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風(fēng)卷怒濤（十）

    2021年10月25日

    我們尚未走幾步，那少婦便急不可耐地奔來，焦急呼喚道：「云兒——」

    洛乘云驚訝望去，立在原地不曾動彈。

    娘親則是桃花美眸一瞇，斜眉瞄了我一眼。

    雖然早猜到娘親聰慧無比，但如此迅速地堪破他們的母子關(guān)系，還是讓我心中一凜，卻并未出聲言明。

    賀羽還三步并作兩步，已然奔到了洛乘云身邊，一雙沾著塵土的纖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眼中滿是淚光，望著洛乘云的面容，泣不成聲道：「云兒……還活著……長大了……真像你爹……」

    賀羽還面上風(fēng)塵仍未洗去，想來是候子心切，連稍作洗漱都不愿。

    他們母子二人身量相差無幾，面容也有幾分相似，倒是不難看出關(guān)系。

    不像與上回洛夫人相認(rèn)時的拘謹(jǐn)尷尬，洛乘云渾身顫抖，既希冀又不敢置信地囁嚅著：「夫人……你是……」

    賀羽還抹去眼角淚珠，展顏笑道：「傻孩子，我是你母親啊！」

    「母親？！」

    這句話說得既相信又疑慮，洛乘云遲疑道：「你不是……」

    「娘沒死，娘當(dāng)年只是失了神智，洛家為了顏面便如此謊稱，后來又被道長救治痊愈了?！?/br>
    「你真是母親？」

    洛乘云眼中含著淚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嗯！」

    賀羽還用力點頭，「除了胸口的疤痕，你腳底還有一顆類似黑痣的胎記，娘沒說錯吧？」

    洛乘云疑慮盡去，忍不住抱住了賀羽還，頭枕在她的肩上，淚如雨下，不停抽泣：「母親……母親……我有母親了……」

    「云兒沒事了，娘在呢……」

    賀羽還旁若無人地?fù)崦念^和嵴背，溫柔寵溺地哄道，我似乎看見耀眼的母性光輝。

    如此神情，是我?guī)缀鯊奈丛谀镉H身上體驗過的，我不禁向身側(cè)的娘親投去羨慕的目光，卻見她正看著這對失散已久、幸得重逢的母子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咳咳！」

    雖然眼前的母子溫馨很動人，不過此行的目的尚未達(dá)到，我只能開口道，「夫人與愛兒久別重逢，我本不應(yīng)該打擾，不過令郎身具火毒，還是先請道長診療再續(xù)天倫吧?！?/br>
    「公子所言極是！」

    賀羽還聞言，投來深深感激的目光，將懷中的洛乘云放開，先是為他擦去淚水，而后又為他整了整衣襟，溫柔道，「云兒，先把你身上的火毒解了，再和娘說說你這些年怎么過的好嗎？」

    「嗯?！?/br>
    洛乘云聽話地點點頭，那陰柔的面上終于浮起了一個我并不討厭的笑容。

    「那咱們走吧?！?/br>
    說罷，賀羽還便要去握住洛乘云的手，但她的幼子卻一把避開，害羞忸怩地道：「母親，還是別……這樣不太好……」

    「我是你母親，有何不可？」

    賀羽還倒是不以為意，但隨即又妥協(xié)了，「也罷，云兒長大了，是要仔細(xì)些?！?/br>
    賀羽還便改成了牽住洛乘云的袖子，這回他沒再拒絕，笑得像個孩子，跟在少婦身后。

    眼前母子二人的互動如此親密，我正想以目光責(zé)備娘親，她卻已然款款行去，我只得嘆了一口氣。

    過了影壁，進(jìn)了觀門，穿了前庭，踏了窩風(fēng)橋，便是一座藥王殿，略顯年久失修，供奉了三尊慈眉善目的老者形象的神像凋塑，中左右分別是神農(nóng)、扁鵲與孫思邈。

    神農(nóng)乃是遠(yuǎn)古傳說中神明般的人物，據(jù)傳乃是人族之祖，為了體察藥性而嘗百草之舉，最后死于斷腸草之毒。

    扁鵲乃是青龍王朝式微時、春秋戰(zhàn)國期間的名醫(yī)，擅長治療疑難雜癥，與諸侯列王有數(shù)種耳熟能詳?shù)妮W事。

    而孫思邈乃是前朝——朱雀王朝——末年時的名醫(yī)，早年山河并未動蕩時，他潛心醫(yī)道、精研岐黃，博采眾長，撰成了的藝術(shù)；末帝失德，天下紛爭再起，戰(zhàn)火兵燹荼毒，瘟疫傷人無算，他不顧年老體衰，往赴疫地、開方治病，最終積勞成疾，不幸逝世，據(jù)傳他是于為疫者熬制藥石時猝然長逝。

    此訊一出，千萬受過他恩德之人，無不慟哭縞素，連逐鹿中原的義軍都相約休戰(zhàn)十日。

    玄武王朝肇建后，太祖依民間傳說，尊其為藥王，設(shè)祠堂受香火。

    雖不知顧道窮在其余各地落腳于何處，但以此處來看，如無意外他應(yīng)是道家醫(yī)宗傳人。

    道家醫(yī)宗，與其說是單獨的宗門，倒不如說是一群引用道家思想來治病救人、開藥施針的人，也可說是一群醫(yī)生將行醫(yī)治病的經(jīng)驗歸納總結(jié)為恒常的大「道」．道家最不在乎的便是門戶之見，雖然典籍眾多卻從不藏私，也不排斥與如醫(yī)者等思想精粹融合交匯，不若儒家以己為尊，不若法家不容置喙，而是博采眾長、海納百川。

    不過眼下并非思考此事的時機。

    繞過了藥王殿，自側(cè)門來到三清四御前

    的庭院，我們四人便來到了客堂，羽士裝束的顧道窮端坐竹榻上閉目養(yǎng)神。

    賀羽還拽著洛乘云到顧道窮面前，恭敬呼喚：「道長?！?/br>
    「嗯?！?/br>
    顧道窮淡淡點頭，雙目未睜，一手快如閃電，精準(zhǔn)無比地摸上了洛乘云的脈門，仔細(xì)探查。

    趁著他在為洛乘云望聞問切時，我打量了一下這件客堂，其實與藥房相差無幾，較其他大殿也干凈整潔些，藥柜、藥碾、捅秤、藥爐一應(yīng)俱全。

    顧道窮睜開眼睛，放開洛乘云的手，淡然道：「嗯，確實是火毒遍體，若無那位仙子冰雪元炁，恐怕你兒早已命喪黃泉。」

    賀羽還回首感激望向娘親，而后趕忙祈求：「那道長可有醫(yī)治之法？望道長施救我兒?！?/br>
    「那yin賊以小龍涎、鹿血、黃精、尨莖等煨成藥丸，歷十?dāng)?shù)年之久，一旦他對女人食髓知味便會滿腦yin穢、欲求不滿?；鸲粳F(xiàn)已入侵五臟六腑，他又氣虛體弱，縱使以那位仙子的蓋世修為也無把握毫發(fā)無損地拔除，如是那些庸醫(yī)只能束手無策，但貧道卻可另辟蹊徑，有二法可治，還需你們自決。」

    連娘親都束手無策的猛烈火毒，他竟然翻手之間便有兩策可解決之，這醫(yī)道造詣當(dāng)真非凡。

    「請道長明說?！?/br>
    顧道窮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以仙子冰雪元炁將火毒強行拔除，再凍住五臟六腑，而后以貧道＇青帝元炁＇取而代之，以作溫養(yǎng)之效，日內(nèi)便可不受煩擾。不過如此龐大的內(nèi)息，貧道也不敢保證恰到好處，后遺癥你也應(yīng)當(dāng)有所耳聞，陰陽顛倒、男女易位皆有可能?！?/br>
    見賀羽還欲言又止，顧道窮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道：「其二曰＇緩進(jìn)徐圖＇，以白骨走馬、白花蛇舌草、瓣蕊唐松草、篦梳劍、百解藤、殘藁蔃、叉歧繁縷、露兜竻花、藍(lán)花龍膽、水胡滿根、關(guān)木通、蛇含石……等百余味藥，以天山雪蓮花瓣為引，浸泡兩刻鐘至半個時辰，以武火煎開后轉(zhuǎn)文火，各兩刻鐘，五至七日一服，三年便可痊愈，但不得妄動無明、情緒激動，尤其不可近女色，否則前功盡棄，立時便會火毒攻心而死?！?/br>
    這二策皆有難處，一則是有顧道窮的青帝元炁難以掌控，恐怕會變得不男不女；二則是難在藥引天山雪蓮，若我沒記錯，沈心秋曾說過，此物已被歸為朝廷的貢品，有價無市。

    賀羽還倒是并未為難，決斷道：「我們選第二法?！?/br>
    而后又看向了洛乘云，后者點點頭道：「孩兒聽母親的?！?/br>
    「好，天山雪蓮貧道有兩三片，其余藥材此處也備齊，你在貧道藥廬也曾打過下手，你便自行為之吧?！?/br>
    「嗯?！?/br>
    賀羽還咬著嘴唇，萬福一禮，感謝道：「道長先治好妾身的癔癥，又為我兒妙手施救，妾身實在無以為報?！?/br>
    「不必了，貧道何曾求過什么回報，不過依本心而行罷了。藥王有言：＇人命至貴，貴過千金＇，貧道雖是閑云野鶴，但凡求上門、目見之病患，皆不會袖手旁觀?！?/br>
    說罷拂袖起身，以柜臺上的筆墨紙張，奮筆疾書，將藥方寫下。

    「藥方便在此處，爾等自便，貧道做課業(yè)去了?！?/br>
    顧道窮言畢，自顧自出了客堂，竟未與我和娘親交談。

    賀羽還誠摯躬身，對著他離去的背影感激：「道長大德！」

    過了一會兒，她直起身子，將洛乘云安頓好，便開始cao持湯藥之事了。

    母親自藥柜里取藥，兒子則靜靜地看著母親cao勞，偶爾一句關(guān)心，二人便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