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寧君王趙佶今年才十四歲，未及弱冠，但因了半年前在宮中做出一樁不體面的丑聞，雖得向太后護(hù)佑著遮蓋了，朱太妃還是攛掇著官家趙煦，加緊催促將作監(jiān)盡快完工位于宮外的遂寧郡王府，令這位異母弟弟趙佶，最晚在重陽節(jié)前，就要行出閣大禮。

    故而，今日為陳夫人設(shè)生辰宴，向太后親自過來，固然有禮敬皇姑留下的忠仆的意味，更可看作為遂寧郡王做一做踐行的排場。

    姚歡重感冒初愈，又忙了一大早，方才那只炊餅也只啃了一半，現(xiàn)下于偌大的皇宮內(nèi)跑了快二里路，才趕到皇子居住區(qū)的遂寧郡王院里，一時之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肺都痛了。

    梁師成已在門廊下候著，笑吟吟地接替了自己的助手馬蘊(yùn)，引姚歡一面走，一面帶了體己的語氣道：“姚娘子定是頭一回來宮里吧？莫怕莫窘，向太后和氣得很。朱太妃嘛，呵，朱太妃平素待宮人們也是極好的。”

    姚歡腦子暈乎乎的，努力接收梁師成的信息，又隱隱聽到婉轉(zhuǎn)悅耳的絲竹樂聲，跟著梁師成轉(zhuǎn)了幾道，才轉(zhuǎn)到設(shè)宴的花廳門外。

    “太后，太妃，郡王，姚氏到了?！?/br>
    樂師停了演奏，一個頗有中氣卻并不尖利威嚴(yán)的女聲響起來：“快讓孩子進(jìn)來?！?/br>
    寬闊的烏檀四方食案的主座上，向太后嘴角掛著淺淡卻慈和的笑意，凝了目光，望向垂首立于門口的姚歡。

    向太后今年四十九歲，眉目如畫上觀音。她今日身著靛青色菱格紋大袖衫，霜色微染的發(fā)髻梳得并不高聳繁復(fù)，只拿一根頂端連瑪瑙或流蘇都沒有的赤金簪子平正地插著，太陽xue到顴骨之間帖著湖珠面飾。

    她的左首，坐著蜀國大長公主的乳母陳夫人，右首則坐著當(dāng)今天子趙煦的生母朱太妃。

    大宋立國，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quán)，另有一個與同袍戰(zhàn)友心照不宣的約定是，盡量安排這些武將的女兒輩、孫女輩，成為老趙家兒孫的媳婦。譬如千古明君宋仁宗的皇后曹氏，就是開國大將曹彬的孫女。宋英宗的皇后高氏，父親也是武臣。

    到了神宗一朝，規(guī)矩漸漸淡了。神宗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父輩向敏中是不折不扣的讀書人科舉入仕。

    向太后做神宗的皇后時，曾生有一個皇子趙伸，可惜這孩子，沒有擺脫北宋各位皇子們“生下來容易、活下來難”的厄運(yùn)，夭亡了。

    朱太妃當(dāng)年以御侍身份受到臨幸，戰(zhàn)斗力和后代存活率都還算優(yōu)秀。除了當(dāng)今天子趙煦，她還生有皇子趙似和一個公主，如今都還活得好好的。

    陳夫人這老太太，那日被姚歡救回一條命時，昏里昏沉的，醒來后雖被王詵府里的管事和婢之們當(dāng)祖宗似地伺候了大半天，也仍是一肚子氣?；貙m后，趙佶再去看她時，提及姚歡這個飯食鋪?zhàn)有∧镒?，陳夫人才上了心?/br>
    老太太向來以道德典范自居畢竟她要以這樣仁義禮智信身份，經(jīng)常去王詵府門口鬧事的嘛。

    道德楷模怎會不行知恩圖報之舉。

    況且，再細(xì)細(xì)一忖，陳夫人還多了一層心思，越發(fā)要借了向太后之力，利用這姚家娘子，給趙佶面上貼金。

    此刻，有賴于這種小型家宴并不啟用食案隔得老遠(yuǎn)的儀式，陳夫人稍稍傾了傾身子，便湊近了向太后，輕聲道：“太后，就是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br>
    向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沖姚歡道：“孩子，站著作甚，給你擺了座兒?！?/br>
    立時便有穿了絳紅上襦、杏色裙子的宮女上來，引姚歡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黃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沒有陳夫人的那番風(fēng)波，向太后也已經(jīng)通過曾府庶長孫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這個姿容還不錯的小娘子。

    外朝風(fēng)云，城中熱議，甚至哪怕邊疆動向，從來就是后宮主人的日常關(guān)注點(diǎn)。

    大宋王朝的歷任太后，已經(jīng)較大漢、大唐的那些女尊們溫和許多，就算當(dāng)年的劉娥劉太后，再是強(qiáng)勢，亦沒有發(fā)展自己的勢力、兢兢業(yè)業(yè)給趙家守了一陣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們畢竟仍是頂層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會真的心如止水、頤養(yǎng)天年、安坐深宮逗花鳥？

    第八十六章 進(jìn)宮領(lǐng)賞（下）

    姚歡一時之間，只覺得滿屋子的人，老女人小女人，真男人假男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她更不敢抬頭了，心里默念，錢鍾書他老人家早就說過，你若覺得書好看，何必認(rèn)識寫書的作者，就像你覺得雞蛋好吃，非得把那只母雞捉來瞧瞧么？

    向太后哇，你覺得我人不錯、做的雞爪也好吃，其實(shí)直接讓小太監(jiān)到東華門口賞我?guī)棕炲X就最好了。

    我們現(xiàn)代人宮斗劇看多了，一到這皇宮里頭，甭管哪朝哪代，就覺得到了是非之地，瘆得慌。

    針落可聞的氣氛里，倒是遂寧郡王趙佶先開了口。

    “姚娘子，你家今日的吃食，比在西園做席面時端出的那些，又好吃了三分。回頭待我出閣開府，定要請你姨母和你，來教教我府里的廚子。”

    姚歡從局促轉(zhuǎn)為贊嘆。

    趙佶，你不但將來畫畫泡茶玩石頭都很棒，而且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就已經(jīng)這么會聊天了。

    高俅在你那里怎地存了那么大面子，你幫忙幫得很徹底啊。

    又聽那陳老夫人呵呵地笑了：“郡王的胃口，從小就不錯。老身上輩子積了大造化，此生也給宮里帶過幾個孩子，就數(shù)郡王最好帶，不論是吃奶，還是吃rou吃粥，那小身板兒呀，噌噌地就長壯實(shí)了?！?/br>
    這陳夫人果然是老資格的皇家員工了，牛到可以在當(dāng)朝太后面前回憶趙佶兜尿布時的情形，聽得向太后笑得更開，聽得趙佶也并無面紅尷尬之色。

    不過，席間自有一人，不會買她的帳，可由不得她脫口秀似地繼續(xù)夸贊趙佶身體好。

    那人，就是朱太妃。

    朱太妃心中冷森森地嗤了一聲，暗道：皮囊再好，裝了個浮浪輕薄的性子，還不是給天家蒙羞。

    她于是婉婉開口，岔走了陳夫人的話題：“太后，這小姚娘子心善，相貌也好，我怎么瞧著，有些像劉婕妤?！?/br>
    向太后側(cè)過頭，含笑道：“還是你眼力心力都好，方才這孩子進(jìn)來，我就覺著眼熟。果然，眉眼間有些劉婕妤的影子。不過……”

    她又抿著雙唇望向姚歡，片刻后補(bǔ)充道：“不過，你們再細(xì)看，她的端淑嫻靜之態(tài)，是不是，更像孟皇后一些？”

    趙佶正舉杯啜飲了一口，忽聞向太后此言，迅速地覷了朱太妃一眼，果然見到太妃面色微滯。

    趙佶忙拍著巴掌，佯作奇道：“巧了，巧了，太后，那日皇兄宣我和十三弟去翰林院看畫，皇嫂亦在，起了一幀拜月圖的線稿，皇兄夸她筆下的仕女頗顯筆力，用的也是端淑嫻靜四個字。”

    向太后果然滿意地回應(yīng)道：“是哪，官家繼承先帝的大統(tǒng)之前，就喜歡畫畫，他擅長的嬰戲圖，還是跟我學(xué)的吶。此前太皇太后給官家遴選皇后時就說，孟氏不但能執(zhí)行婦禮，而且如此擅長丹青，官家與她定能琴瑟和鳴?！?/br>
    姚歡縮在那官帽椅子里，屏息凝神地聽著不遠(yuǎn)處，這些趙家人言語往來，只覺得一腦門的黑線。

    他們一個個用語典雅、口氣斯文，但言下之意均是夾槍帶棒，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燈。

    特別是趙佶。

    姚歡覺得，對于這位幾十年后給大宋王朝帶來悲劇性收尾的亡國之君，或許應(yīng)當(dāng)審視得更為立體些。

    趙宋王朝，從二世起，血脈便轉(zhuǎn)到了宋太宗趙光義這里。不知道是不是趙光義有什么先天基因問題，他的子孫們，開枝散葉的能力其實(shí)不差，但嫡子庶子活下來的，都很少。每一代皆有如此驚人比例的夭折率，應(yīng)非宮廷陰謀所致。

    倒是到了趙佶這一代，不僅能生，而且大部分身體康健。

    而無論從現(xiàn)下才十四歲的趙佶的待人接物之反應(yīng)能力來看，還是從后來他的那些兒子們——趙楷、趙構(gòu)的素質(zhì)來反推，趙佶的腦子應(yīng)該也是很不錯的。

    聰明人更容易有弱點(diǎn)。

    聰明人，倘使他修為不夠，教攻心之徒洗了腦，便更聽不進(jìn)逆耳忠言，更不愿看到殘酷真相，因?yàn)?，每一句忠言，每一份真相，都是在打他的臉，都是在?yán)肅地告訴他：你沒有你想象得那么英明神武。

    姚歡方才走入大宋皇宮時的惴惴不安，忽地轉(zhuǎn)變成了一種魔幻的感覺。

    眼前的這些人，向太后，朱太妃，趙佶，梁師成，當(dāng)然還有他們提到的人，趙煦、孟皇后、劉婕妤……她姚歡都知曉他們幾年后、幾十年后的歸宿方式。

    上帝視角并不能帶來樂趣。

    因?yàn)楫?dāng)你細(xì)思，原來從個人到家國的悲劇，都來自人性的貪婪自戀、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剛愎自用、不知居安思危、輕信虛假繁榮時，你會覺得，越是上帝視角，越是更多地看到了關(guān)于人性本善的信仰的崩塌。

    于是，對于一個女性穿越者來講，姚歡至多只接受體驗(yàn)式的態(tài)度，而不是重建式的沖動。

    她深信，蝴蝶效應(yīng)再真，也真不過人性的局限。

    姚歡凄然喟嘆之際，只聽向太后卻越發(fā)起了談興似的，向眾人侃侃道：“郡王這次宴席，置辦得不錯。菜式這般好味，竟都是豬腰豬肚和雞腳這些不費(fèi)銀錢的食材。官家親政后，一直倡導(dǎo)節(jié)儉，畢竟這么大一攤子家業(yè)，養(yǎng)官養(yǎng)兵不說，內(nèi)里要墾田地、治水患、擴(kuò)太學(xué)，對外要開邊拓疆，還要買馬，哪一處，不是要計(jì)省撥出錢去？明日官家來請安時，老身須好好與他說叨說叨此事。”

    趙佶忙回拍馬屁：“平日里常得太后和皇兄的教誨，兒才日漸一日地明白，開源與節(jié)流，二者不可偏廢。天賜糧谷與畜禽，若不物盡其用，豈非有負(fù)天恩？”

    陳老夫人合掌贊道：“咳唷，郡王這番話，可是值得記入史書的呀?！?/br>
    向太后愈發(fā)展顏，對姚歡招了招手：“孩子，你過來。”

    姚歡倏地起身，繞著食案來到向太后跟前。

    向太后柔聲道：“方才我一直在想，賞你什么好。綾羅綢緞吧，你如今是個守節(jié)的娘子，也不得場合穿戴。還是在這桌小菜之外，再賞你十貫錢，來得實(shí)在些。不過，我還得請你幫個忙，待過了中秋，你來宮里頭尚食局辦兩天差，教教廚娘怎么做這拆骨雞腳。”

    姚歡一怔。

    只聽朱太妃在一旁道：“你這孩子，還不謝恩呀。放心，給宮里辦事，工錢怎會少了你的。唔，太后，回頭，也讓她去劉婕妤殿里做幾日，可好？”

    第八十七章 邵先生給撐個腰

    “先生，我阿姊要進(jìn)宮了?！?/br>
    辰時中，姚汝舟從鄰人阿伯的牛車上跳下來，不及進(jìn)得邵清的院子，已在門口喊起來。

    他今日特意央那鄰人將牛車趕得慢一些，估摸著其他來私塾的娃娃們都已到了，自己正好出現(xiàn)。

    邵清恰拿了兩卷書，從書齋往課室走，聽到汝舟的言辭，吃驚不小，駐足盯著他，

    汝舟洋洋得意，因已站在課室窗下，越發(fā)提高了嗓門：“宮里做宴席，用了俺家的風(fēng)味菜，向太后很是喜歡，不但重賞了阿姊，還宣她再度進(jìn)宮，教御廚做菜哩！”

    汝舟看起來是在和邵清說話，卻透過窗戶瞟向室內(nèi)的同學(xué)們，見果然有好幾個停止了打鬧或閑聊、轉(zhuǎn)過臉來聽，他心里真是說不出的舒坦。

    讀了一陣子私塾，孩子們間早已彼此摸清了家底兒。

    娃娃們知曉汝舟死了爹，提到阿娘時又支支吾吾，他那出現(xiàn)過幾次的阿姊，年輕不說，穿得也好像街市擺地鋪的婦人，原來只是個賣飯食的。

    人性這個東西，說不好本惡還是本善，但校園霸凌定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千多年前，便是這么個不到十人的小私塾，娃娃們也愛恃強(qiáng)凌弱。

    平日里課余或午膳時，趁汝舟不備，往他的紙箋上涂墨，或往他飯碗里撒礫子兒的，大有人在。

    偏這姚汝舟，不愿在求學(xué)之外，與邵清發(fā)生任何交流，也不愿去告訴自己頗有好感的邵家婢子葉柔，畢竟，告訴了她，和直接求助邵清也沒啥區(qū)別。故而，他一直硬生生地忍著。

    此前西園雅集的宴席，姚歡不許他多提，如今被向太后光明正大地嘉賞之事，東水門飯食行都已經(jīng)傳開了，他作為姚歡嫡親的弟弟，總能好好宣揚(yáng)一番了吧。

    叫你們這些販夫走卒的崽子們還敢看不起我！

    我阿爺生前好歹也是體體面面的府衙書吏，如今我阿姊又要去宮里當(dāng)一回差，邵先生前日還教了個詞“云泥之別”我和你們就算不到云泥之別，樹草之別還是有的。

    邵清見姚汝舟一臉揚(yáng)眉吐氣的小表情，輕輕“哦”了一聲，領(lǐng)他走入課室。

    待娃娃們都坐得筆直后，邵清將手里的書放在一邊，和顏悅色地點(diǎn)了一個胖胖的小子道：“你將韓昌黎的《師說》背一遍。”

    胖小子站起來，撓撓頭，有些緊張，但還是磕磕巴巴地背了下來。

    邵清頷首，讓他坐下，略略思忖，開口道：“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在唐代，是教士大夫看不起的。到了本朝，情形好了些，你們的先生我，大父和阿父都是郎中，一直頗受四鄰族人尊敬。仁宗朝的名臣范文正公曾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郎中這個行業(yè)，總算入了士大夫們的眼。其他工、商行當(dāng)，亦頗有改觀?！?/br>
    邵清站起來，踱到方才背書的小胖子面前：“你家是炭行的？”

    小胖子點(diǎn)頭。

    邵清又換了個學(xué)生：“你家是打鐵的？”

    那學(xué)生也點(diǎn)頭。

    邵清依然無波無瀾，口氣卻帶了令人有些惴惴的森然：“汝舟家是飯食行，民以食為天，論來，不管是賣炭的還是打鐵的，若開封城沒有飯食行魚rou行菜蔬行，大家都要喝西北風(fēng)。你們平素里卻為何欺負(fù)姚汝舟？”

    汝舟聞言，很吃了一驚。

    原來，邵先生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