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內(nèi)心已經(jīng)說服自己無數(shù)遍，再聽到和那女子有關(guān)的只言片語、她還是會控制不住地從內(nèi)里崩壞。

    白允這兩個字，如今就像一道詛咒一般，輕易就能將她原有的生活擊得粉碎。

    “南回，其實(shí)......”

    杜鵑似乎想找補(bǔ)兩句，下一秒，陳偲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打破了杜鵑已經(jīng)吐到嘴邊的話。

    “小姐可起身了？”

    杜鵑掩飾般將裝著熱水的銅盆端來，沾濕了帕子丟到肖南回臉上，對外回道：“這便起來了。”

    陳偲頓了頓，又說道：“雁翅營來人說有要事同小姐當(dāng)面轉(zhuǎn)述，現(xiàn)下正候在前廳。小姐是現(xiàn)下去見、還是再等上片刻鐘？”

    一會是顏家一會又是雁翅營，肖南回尋思著：她這里從前可沒這么熱鬧。

    現(xiàn)下正是有些煩心，她本不想見人，但轉(zhuǎn)念又覺得有個人打岔分散些注意力，說不定也是好事。

    “勞煩陳叔了，我這便過去。”

    她用濕帕子胡亂抹了抹臉，又抓起昨日換下的衣裳套上身，一旁的杜鵑瞧了又是一番出胡子瞪眼。

    她裝作瞧不見，又從杜鵑端來的茶盤上順了塊蒸糕，叼著便往前廳去了。

    蒸糕三兩口下了肚，腳下也剛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廳立著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當(dāng)對方這輩子都不愿同自己說話了，沒想到居然還能在自家門口瞧見。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會，丁未翔那野犬一般的耳力轉(zhuǎn)瞬便已察覺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禮，恭敬道：“見過大將軍。”

    她有些尷尬地從柱子后走出來些，又故作豪氣擺了擺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門拜訪。大家都是同輩，叫什么大將軍不大將軍的......”

    話說出口，她才發(fā)現(xiàn)丁未翔用一種不可說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禮的方向卻并不是正對著她。

    肖南回渾身一抖，回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肖準(zhǔn)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肖準(zhǔn)看她一眼，淡淡開口對丁未翔道：“我這義女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口無遮攔，還請丁中尉不要計較?！?/br>
    丁未翔裝模作樣看她一眼，露出一個欠揍的笑容：“好說好說?！?/br>
    肖南回氣得牙癢癢，又不好當(dāng)著肖準(zhǔn)的面發(fā)作，只得咬緊牙關(guān)問道：“丁中尉前來，所為何事?。俊?/br>
    “在下前來是代鐘離公子轉(zhuǎn)告姑娘一句話：平弦的事，可去城東梅家問問?！?/br>
    她一怔，隨即控制不住地激動：“這么說，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傳話。話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辭了?！?/br>
    語畢，他對著肖準(zhǔn)再次行禮，隨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飛快離開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難以平靜，本來已經(jīng)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說的，或許一切都還未可知。

    突然，她反應(yīng)過來，方才丁未翔說的是“鐘離公子”，雖然沒有直接說是皇帝，但肖準(zhǔn)應(yīng)當(dāng)并不知道鐘離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準(zhǔn)會問她鐘離公子是哪位，心底莫名地又有些期待他會追問。

    然而最終肖準(zhǔn)只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禮數(shù)。”

    她有些小慶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還是勉強(qiáng)打起精神笑著應(yīng)下，簡單準(zhǔn)備了一番便牽了吉祥急匆匆出門去了。

    肖準(zhǔn)身后，陳偲望著肖南回離開的背影有些嘆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會知道那段傷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許早該知曉?！毙?zhǔn)的聲音沉沉的，“我只是沒料到最終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br>
    ******  ******  ******

    吉祥蹄下輕快，在碎石鋪成的小路上一路小跑著。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雖說不如那新鮮地吃起來帶勁，但比起它在紀(jì)州時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著這顛簸的馬屁股七上八下。

    梅家是有名的將門，關(guān)系好的鑄劍師、冶兵匠想來不少，可平弦遠(yuǎn)非尋常兵器，尋常匠人將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論將其恢復(fù)原狀了。

    可她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條路是那人指給她的，總歸是錯不了。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他的話，總是有些難以抗拒地信任。

    或許這便是他們口中常說的、為上位者的威信罷？

    吉祥打了個響鼻，肖南回這才發(fā)現(xiàn)路已到了盡頭。

    若非親眼所見，她怎么也想不到闕城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還有眼前這等荒涼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盡頭變成一片碎石灘，灰白的地面上夾雜著入冬后枯黃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門大宅格格不入，只除了那青瓦上的幾株老藤還有幾分交相呼應(yīng)。

    藤屬陰，高門顯戶人家決計不許藤條繞上自家前門，認(rèn)為其有克害家宅之妨。

    她只知梅家隱退前朝十?dāng)?shù)年，卻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這周遭漸漸變?yōu)榍О倌昵啊o人定居時的樣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還是依照禮數(shù)翻身下馬，將吉祥牽到駐馬石前栓好。

    駐馬石的柱頭雕著一虎一豹，依稀透露著此戶人家昔日的氣質(zhì)。

    拾階而上，還沒等她扣響門環(huán)，大門突然便從內(nèi)打開，一干練裝扮的中年男子探出頭來。她見狀連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營右將肖南回，此番貿(mào)然前來......”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遠(yuǎn)處搖著尾巴的吉祥，便讓出進(jìn)門的路來。

    “原來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內(nèi)庭，還請隨我前來?！?/br>
    這是......知道她要來？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勞這位......兄臺。”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皺紋的眼角透出幾分和這避世古宅不相稱的世俗老練來：“我只是幫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禮?！?/br>
    下人卻不用卑稱，肖南回覺得眼前的人和這宅子一樣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說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若是這樣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懷侯府豈非也可稱得上有幾分景致了？

    可下一秒，一個轉(zhuǎn)角過后，眼前的景象卻令她轉(zhuǎn)瞬間扭轉(zhuǎn)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內(nèi)，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梅樹，當(dāng)真是一個角落都沒有遺漏。

    盛放的梅花墜滿枝頭，一團(tuán)團(tuán)似赤霞粉雨、金帳綠紗，帶著一種擁擠的蓬勃，像是要將這方圓幾里地內(nèi)的生氣都匯集于此。

    “先生這梅樹，種的當(dāng)真是好?！?/br>
    饒是肖南回這等不懂行的武將、也不由得呆呆稱贊著。

    中年男子見怪不怪，瞧著那梅樹卻透出不一樣的情來：“咱家的梅花開的早，如今已是頹勢了。大人若是來早幾日，花才正好?！?/br>
    寒風(fēng)一陣，那枝頭的花瓣果然化作細(xì)碎花雨飄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從袖中摸來摸去摸出那朵已經(jīng)壓扁的梅花，遞給那中年男子瞧。

    “勞煩先生幫我瞧瞧，這梅花是何種梅花？”

    中年男子接過那花仔細(xì)看了看、又輕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疊，又是罕見的綠蕊，雖已敗落卻仍有余香，當(dāng)是映水重樓?！?/br>
    肖南回對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問道：“先生可知闕城何處有這種梅花？”

    “據(jù)我所知，映水重樓除小梅莊那一株外，便只有烜遠(yuǎn)公府上有栽種了?！?/br>
    這兩個地方......她倒是有些沒想到，但隨即覺得如果是小梅莊和烜遠(yuǎn)王府，同那白允似乎并無什么關(guān)聯(lián)，心中突然又有些豁然開朗，連帶著都有了幾分閑聊的興致。

    “先生這里諸多梅樹，為何沒有栽種這映水重樓呢？”

    中年男子少見地停頓片刻，復(fù)而望向那片盛放的梅花：“從前有，現(xiàn)在沒有了。”

    肖南回察覺出這話中似乎有些故事，還沒來得及細(xì)問，一道蒼勁有力的聲音驀地在那梅林間響起。

    “可是肖家小子來了？”

    肖南回聞聲回頭，只見依稀有道身影坐在那梅間小亭之中，白發(fā)蒼髯、武弁玄衣，身姿甚是挺拔，想來便是這宅子的家主、昔日戰(zhàn)功累累的大將軍梅樵。

    中年男子轉(zhuǎn)瞬恢復(fù)了恭敬的模樣，躬身行禮道：“回主子，是肖南回肖大人。肖大人她......”

    “在下是女兒身，見過梅老將軍。今日冒昧登門，還請老將軍不要怪罪。在下今日是為......”

    又是一陣風(fēng)起，白發(fā)老將的聲音再次響起，已是近在咫尺。

    “老夫早已目盲，瞧不見你是圓是扁、是男是女?！?/br>
    肖南回錯愕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的老者，雙目早已渾濁不堪、不見半點(diǎn)光亮。

    昔日猛虎悍將如今早已須白目盲，她心中翻涌不知是何種滋味，又恍然間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肖準(zhǔn)，亦或是......她自己。

    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梅樵卻顯然并無耐心等她：“這眼瞎了不是一天兩天，無用的話還是省省。老夫在此避客多年，聽聞肖家來人才讓阿楸帶你進(jìn)來，你有何事最好直說。”

    肖南回回過神來，連忙將裝著平弦的包袱抖開遞了過去：“在下今日前來，是為這件兵器。不知老將軍昔日善用的造兵巧匠如今可還在府中？”

    梅樵接過東西，一雙大手拂過斷裂的槍桿，聲音如常：“此處向來只老夫同阿楸兩人，再無他人?！?/br>
    肖南回只覺得心下涼了一半。

    昔日工匠早已不在，目盲之人又怎可能修得好平弦？

    然而下一秒，梅樵的聲音再次傳來。

    “平弦乃是老夫所鍛。又干他人何事？”

    第101章 梅魂若骨

    天成開國大將軍中，重用草莽出身者居多，梅家便是其中一支。

    這大抵是因?yàn)橘硎媳揪褪菣?quán)臣出身，深知名門望族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助力總有一日會成為掣肘，一早便不能留下隱患。

    梅樵十七歲上戰(zhàn)場，十九歲便已身負(fù)戰(zhàn)功，憑借的是勇猛無比的身手和不怕死的信念。然而也是因?yàn)槿绱?，他年近三十才娶妻，三十又三才得子女?/br>
    梅家長子梅若沖子承父業(yè)，年少善戰(zhàn)而名，曾是天成掛帥之將。次子梅若虛和三子梅若照都不問官途，做了閑云野鶴的武學(xué)先生。

    傳聞梅樵最器重長子，然梅若沖卻年未及廿八便戰(zhàn)死沙場，梅樵一夜白頭、自此退隱朝局，不再過問征戰(zhàn)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舊友相繼歸鄉(xiāng)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對于登門拜訪之類的事向來犯怵，更莫要提對方位分頗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這么在正月的寒風(fēng)中靜默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