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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薄幸 第167節(jié)

    若注定聚少離多,他愿不愿意?

    既有嫌隙,那這姻緣結(jié),便等嫌隙全消之時再系上。

    “下次吧。下次,我與他一道前來?!?/br>
    走出合歡樹外,傍晚的夕陽此刻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天色已經(jīng)漆黑,夜色已深。

    晚晚看著頭頂?shù)奶炜?,濃云叆叇,不見月光,這天色像是要下一場大雨。

    等她回到暫居的別院,披上一層厚衣再推開窗去看,外面已經(jīng)被雨聲淹沒,飄渺的水霧籠罩住整座徽山,白日還能隱隱窺見的上陵皇城,在這夜間的煙雨之中,已經(jīng)再看不到一點模糊的光影。

    上陵的雨聲卻不比山間的靜寂。

    這里的暴雨之下,是危機和喧囂。

    無根水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刀戈之上,竟呈現(xiàn)出一種堅硬的鐵石相擊之聲。

    漆黑的夜間,整齊的街道上此時空無一人,家家緊緊閉戶,不點燈燭。

    東側(cè)城門大開,金吾衛(wèi)、叛軍在東城鏖戰(zhàn),來自各家的家兵在宮門前混戰(zhàn)成一團,不斷涌來的叛軍迅速入城,漸漸占據(jù)兩座宮門。

    今日是欽天監(jiān)算出的好日子,天上卻不見金紅的陽光,反倒入夜之后,家家閉戶之時的一場暴雨,掩蓋了叛軍最開始攻城的動靜。

    淹沒腳踝的積水從衣袂之下流淌,楚行月渾然不覺,他只是重復(fù)一步又一步的動作,同所有攻城、攻四方宮門的的將士逆行。

    他身邊刀戈之聲不絕于耳,鋒銳的刀劍之氣鼓動他的發(fā)絲衣角,卻留不下一絲痕跡。

    他登上上陵皇城之中,除卻皇宮之外最高的一處高塔。

    這塔為何修建在皇宮之外,至今已經(jīng)不可考察。年少時,他沒有想過要去攀登宮內(nèi)最高的樓閣,他常去的,便是這處塔樓。

    如今,他又能登上這座象征世家之盛的樓閣,每往上一步,他肩上背負(fù)這么多年的恨和仇就減下一分。

    登至最高層之前,他腳步頓住。

    前面暢通無阻。

    他卻想到,今日早朝之時,他站在大殿前的三十九層丹陛之下,想要見容厭一面,就算他等在丹陛之下一整日也,不一定能等到。

    朝會之上,容厭神色倦懶卻從容,讓人探不出深淺,有條不紊地布署著邊境的戰(zhàn)事、朝中的各項大小政策,一如往常。

    楚行月等在殿外,等到容厭與部分朝臣移駕御書房,才得以遠遠對視上一眼。

    楚行月在等待時,靜靜地在腦海中推演著今晚的宮變,如何讓軍隊悄無聲息進入上陵、在哪個時辰攻破宮門、走哪一條御道、如何封鎖住皇宮四面的暗道甕中捉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反復(fù)思量過無數(shù)遍。

    就算晚晚此時就在皇宮,她也沒辦法挽回。

    而如今她甚至都不在,除非駱良在世,否則,世上還有誰能救得了他?

    容厭朝會之上強撐著精神,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難熬,可他又能強撐多久?

    多年夙愿只在今夜得償。

    楚行月平靜地按捺著所有的心緒,他應(yīng)該是勝券在握的。

    可在丹陛之下與容厭對視的那一眼……

    他確信,容厭絕對活不過今晚。

    但是,容厭看他的眼神還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就像從未將他看在眼里,越是輕慢的態(tài)度,便越是顯得傲慢到輕蔑。

    像是注定的勝者,俯視螳臂當(dāng)車的螻蟻。

    楚行月目光沉沉地看著容厭在諸位大臣簇?fù)碇?,消失在宮道之間。

    所有人散去之后,他還站在大殿前的廣場之上,像是分裂出了兩個自己,一個暴躁而怒發(fā)沖冠,深處卻是不安的恐懼,另一個則緩慢地品嘗著情緒的波動,沉醉而理智。

    這個時候,他還需要怕什么呢?

    該害怕的是容厭。

    他活不成了。

    過了今晚,上陵是他的,大鄴是他的,連同晚晚,也都會重新回到他身邊。

    他有什么可怕的?

    容厭那個高傲的眼神……

    楚行月慢慢笑出來。

    就算容厭有后手又如何,只要他人一死,再完美的謀劃,也是容厭本人一敗涂地,輸?shù)脧氐住?/br>
    到時候,容厭這雙眼睛,他一定讓人挖下來,碾碎,再喂給最惡臭的野狗,也算是容厭該有的下場。

    楚行月遙遙望著燈火飄搖的皇宮,外面一圈盡是強攻的軍隊和火把,本該滔天的血腥味被暴雨沖刷掩下。

    他就在這里,等著最后的宮門被破,等著容厭的死訊傳開。

    -

    凈明、太醫(yī)令等候在外。

    太醫(yī)令坐立難安,須發(fā)本就如雪,此時好像又添了霜色。

    他又問:“娘娘何時回來?”

    曹如意苦著臉:“娘娘回不來……就算沒有這場雨,娘娘也回不來……”

    凈明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了一聲佛號。

    今日久違的早朝之后,容厭先后又在御書房中傳召了好幾輪朝臣,單獨議事。

    這個時候,還能出現(xiàn)在御書房中的,盡是真正歸屬于容厭的人。

    凈明今日聽聞消息,也趕來了皇宮。

    他診完容厭的脈象,之后便站在門外,看著朝臣一個個忐忑不安地進去,又或是眼含熱淚、或是躊躇滿志地出來。

    如今終于送走了最后的這一波大臣。

    裴相最后一個踏出御書房的大門,看到凈明也在外面,他點了點頭,便繼續(xù)往前走。

    裴相和容厭這些年互相制衡、猜忌,終歸都是綁在同一陣營。

    當(dāng)年,是裴氏看在裴露凝姓氏的份兒上,掩人耳目地為她收了尸,也因此,很早就察覺了高處那個傀儡的偽裝。

    那些年的懸園寺中,凈明是同當(dāng)年的裴妃有些交情的。

    裴相知道,陛下在意的人、在意的東西都不多,當(dāng)年裴露凝的故人凈明便是其中一個。

    他和陛下只是利益一致,說出的話盡是以利益為目的,并沒有多少可信之處。

    可是凈明在此仍舊不加更多防衛(wèi),那這便是意味著,容厭確信,凈明不會出事。

    皇宮不會破,皇城不會倒。

    這一次,裴相同樣賭在陛下這一頭。

    看著裴相漸行漸遠,太醫(yī)令滿目哀切,凈明推開御書房的殿門,踏入殿中。

    龍椅之上,容厭撐著額頭,面無表情。

    凈明看他這樣,盡管是這個時候,卻還是笑出了聲。

    容厭睜開眼看了他一眼。

    凈明走近到他面前,道:“明明是交代后事,卻還是唬人得很,讓人恨不得為你結(jié)草銜環(huán)、以死明志……你本就不耐煩與人推心置腹,這一下來一整天都在下猛藥鞏固人心,也是辛苦你了?!?/br>
    容厭沒有否認(rèn),他此刻面容做不出什么表情,垂眸淡聲道:“利益、志氣、忠義,無非便是如此,因人制宜,悲憫、野心、謀利,他們想要什么樣的君主,便給他們看到什么樣的未來。”

    凈明不置可否。

    容厭沒有同他多說,趕著時間一般,取出宣紙和私印,提筆一封封地寫下信件。

    窗外風(fēng)雨呼嘯。

    凈明站在御書房中聽了一會兒雨,好一會兒,才問:“如今輪到了貧僧與你相談,陛下,也該讓貧僧知曉,你是在安排怎樣的后事呢?”

    容厭沒有力氣和心情回答,便也沒有回應(yīng)。

    凈明在下首靜靜候著。

    御書房中只剩下筆尖在宣紙上快速移動的細微聲響,這一點聲響,又幾乎被雨聲完全遮蓋了去。

    同樣的紙筆之聲,細碎地響在徽山的別院之中。

    燈火之下,晚晚面前是一株藥草。

    這株藥材被白術(shù)從別院樹下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后,白術(shù)不認(rèn)得這藥草,便驚奇地叫來晚晚和紫蘇過來一起辨認(rèn)。

    別院草木葳蕤,花草樹木繁多,生長出一棵藥草,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理解的事。

    這株藥草事實上極為常見,只是常常以根入藥,它的莖葉便很少能讓人一下子識得。

    而晚晚卻知道,在當(dāng)?shù)氐娜藗冎g,這株藥的用法,不止在它晾干炮制好的根,它的葉、它的花,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入藥。

    不過它原產(chǎn)地本是生長在大鄴最西面的荒漠邊緣,楚行月曾經(jīng)帶著晚晚去看過,花了好久、請教了許多人,才將這株藥材的用法研究透徹。不知眼前的這一株,是如何穿越過萬水千山,才來到徽山的這一處別院。

    晚晚同白術(shù)講解完,望著這株藥草,索性便從它開始,攤開一張宣紙,筆墨繪出它的根莖葉花全貌,而后認(rèn)認(rèn)真真寫下它的生長習(xí)性、藥性、炮制方法、入藥方式,還有可以參照的一些藥方,而后又空出一整頁出來,留給日后修訂的空處。

    紫蘇在一旁研墨,她微微懊惱。

    “娘娘之前是不是講過它的?只是后來我又忘記了?!?/br>
    晚晚輕輕笑了一下,“那我將講過的這些全都落在紙上,以后,就不會再忘了。”

    紫蘇先是一怔,而后眼中迸現(xiàn)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向來冷靜的紫蘇此刻也期期艾艾起來,“娘娘是藥自己編撰一冊書嗎?娘娘居然也可以……”

    她很快又?jǐn)嗦暤溃骸澳锬镌缇驮撨@樣了!娘娘的醫(yī)術(shù)那么好,這么能不在醫(yī)道之上留下自己的東西!”

    看著紫蘇眼中激動到泛起的淚光,晚晚笑了一會兒,握著筆又想了想,在已經(jīng)寫下的字跡之間又做了些改動和增補。

    紫蘇興致沖沖地同白術(shù)出門小聲歡呼,晚晚擱下筆,看著燈下自己完成的兩張紙,唇邊淺淺綻出一抹笑意。

    自顧自地高興完,她重新將還差一些沒有看完的醫(yī)書拿出來,繼續(xù)一字字細細閱讀。

    越讀越是恨晚,若是她早些能得到這本醫(yī)書,容厭的毒,她或許能更快地為他解開。

    沉醉之際,晚晚腦海中響起了久違的一道聲音。

    “你畫的……這是什么?”

    這道聲音此時虛無縹緲到幾乎聽不清音色。

    這是前世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