,你再請坐一坐?!彼f,“我有東西讓你帶去?!?/br>
    “是,是!”海和尚一迭連聲地答應。

    于是一個進入自己臥房,一個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歡喜,猜想著巧云必有切身體己之物相贈,不是日常所用的羅帕香囊,便是鉸下來的頭發(fā)。雖無私情,已有表記,有此表記,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無聊,盡有東西好想了。

    果然是塊羅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著的一塊銀子。“師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盡。”她把銀子捧在手掌心里,“這十兩銀子的份金,就請師兄帶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著。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賢妹墊上,也不要緊?!?/br>
    “這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師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br>
    說著,巧云將一塊銀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勢將手一縮,袖里另有乾坤,將巧云那只溫軟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親近的意外機緣,心里怦怦地跳,卻也有些著急,因為被迎兒發(fā)覺了,不好看相,便將手一奪,海和尚不敢硬拉,讓她退出手來。他只覺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兩銀子丟在那里。

    等有些喪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著剛才的情形,看不見迎兒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來不來家吃飯,可要預備?”

    聽這一說,巧云才訝然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地已暮靄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兒的話,沒好氣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無他不少,隨他回來不回來。”

    迎兒不響,心里卻在猜疑:巧云從前對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卻視作眼中釘,莫非是為了海和尚的緣故?想想又不對,倒像是先惱了石秀,才對海和尚好了起來的。接下來便拿石秀與海和尚比較,恰好是兩個人。

    迎兒想到便說:“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師父般討人歡喜便好了。”

    聽得這話,巧云一驚,當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頭,沉住氣答道:“我不懂你的話,什么討人歡喜?”

    “我是說石三郎脾氣太倔,不如海師父隨和?!?/br>
    這話也還罷了?!霸?!”她說,“為人總要隨和,才有人緣。”接著她便籠絡迎兒:“海師父也夸贊你,說你肯聽話,不多嘴。你若是時常這等時,我自然另眼相看?!?/br>
    “是!”迎兒辨一辨她話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聽大娘子的話,大娘子怎么說,我怎么依?!?/br>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興。來!”

    巧云將迎兒帶入臥房,搬開了箱子,取出匹頭,讓迎兒自己挑塊絹綢做夾襖穿。目迷五色的迎兒不知挑哪一塊好,最后還是巧云替她選了塊蔥綠暗花的,額外又給了一條月白綢的百褶裙。

    迎兒謝了又謝,喜滋滋地捧著衣料要出門時,巧云喊住了她問:“若是他們問起海師父時,你怎么說?”

    迎兒想了想答道:“我只說:坐一坐就走了。說些什么,我不曾聽見?!?/br>
    “對!就是這么說?!鼻稍票侈D(zhuǎn)身去,不教迎兒看見她的臉,“你只記住那六個字:肯聽話,不多嘴。有何言語落入耳中,只當不曾聽見。”

    “我知道?!庇瓋赫f,“我什么都不曾聽見,什么都不曾看見。”

    迎兒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證據(jù)——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天黑,起了床,殘醉猶在,兀自覺得頭昏腦漲,口干舌燥,要女兒nongnong地做了碗酸筍腐皮湯,喝完了精神好些,便問迎兒:“睡夢里仿佛聽得是海和尚的聲音,可是他來過了?”

    “是的?!?/br>
    “他來做甚?”

    “不曉得?!庇瓋捍鸬?,“須問大娘子?!?/br>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時候?”

    “你老人家在做夢?!庇瓋盒Φ溃白靡蛔?,凳子都不曾坐熱,說要趕回寺里做功課,匆匆忙忙就走了。”

    “這等說,必是有句要緊話,趕了來說,說完就走?!迸斯终f,“你喚你大娘子來,等我問她?!?/br>
    巧云是吃了晚飯,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兒隔窗說了經(jīng)過,她在里面答說:“不是什么要緊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會去?!?/br>
    巧云抹干身子,洗頭發(fā),洗完了披散著叫迎兒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個家常髻,穿一件紗衫去見她父親。潘公等得不耐煩,倒又出門找街坊納涼閑話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園納涼,靠在一張竹榻上,仰望蒼穹,看星星眨眼,涼快倒涼快、逍遙,只總覺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細細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個知心著意的人陪在旁邊。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厭的時候;錦繡綾羅,不能穿了給鏡子看;高樓大廈一個住,不寂寞煞?說來說去,成雙作對最好。若得個情深意厚、溫柔體貼的人相伴,粗茶淡飯,亦自有味;布衣荊釵,也能委屈;茅廬風雨,自有人擋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來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宮六院的“娘娘”。像自己總還有希冀,至不濟猶有個楊雄在;深宮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卻又不是孫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無數(shù)穿黃袍的去普施雨露。這夜夜衾冷枕單的日子,怎樣過法。

    這樣想著,便仿佛又顯現(xiàn)了海和尚頭皮青青、唇紅齒白的一條影子,就如一把鉤子似的,鉤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卻飛到了報恩寺里。

    “女兒!”

    雖是極熟的聲音,巧云卻嚇一大跳,定定神說:“爹還不曾睡?”

    “白晝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迸斯珕柕溃?nbsp;“海和尚來過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訴你老人家,有件好事。報恩寺要打一壇水陸……”接著,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說了與她爹聽。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問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這一問把巧云問住了,想想又慚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記問起。不過,與潘公卻不便實說,好在這也容易搪塞。

    “日子還不曾定?!彼@樣答道,“等定了再來通知。”

    “只怕還有些日子。”潘公倒體諒,“打一壇水陸不是等閑之事。內(nèi)外兩壇,要念數(shù)十部經(jīng),須數(shù)百僧眾,一一延請,也得好些日子?!?/br>
    “原是!”巧云因話答話,“七月里鬼節(jié),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總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這一場功德?!?/br>
    于是父女倆以此話題閑談。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來,回房上了床。迎兒是早就睡得似豬一般。只有巧云一個人,既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門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這般無禮;自然也不會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豈不挨主家的罵?看來必是丈夫回家來了。

    果然,開出門來,便是酒臭沖鼻,巧云趕緊轉(zhuǎn)過臉去,沒好氣地問:“哪里灌得這等醉貓似的回來?”

    楊雄沒工夫答她的話,踉踉蹌蹌跌進門來,第一大事是掀開褲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發(fā)冒火。“回回是這等!一泡尿總要帶到家來。莫非尿在外頭,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氣,“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氣,臭氣不散,莫非你就是間壁的那條大黃狗,連香臭都不知?!?/br>
    “什么香臭?”楊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讓我聞一聞!”

    說著,便來撲巧云,撲上了亂摸亂聞,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勁推開了去關(guān)大門,然后管自走了進去。

    楊雄跌跌沖沖地跟著后頭,只是“心肝、寶貝”地亂叫,沖到房門,忘掉門檻,合撲一跤,跌得暈頭轉(zhuǎn)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來,口一張,大嘔特嘔,吐得一屋子臭氣熏天。

    巧云最愛干凈,見此光景,又氣又急,卻還不能袖手不管?!罢嬲乔笆酪唤伲 彼D著腳,咬牙切齒地自責,“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這么個醉鬼!”

    萬般無奈,只好去喚迎兒起身,來收拾殘局,偏偏迎兒年輕貪睡,猛推推不醒。往時也有過喚不醒的時候,巧云有個“一針見血”的法子,拔下頭上銀釵,揀迎兒rou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滲出血來,必定從夢頭里痛醒。這一日卻以正施籠絡,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罵又推,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氣,便又記在楊雄頭上了。

    灶下取了灰來覆上,嘔出來的穢物是掃盡了,氣味卻一時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爐香,自己避了出去,一個人坐在月下生悶氣,只由迎兒去服侍楊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嘔,立刻清醒。楊雄看弄得這一塌糊涂,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但是,巧云那樣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還忍耐著,只當她稍停一停,就會進房,自己說上一兩句好話,也就沒事。哪知左等不來,右等不見,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個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聲嚷著。

    “不睡?眼睛都睜不開了!”巧云冷笑著答說,“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氣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氣,只是夜靜更深,夫婦口角,吵了四鄰也教人笑話,所以隱忍不言。

    楊雄也是同樣的心思,一賭氣管自去睡下。夜涼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頸同圓好夢的辰光,這里卻是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咫尺千里,連同床異夢都談不到。

    楊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來,下床趿上鞋子,順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這時候還到哪里去?想開口問,卻又怕一問當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聲。楊雄看她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發(fā)著惱,走過她身邊,站住腳說了句:“橫豎你見我討厭,我讓你!”

    這一說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擔這個責任,便即反唇相譏:“三瓦兩舍,多得是宿處,你舍不得便休回來,何苦來尋閑氣?”

    “你摸摸良心!”楊雄吼道,“倒是我要尋閑氣,還是你要尋閑氣?”

    “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也好,吵醒了四鄰,請大家來評評理?!?/br>
    四鄰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開門,來問究竟。

    一見老丈人出面,楊雄越覺委屈,搶著把經(jīng)過緣由說了一遍:“請老人家評評理看,是哪個的錯?”

    “你不錯,你不錯,看我的面上。”

    聽潘公這一說,巧云也覺得委屈,要吵,是年邁爹爹;不吵,卻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將腰一扭,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

    “你老人家看見的。”楊雄振振有詞地說,“剛才嫌屋里有氣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見得不是嫌氣味,是嫌我這個人?!?/br>
    這話說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難以轉(zhuǎn)彎,潘公剛想埋怨他兩句,只聽屋里傳出來極燥脆的聲音:“對!就是嫌你這個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變了色,向里喝道:“說話總是這等傷人!”接著便慚愧不安地向楊雄致意:“女婿,你休聽她的!是縱容得她慣了,處處要占上風,口不擇言,有嘴無心,你休理她!”

    這一來反倒是楊雄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說,“我不跟她一般見識?!?/br>
    “這才是!”潘公欣慰地說。“男子漢胸闊量大,就讓她些,念在她從小沒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正好借此扯了開去,便自己先坐了下來,“有句話,卻要跟你說。你總聽巧云說過,她娘是因為生她,難產(chǎn)不治的?!?/br>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楊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態(tài)度,平靜地答道:“是的,聽說過?!?/br>
    “這也算是枉死,須得超度。”潘公接著說道,“報恩寺里要建一壇水陸,是延生薦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兒的好意,不須多少花費,便做個‘齋主’,我須說與你知。”

    “這是個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費?”

    “寺里要送十兩銀子,此外自備果筵紙帛,亦須五六兩銀子?!?/br>
    “是了!這錢我來出?!?/br>
    “不是,不是!”潘公亂搖著手,“我不是想你出錢,只以巧云做‘齋主’,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著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夠大的,看在這個分上,楊雄自然無話:“教她去就是了?!?/br>
    “這七日,家中亦須齋戒。”潘公歉然地又說,“累你不便,教我過意不去。”

    接著,潘公便問起在何處吃酒。楊雄不忍也不必瞞騙老丈人,“灶王爺上天,直奏”,說在勝文家和石秀賞月歡飲,又說勝文是石秀新結(jié)的相識。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兒子一樣,而且“溺愛”這個“兒子”,所以聽說石秀與勝文交好,深感興趣,“這等說,他今晚是宿在勝文家了?”他將身子往前俯著問。

    “是的。”楊雄又用解釋的語氣說,“也難怪他,醉得動彈不得了?!?/br>
    潘公覺得他的解釋多余?!澳凶訚h眠花宿柳是常事?!彼麊枺叭梢幌蜓劢缟醺?,怎的一下子跟這個叫什么勝文的倒投緣?”

    “自然是因為人品出眾,極文靜,大家閨秀的模樣?!睏钚塾终f,“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輕,方始沒身入官的?!?/br>
    他們翁婿倆談得投機,在屋里的巧云卻聽得生氣。“老?;?!”她怨她父親,說什么“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樣十月懷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頭荒唐取樂,女的就該在家寂寞受苦!這是哪個定下的規(guī)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擁右抱,吃醉了回來,吐得一塌糊涂,還要逞兇;不但逞兇,還有臉說!這口氣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原來“眼界高”是想娶個“大家閨秀”!這樣說來,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無趣,一時血氣翻騰,怎么樣也平靜不下來,一個人漲紅了臉,冷笑著在暗地里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東西,難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癩蛤蟆吃不著天鵝rou,到娼家去找大家閨秀,真正說出來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個人罵了又罵,心里覺得好過得多。正雙眼澀重、迷迷糊糊要入夢時,發(fā)覺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張嘴湊了上來。巧云一驚,旋即會意,而同時也有了受欺的感覺,把那只手使勁一推,轉(zhuǎn)身向里罵道:“從今以后你休想!你當我什么人?不高興便罵,高興來了啰唣!你有地方盡管去!哪個稀罕你?”

    楊雄也是個虎頭蛇尾、沒氣性的人,挨了罵不敢回嘴,只低聲下氣地賠笑:“何苦生這么大的火氣?氣壞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臉!”巧云又罵,“自己都不嫌rou麻?!?/br>
    “rou倒不麻,只是心里有點癢?!?/br>
    說著又去撩撥巧云。巧云卻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紅了。

    楊雄無奈,只好住了手?!昂昧耍『昧?!”他說,“我們說說話。”

    巧云不作聲。在楊雄看,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心里便在思索,怎么找兩句她愛聽的閑話來說,讓她消消氣,能逗得她開了口便沒事了。

    “我聽爹爹說了,說你要做齋主——”

    “怎么?”巧云搶著問,“你不許?”

    “你看看,你的氣性!”楊雄笑道,“我話不曾說完,你就不耐煩了。哪個說不許?”

    巧云不響,心中卻有領悟,原要兇些才好!看來他也是個欺善怕惡的人。

    “做齋主不打緊,要在報恩寺里住七天。這——”

    這次是楊雄遲疑著不曾往下說,說出來又怕她罵rou麻,他原來要說的話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舍不下。而巧云卻猜不到他的心思,只當他不放心自己,大為生氣,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雙鳳眼睜大了說:“怎么?做齋主在報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個說住不得?只不過——”

    “不過什么?說??!”

    “有些舍不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