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厭將事情交給他，如今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他也是太疲憊了，才會一瞬間對自己的自控有了疏忽。

    張群玉神色如常，朝著晚晚行禮。

    “娘娘萬安?！?/br>
    晚晚輕輕應(yīng)了一聲，視線從他沾了一根干草的衣角往上，到他手中的兩幅圖，到他面上的倦容。

    張群玉一大早拿著兩幅圖來找容厭。

    晚晚稍稍想了想，便串聯(lián)了起來。

    這兩幅圖，是師兄入上陵所要獻(xiàn)上的，關(guān)于金帳王庭的情報。

    晚晚捻了捻袖口的紋繡，金線微微不平的紋路硌進(jìn)她的指腹之中，淡淡的痛意將她過去一想起金帳王庭，就會生出的煩躁怨念也壓了過去。

    過去，她不想探究師兄當(dāng)年拿著師父的信，去金帳王庭都做了什么。

    可是，她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還得知道地再清楚一些，才好讓她不至于被人玩弄股掌之間。

    晚晚臉頰下意識微微側(cè)了一些，往身后容厭所在的宮室看去。

    這一眼，她離奇地心緒平和。

    容厭，他會讓她知道的。

    晚晚出神了一瞬，才道：“陛下還要再過一會兒才醒，張大人稍待。”

    張群玉應(yīng)了一聲“是”。

    清晨的露水依舊寒冷，張群玉立在庭下，地上還有一層濕潤的雨水，他周身也漸漸濕漉起來。

    晚晚又看到他衣角上磨出的發(fā)舊白痕，心神平靜地又轉(zhuǎn)而去看湛藍(lán)的天空。

    張群玉注意到她的目光，沿著她的視線看過來，瞧見自己衣角上的舊痕。

    娘娘的眸光清澈而通透，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總是這般隨意著見人，似乎于禮也不合。

    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過了一瞬，周遭只有他和皇后娘娘兩個人，張群玉思索了一會兒，低聲詢問，“娘娘，我知陛下身中數(shù)種復(fù)雜的毒物，如今沒有抑制，毒性爆發(fā)開來。陛下……可還有徹底解了體內(nèi)毒素的可能？”

    晚晚聽到這話，思緒被從飄遠(yuǎn)的天際拉回來。

    張群玉是容厭的心腹能臣，知道他先前的身體情況。可之后的狀態(tài)，她沒有同他提起過她要為他解毒一事，連容厭自己，可能都無法確信。

    她沒有立刻回答，抬手召來一個小黃門，為她準(zhǔn)備紙筆，便道：“張大人稍等片刻，你我去配殿細(xì)說?！?/br>
    張群玉猶豫了一下，點頭，隨著另一位宮人一同往旁邊的配殿而去。

    晚晚回到寢殿之中，鋪紙?zhí)峁P，將她早就想好的方子默寫出來。

    前世今生，這是何等離奇而又天賜般的事情。這是她的第二世，第二次，她總得給自己一個好的結(jié)果。

    這一世，她不恨容厭，容厭也沒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當(dāng)是，與他兩清。

    她不欠他，日后，便也沒有任何心底的負(fù)累。

    寫完這個方子，晚晚找到時常在容厭身邊看到的小黃門，吩咐他去按照這個方子將藥煎出來，而后便再次出了寢殿，沿著游廊往一旁的配殿中走去。

    配殿殿門開著，里面立著幾名宮人，見到晚晚進(jìn)來，張群玉也站起身，正要行禮，晚晚輕聲免了禮，便坐到張群玉對面。

    面前的案幾上擺放著一壺清茶，張群玉為她斟滿了一杯，在配殿的這一會兒，也足夠他收整好方才疲憊催生出的雜亂思緒，此時他完全恢復(fù)了日常的周全模樣，傾耳細(xì)聽。

    晚晚捧住這茶杯，細(xì)白的手指貼著白瓷，十指晶瑩剔透，她沒有直接回答張群玉的問題，反而先問了些別的。

    “張大人從我這里得知的消息，若是好，會如何，不好，又會如何？”

    張群玉笑了下，認(rèn)真回答：“若是好，陛下能夠長命百歲，臣便可以在廟堂鞠躬盡瘁直到年邁致仕，若……”

    他沒有將話說出來，道：“下一任帝王，不論是誰，臣早晚會主動請辭，或者被上位者貶黜。”

    晚晚飲了一口茶，溫?zé)岬牟杷诳谥腥岷偷貜浡_清淡的暖意，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張群玉思索了下，笑道：“陛下這般信任娘娘，娘娘若是問起，陛下也不會遮掩，既如此，在娘娘面前，或許臣也無需隱瞞。臣在朝堂上是帝王的刀，在朝堂外，同樣在做一些臣愿一生篤行的事。隴西的濟(jì)慈善堂、科舉學(xué)堂、女工學(xué)舍，是臣想要督辦，可一年又一年，所需的銀錢非是臣個人所能做到。

    “一個權(quán)臣和一個父母官的道路，有時候并不統(tǒng)一，反而相悖。三年前，陛下嘲笑過臣不自量力，每次臣交上去請愿的折子，都會被他丟回來，一度讓臣覺得，自己選錯了路?？勺詈?，臣辦起這些善堂學(xué)堂的款項，沒有走戶部，是陛下每年從皇室私庫中出的定額。陛下既如此，我又怎好享樂?！?/br>
    他輕嘆道：“所以，陛下在位，我便不惜性命效犬馬之力。那個位置上的人，若不是陛下，我就算想留在朝廷，又能留多久呢？”

    晚晚怔了怔，沉默了片刻。

    容厭或許是……心存百姓，也或許，只是以此套牢了張群玉這樣一個能臣，只為他一個人在位時能夠驅(qū)使的純臣。

    她輕聲道：“陛下會平安無事?！?/br>
    張群玉笑了出來，“陛下所中的毒我也是清楚一二的，那么棘手，娘娘可解……這真是這幾年里，讓人從未想過的幸事。不過再難以想象，娘娘的話，也比陛下可信多了，陛下一定能更夠化險為夷。”

    聽到這句，晚晚雖然覺得同樣難以置信，居然能說她是幸事。

    可她又有些想笑，唇角輕輕抿著彎起。

    微微笑出來之后，她好似被這一絲笑意感染了一般，心情也輕松起來。

    張群玉這樣的人，和他相處，好像怎么都能輕松快意起來。

    說起這些醫(yī)毒，晚晚想起來，她還得告知張群玉，“綠綺今后如何學(xué)醫(yī)，我都初步想了想。在我這里，我可以盡力教她如何用針、用藥，不過紙上得來終覺淺，究竟如何辨證論治，我講授再多，也不如她親身去感受。我會安排她去江南，在我一個師兄開的醫(yī)館之中……”

    她忽然停頓了一下。

    若是兩個月之后容厭會說到做到，那，她自由了，她可以親自帶著綠綺行醫(yī)。

    晚晚怔愣了好一會兒，胸膛中忽然升起由衷的欣喜，她低眸淺笑起來，嗓音也輕快了些。

    “我也可以帶著綠綺在外游醫(yī)?！?/br>
    張群玉眼眸頓了頓，眸中劃過一絲訝異。

    娘娘，她日后可以自由在外了？

    如今還不是兩個月之后，可今日晚晚總覺得，這一次，容厭應(yīng)該不會騙她。

    晚晚高興起來，“我的師父常常押著我義診，雖然無趣還累，卻總能看到幾例新鮮的病人，有了徒弟，我也可以帶著她義診，看到更多新奇挑戰(zhàn)的病……”

    她忽然頓了頓。

    她面前的張群玉是真的“義”，她只是為了她的醫(yī)術(shù)。

    對比這樣鮮明，晚晚抿了抿唇，忽然不想再說了。

    越發(fā)顯得她徒有術(shù)而無心。

    張群玉眉梢微微動了下，笑了出來：“娘娘是不是對自己太過苛責(zé)了些？”

    晚晚沒太明白。

    張群玉略略地點道：“娘娘，有些事，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追尋醫(yī)道至高，這是為個人計眼下、為眾人計長遠(yuǎn)，讓眼下患有罕見重疾的人能脫于苦海，讓日后的人能因為娘娘而惠及更多人。而娘娘為追尋至高醫(yī)術(shù)的過程中，以娘娘醫(yī)術(shù)之高超，有目的的義診，也是難見的大義?！?/br>
    他輕聲道：“臣不是強(qiáng)詞奪理、想要安給娘娘一個仁醫(yī)的名頭恭維。只是，臣覺得，娘娘不應(yīng)該尋到一處私心，就立刻將自己歸為不好的人，將自己圈入這個詞里面。就算嚴(yán)以待己，也不應(yīng)當(dāng)用這樣自輕的方式?！?/br>
    “這對娘娘來說，太不公?！?/br>
    晚晚心神凝滯，手指顫了顫，連著呼吸也停了一瞬。

    第71章 相見歡（一）

    寢殿之中, 容厭蘇醒過來。

    guntang的額頭此時溫度趨于正常，他渾身上下卻還是沒有多少力氣。

    他一醒，曹如意便驚喜上前, “陛下！您終于醒了！”

    這一晚上, 可真是嚇人。

    上半夜, 先是邊關(guān)戰(zhàn)事有急報, 下半夜，臨近五更天，陛下獨自一人一身酒氣地從酒池中出來, 暴雨之中也沒有撐傘，等他走到宸極殿時, 周身的酒味已經(jīng)被暴雨沖洗干凈, 滿身濕潤的狼狽。

    宮人慌張地準(zhǔn)備傘和棉巾, 還沒等他走進(jìn)寢殿，便見他驟然又昏倒過去，額頭燙地嚇人。

    這一倒，如同一滴熱油滾入鍋中, 宸極殿乍然間急亂起來。

    如今宮中時常在主要的宮室間走動的，都是當(dāng)初宮變之后，重新選拔上來的新人。

    這些宮人們從來只見陛下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沒見過陛下露出一絲一毫脆弱之態(tài)。如今看到陛下在深夜暴雨中淋著雨回到宸極宮, 這本就不正常, 再加上居然在人前昏倒過去，眾人心中忽然恐慌起來。大鄴真正的安穩(wěn), 是從陛下開始全面執(zhí)政期間開始, 這才不到四年……

    而眼下這個關(guān)頭，外患正嚴(yán)峻, 陛下絕對不能出問題。

    容厭往日總是說一不二，他下的命令，絕對不允許任何人違抗。他說他的身體只能由皇后娘娘調(diào)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敢冒險請?zhí)t(yī)，又不能去打擾娘娘，宸極殿中的宮人只能焦躁地等著。

    ……幸好，娘娘來了，陛下此刻也已經(jīng)醒過來了。

    曹如意捧著茶水過來，容厭像是極為疲憊一般，只說讓他備水。

    曹如意欲言又止。

    陛下這才剛剛退了燒。

    容厭見他不動，眸光淡淡掃過去，曹如意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大膽，渾身一凜，立刻出門去。

    作為陛下身邊最常用的宮人，曹如意向來謹(jǐn)慎小心，察言觀色的能力也不低，等他出了門，直起身子，才恍惚起來。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若說陛下往日總是神兵利器一般無堅不摧，冷硬地絲毫不近人情，方才，曹如意卻覺得，陛下好像一下松懈了下來，像是一瞬間失去了骨架那般，那股冰冷的銳意也淡化下去，變地散漫而漠然。

    不知道是終于懶得強(qiáng)撐偽裝，還是高燒之后還不清醒。

    曹如意甩了甩頭，他為什么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備好水，容厭沐浴后，走到書案前，將擺放在他面前的情報密函一一翻開看了一遍。

    過去的這一夜，張群玉會拿到那兩張圖，楚行月給出的，不一定是假的。

    容厭手指擱在桌上，沒有血色的肌膚被烏木的顏色映襯地更為蒼白，如霜雪堆成的脆弱雕塑。

    他垂著眼眸，慢慢思考著楚行月的意圖。

    毫無疑問，他想讓楚行月死，既是了結(jié)楚氏余孽，也是厭惡楚行月占據(jù)晚晚心中的位置。

    楚行月亦然，他是想讓他容厭死。

    他一死，大鄴和晚晚，楚行月早晚可以得到。

    他交上的這兩張圖，大鄴的兵馬可以借此勢如破竹，至少將金帳王庭驅(qū)逐到蒼山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