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則柔卻向高隱將手一讓，高隱略頷首，放下銀筷，撫著花白胡須娓娓而言，“陛下想要江山安寧，要對抗逸王，還要收攏世家權(quán)力，二者缺一不可?！?/br>
    “現(xiàn)在有一股勢力可以為您所用，倘若運用得當(dāng)，您不必倚仗世家便能安穩(wěn)江南，與逸王一爭，以后更是能振興皇室借此破局?！?/br>
    不必倚仗世家？破局？

    說的容易。

    永昌帝登基之后，一直在為鏟滅世家統(tǒng)一皇權(quán)而努力，兢兢業(yè)業(yè)二十多載，不惜以自己嫡長子為代價殺滅林鄭兩家，好不容易才壓制住世家。

    真要是有什么絕妙辦法，前幾任君王會想不到嗎？

    但這段話，對他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他不是不后悔,當(dāng)初時間緊迫情勢不容猶豫，他為了奪得皇位，最短時間里獲得諸世家支持，允許各地自行籌兵，眼睜睜看著紅巾軍全成了“官軍”，前面父皇打下來的底子被他一道詔書化為烏有。

    他夜夜為此輾轉(zhuǎn)反側(cè)，苦于想不出辦法收回兵權(quán)。

    如果真有什么辦法……正康帝不自覺坐直了身子，眼里閃過一絲期冀，沉聲道：“愿聞其詳?！?/br>
    “改賦稅，興工商?！备唠[緩緩道：“士農(nóng)工商四行，世家占著“士”，所倚仗的是功名，是官職，世家地位超脫，根本在于士農(nóng)工商的排行。

    與其費心思將“士”打壓下去，不如提拔農(nóng)工商三行。倘若官員與平頭百姓無異，世家便不能cao控朝政?！?/br>
    “不行?！闭档鄞驍嗔怂脑?，略顯失望搖頭道：“士農(nóng)工商不是一天兩天，千百年的規(guī)矩說變就變，不成體統(tǒng)?！?/br>
    其實高隱何嘗不是這樣想——“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彼倌攴俑嗬^晷寒窗苦讀，即使后來落拓潦倒也是以書畫為生，不肯讓人看低。

    而今老了老了，竟要為滿身銅臭的商人……

    他想起來之前樂則柔與他說的話，心里越發(fā)酸澀，沉默下來默默低頭飲酒。

    樂則柔明白高隱那點兒清高心思，今天高隱出現(xiàn)在正康帝眼前就算任務(wù)完成，她一笑接過話茬兒，道：“千百年的規(guī)矩，盤古開天地的時候沒這條規(guī)矩，既然規(guī)矩是人定的，就能由人來改?！?/br>
    “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世家勢大不假，但這些人加起來也不足江南百姓十一之?dāng)?shù)。

    與其和世家周旋，不如安定江南百姓的心思。何況他們就是為了討一條活路而已，沒有世家那么大胃口。

    左右今日酒肴佳美，陛下不妨聽我說說?！?/br>
    當(dāng)今炙手可熱的一流世家當(dāng)家人，竟然說出這種話，還一臉坦蕩，在座的人神色各異，連安止嘴角都抽搐了一下。

    正康帝頗為好奇她能說出個什么子丑寅卯，向后一靠，邊飲酒邊聽她說。

    “改賦稅，興工商。先說前者，前者對應(yīng)的是農(nóng)，改的是人丁稅?！?/br>
    國庫稅收主要來自兩處，一是人丁稅，按戶籍人口征稅。一是田畝稅，按土地多寡征稅。這是沿用千百年的規(guī)矩。

    “譬如這家有十人，僅一畝田，要交十個人的人丁稅和一畝的田稅?？墒潜菹?，真正能生銀子的是土地，而不是人。

    有功名的人家，人口少故而人丁稅少，即使土地多，憑借各種優(yōu)免和官官相護(hù)也不必交許多田稅。

    無地少地的農(nóng)民，再赤貧也要納丁稅，一畝田撐不住十口人的稅賦，很多人不堪重負(fù)，就此逃匿流浪。

    朝廷的種種徭役便壓在了余下的人身上，更讓百姓苦不堪言。

    久而久之，世家大族名下土地一日多過一日，逃戶一日多過一日。本想多征稅銀，最后反而什么都落不著?！?/br>
    正康帝指節(jié)無意識地敲著云母桌面。他不是傻子，不僅不傻，還比常人聰明的多，他知道樂則柔所言非虛，句句都在點子上。

    這是歷代王朝之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新朝初立，萬象一新，但隨著時間推移，或因天災(zāi)或因人禍，百姓的田土漸漸被世家大族兼并，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窮人不堪苦難之后振臂一呼，新的王朝在鮮血浸潤的泥土中拔地而起，開始又一輪循環(huán)往復(fù)怪圈。

    只是……

    他嘴角泛著譏諷似的笑，“永昌年間先帝也曾命各地統(tǒng)計人丁舉報逃戶，拜世家所賜，最后皆不了了之。當(dāng)時湖州府君似乎沒少被七姑難為。”

    許多逃匿者都投靠世家耕種，世家為之提供庇護(hù)，瞞著官府漁利。

    樂則柔手中土地能占湖州半數(shù)，從中受益頗多，其中彎彎繞繞，她比誰都清楚熟稔，現(xiàn)在倒是道貌岸然講道理。

    樂則柔煩死他這副抓不到重點酸唧唧扎小針兒的樣子，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誰皇位不穩(wěn)，居然還能顧得上刺她一句。

    兩相對比，連一旁只吃菜裝死的高隱都顯得可愛起來。

    “是呀，您奪嫡時候流水價銀子又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總歸有個來處。”

    她瞇著眼笑回去，滿意地看正康帝噎住，繼續(xù)道：“從前如何咱們都沒辦法，但往后怎樣可由您定奪。

    與其丁稅田稅兩頭收，不如將丁稅直接并入土地，全按田畝多寡納稅——世家多土地，納稅多，百姓少土地，納稅少。

    這樣一來，無地少地的也不至于被迫藏匿，甚至被活活逼死。”

    “否則就算統(tǒng)計清楚有多少人丁，他沒錢您能怎么辦。全是大寧子民，真就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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