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眼淚汪汪，卻還算鎮(zhèn)定：“父親大人一直在等你，快進(jìn)去吧。老爺子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岳駿德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想讓她堅(jiān)強(qiáng)起來。她的手是暖的，但自己的手卻涼如寒冰。

    室內(nèi)的燎爐還未撤，炭火的余熱讓房內(nèi)保持在一個舒適的溫度，炭火上還烤了橘子皮，撲面而來的是橘子的清甜香氣，岳駿德轉(zhuǎn)身將門關(guān)好，才敢回頭看躺在榻上的父親。

    “猴崽子？是你嗎？”父親的聲音突然變的很蒼老，帶著行將就木的無奈和坦然。

    這房間不對勁，岳駿德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房間沒有藥味。

    岳駿德走近，跪在榻前，父親岳誼須發(fā)全白，人也比往常干癟許多。他好老啊，岳駿德在心中默默地想，他怎么突然就老成這樣。

    印象中的父親是丞相岳誼，是太傅岳誼，有著微胖的身軀和渾圓的頭顱。沒有人會否認(rèn)岳誼的淵博，而這淵博要全拜那顆頭顱中所存儲的知識所賜，那里裝滿了經(jīng)義、兵法、國史、神話……這些知識灌溉了當(dāng)今的陛下，正在灌溉未來的陛下，而它們卻馬上將要隨這個如風(fēng)中殘燭的主人隨風(fēng)而去，渺無影蹤。

    岳駿德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落下了第一滴眼淚，然后就再沒有停止。

    “別哭，別哭，嗨，你哭什么呀，你我父子終有再見面的時候，就在咱們岳家的祖墳里，我先去那邊等你……”反倒是父親在安慰自己，他伸出干枯的手臂，想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淚，但是在中途卻只能因?yàn)榱獠粔蚨艞?，岳駿德忙順勢握住父親蒼老的手，他的力氣正在遠(yuǎn)去。

    父親卻仍舊是笑瞇瞇的，除了在上課和上朝的時候不茍言笑，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大父的岳誼在面對家人的時候總是笑瞇瞇的。

    “你要聽我一句話，”父親的聲音不高，但是聽的很清楚，“千萬不要，永遠(yuǎn)不要，摻和到儲君的斗爭里面去，你答應(yīng)我?！?/br>
    岳駿德只能拼命點(diǎn)頭，他揚(yáng)起袖子，擦了一把留下來的眼淚和鼻涕。

    父親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力氣像拂過的羽毛：“我知道，你心里本不是這么打算的，你騙不了我。

    岳駿德哽咽，聲音顫抖：“孩兒愚魯，請父親明示?！?/br>
    岳誼輕輕閉上雙眼，很快又睜開：“我了解你，知子莫若父。我的父親臨死前跟我說了一樣的話，但是當(dāng)時我不懂……我太自負(fù)，覺得他只是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農(nóng)民，而我，我是學(xué)富五車，大秦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治粟內(nèi)史【注1】。但后來的事情證明，我的老父親雖然種了一輩子地，卻比我這個讀了一輩子書的人要通透明白的多?！?/br>
    岳誼的語速很慢，每說一句話似乎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氣喘不止。

    岳駿德握住他的手：“父親，您累了，咱們明天再說，孩兒就在這守著，您睡一覺，等您醒了再說?！?/br>
    岳誼又笑了：“來不及啦，睡過去就醒不來了，人在死之前都有預(yù)感。我必須要說完，至于你聽不聽，我可管不了了?！?/br>
    “孩兒聽著?！?/br>
    “咱們岳家，從我這里才從泥腿子變成了讀書人，到了你這輩，尚了公主沾了光，攸至和攸平這兩個兔崽子也算是貴族出身，能和公子和公主稱表兄弟了，”岳誼的聲音變輕，“但你要記住，咱們不是宗室，不是門閥，再高的官職，沒有爵位，只是無根的浮萍。陛下才是我們的根。我們的靠山，只有陛下?！?/br>
    “孩兒明白?！?/br>
    岳誼搖搖頭：“你不明白，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會把你的兩個兒子送給陛下的兩個兒子當(dāng)伴讀，你以為這么做，無論將來哪位公子繼承大寶，你總能押中一個，橫豎立于不敗之地。太天真了，陛下不會讓你做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事情的。”

    原來自己這么多年的一舉一動都被父親看在眼里，岳駿德端正跪好：“孩兒謹(jǐn)聽父親教誨。”

    岳誼接著說道：“擁立儲君就像搏戲，你的籌碼，或押一半，或全部押上，賭注只能下在一邊。輸贏與否，由莊家決定，而儲君的這場搏戲，莊家是陛下，籌碼是岳家全族的性命和未來，我們輸不起。只有一條路可以在博戲中利于不敗之地，那就是不要參與?！?/br>
    “父親……我沒有選擇，如果保持中立不站隊(duì)，那么未來無論哪位公子繼承皇位，政治上我都只能靠邊站，更遑論振興岳家的榮光呢！”

    岳誼痛苦地?fù)u了搖頭：“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以來的規(guī)則，你的功業(yè)都要靠當(dāng)今的陛下來實(shí)現(xiàn)，而不是早早的就在公子們身上下注。這些年來為父一直按著你不讓你出頭，是因?yàn)槲覀冊兰以诔泻翢o根基，好處在于陛下會信任倚重我們這樣的孤臣，壞處是那些門閥貴族會把我們視為眼中釘rou中刺，稍微觸犯他們的利益便會被連根拔起……岳家經(jīng)受不得一絲風(fēng)險。但我走以后，你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

    岳駿德握住岳誼的手：“父親，您不能丟下孩兒，孩兒還有好多事情要您指點(diǎn)……”

    岳誼苦笑了一下：“是該放手的時候了，兒孫自有兒孫的路要走。陛下選定繼承人以后會重用你的，去吧，去實(shí)現(xiàn)你心中所想。你的一個兒子會成為儲君的伴讀，未來被重用，另外一個恐怕只能另謀出路了。

    岳誼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語句之間的停頓也越來越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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