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時候起，方氏便與明炎爭吵不斷。許是因得積怨入了五臟，后來大病了一場，太醫(yī)來探，說是不好再動氣憋悶。方氏方聽得兄長方壑的勸解，去寶相寺中請了一尊觀音像回來，日日里吃齋念佛，也好修身養(yǎng)性…

    聽得方氏未能答話，明炎重重嘆了一聲氣，“你只見得我器重煜兒，便覺我輕視遠(yuǎn)兒，卻從未問過其中緣由?！?/br>
    方氏垂眸答道，“我只是知道，老爺是受高祖皇帝囑托…便也不敢多問。”她記得的，當(dāng)年高祖皇帝北征歸來，明炎方是二十七八的年歲，還未曾婚娶，身邊便帶著一子一女。也正因得如此，即便當(dāng)時明炎已經(jīng)位居一品大都督，京城高閨之中也無人敢嫁。眼見就要而立之年，高祖皇帝干脆做主，指了方氏與他為妻。

    方家家主當(dāng)時尚僅官拜四品，雖是高嫁，方氏年不過十六，卻要做人后母。京城貴門之中自多添了一樣飯后閑話…只等得方氏入了門，明炎方與她開誠布公地談過，那一子一女，也并非他親生，而是受得皇帝托孤。

    方氏正想得入了神，卻聽得明炎緩緩道來。

    “當(dāng)年高祖皇帝北征，從玉河往北，一路戰(zhàn)無不勝。我自跟在軍中，有幸見得高祖皇帝戰(zhàn)場殺伐神姿。幾場勝仗下來，軍中士氣鼓舞，乘勝追擊。卻多有幾名副將，暗自吹噓高祖皇帝戰(zhàn)神之名?！?/br>
    “然高祖皇帝卻將那幾人捉來，以擾亂兵心之罪名，鞭笞懲戒。我本也不解，高祖皇帝卻就這回的事情，告誡軍心：此番戰(zhàn)勝，并非因大周兵將堅不可摧。而是因得韃靼自身政權(quán)不穩(wěn)，北邊又頻頻被瓦剌侵?jǐn)_，無暇顧及大周之師。”

    “軍中聽命，自也無人再敢好大喜功。果然沒多久，我等便在沙木堡一戰(zhàn)遇到了一位奇將。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拇笾鼙?，在此處卻吃了大劫。數(shù)番攻城不下，大周兵士不僅屢戰(zhàn)屢敗，且軍心大喪。高祖皇帝令人圍困城池整整兩月之久，斷水?dāng)嗉Z，最后一役卻依然耗損兵力上萬?！?/br>
    “破城那日，守城將領(lǐng)戰(zhàn)死城樓之上。高祖皇帝帶人殺入城守府中，便在后院深處遇見了煜兒…”

    “那孩子身量方到我腰前，一身霧白的錦緞袍子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全是血漬。只懷中還抱著個女嬰，又死死護(hù)著剛剛生產(chǎn)完的母親，手里持著一把利刃，不讓人靠近。后有人打聽得來，是城守齊爾震的家眷…”

    明炎說到此處，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兩軍交鋒，生死度外。如此兩月攻守，高祖皇帝棋逢對手，早已深覺那齊爾震若非敵軍，定為摯友。見他那夫人已經(jīng)難產(chǎn)身亡，方讓我將兩個孩子收養(yǎng)下來，隨軍而行。之后的事情，你便也都知道了…”

    方氏聽完，確生了幾分憐憫，可她也知道明炎平日里篤定獨(dú)為，素來也不喜歡與人解釋這些。

    一旁嬤嬤送來一盞人參湯，方氏接來，吹了吹涼方舀了一勺喂了過去?！袄蠣斀袢张c我說這些，可是想為煜兒說話的?！?/br>
    明炎吃了一口參湯，“夫人聰慧，卻什么事都瞞不過夫人。”

    “你多年來自是怨氣我，作為阿遠(yuǎn)的父親未曾能盡職責(zé)培養(yǎng)，卻將手中大權(quán)交于一個義子。可夫人也須得知道，伴君如伴虎，高位難當(dāng)。煜兒雖不是你我親生，卻是名將之后，如今能得帝王信任，確并非只是我偏心。明家爵位，原就是帝王所賜，自也得為帝王所用，方能長久?！?/br>
    明炎卻見方氏停了手中的參湯，垂眸不語，似是喉間哽咽，便也知她心有不甘。可他如今時日無多，須得早早為煜兒鋪墊后路。他少許停頓，方再開口問道，“夫人，我今日的話，你且明白嗎？”

    方氏恍惚片刻，手中勺子攪著參湯，正起了小渦。神志回來，垂眸之際便勾著嘴角笑了起來，又用玉勺舀起一口參湯，送去明炎嘴邊，“我自是明白，眼下能擔(dān)當(dāng)起明家大任的，確只煜兒一人?！?/br>
    明炎聽得她此話，方是安心了些，喝下幾口參湯，卻覺著愈發(fā)困乏，便讓方氏扶著躺下安眠了。

    **

    冬日午后，陽光肆意。簫音閣的暖閣里，撐開了一扇小窗，陽光灑入來小榻上，正落在林散著的幾本古卷孤本上。慈音方午睡醒來，飲了一口茶水，正倚著小窗靠好，要捧起書卷來看。

    巧璧一旁候著，手中針腳兒功夫沒停，正是照著小姐畫的刺繡底圖，上著針線。

    方才片刻的功夫，外頭又有人來，小女兒家聲音清脆可人，只道，“jiejie可在屋子里，我來看你了。”

    慈音聞著聲響，起身來迎。小女兒家一身鵝黃的小斗篷，面如白玉，唇如櫻桃，行來她面前便拉起她的手來，“jiejie面色好，定是剛午睡起來。快快梳妝打扮了，我?guī)愠鲩T一趟?！?/br>
    慈音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鼻尖兒，“又是要去哪兒，得讓我們香琴如此高興?！?/br>
    香琴道，“都說豐樂樓里出了新品，晌午母親又讓人來與了月銀，自得與jiejie湊一桌，嘗嘗鮮去?！?/br>
    “這可巧了，我也正好無事?！贝纫粜χ?，已信步去了妝臺前坐下，“你且等我梳了頭，便與你一道兒去。”

    香琴年歲不過十五六，是府中林姨娘的女兒。方氏膝下無女，慈音這嫡長女卻也當(dāng)?shù)妹徽圆豁槪c方氏不親，反倒是與府中庶女才走得近些，許是覺著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的緣故罷了。

    慈音梳好頭，換了衣，臨要出門，又吩咐巧璧將昨日里那檀木食盒子帶上。出來偏門外，只見馬車早早候著了，二人上了車。香琴又挽上慈音手臂，推開車窗撩起窗簾子，小小張望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