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稍稍頓了頓，回身看向魏釗的背影。

    “是為了見繡兒嗎?！?/br>
    魏釗執(zhí)壺，正欲添盞，卻被劉憲的手擋住。

    他接過酒壺，低手彎腰?！拔襾戆伞！?/br>
    魏釗沒有看他，別過頭去輕輕地笑了一聲，“你到如今，還要用這副姿態(tài)來刺我?！?/br>
    劉憲沒有馬上應(yīng)他的話，等到最后一滴酒入碗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卻又一絲不溢，方直起身道：“不是。魏釗，我雖是你的兄長，也是你的臣民，這一碗酒，你受得起?！?/br>
    魏釗側(cè)臂，將一把椅子拖到身側(cè)。

    “坐，我從來沒有贏過你，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擺成王敗寇的姿態(tài)?！?/br>
    劉憲沒有違逆他，放下酒壺，撩袍坐下來。

    “對于我來講，輸贏早就分在殷繡的身上了?！?/br>
    劉憲的聲音很輕，拂過酒水的表面，連一絲漣漪都沒有起。

    “雖然我很不甘心，對她來說，你的大陳宮并不算是什么好的歸宿，但她心屬于你，我縱然再不甘心，也無話可說。”

    說完，他淡淡地笑了笑，“魏釗，照顧好她。你若要見她，就讓白慶年去接她吧，她在我園中住著，這幾日都不曾出去。再過幾日，等我一切安排停當(dāng)，我就讓青燈，送她去銅陵關(guān)。魏釗，你若信我，你也去銅陵關(guān)。”

    魏釗眼睛有些充血發(fā)紅，卻還是舉起劉憲剛倒?jié)M的那碗酒，灌了下去。

    “我問你，月平公主入陳也是你的謀劃吧?！?/br>
    “一半是，一半不是，大理對中原早有覬覦之心，彈丸之地，長久生息是不可能的，不過他們要得不多，他們要的是大陳在四川的糧倉，這幾年，天時一直不好，連年都有洪水，洛辛其實(shí)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了。早晚會走這一步，聯(lián)姻一來要糧，二來要城池，三就是銅陵關(guān)了?！?/br>
    說完，他看向魏釗，“我原怕朝廷對于大理要銅陵關(guān)前面二城這個要求，會因顧忌而拒絕，不過如今看來，你也想到這一層了?！?/br>
    魏釗目光一動，劉憲續(xù)道：“你也想在銅陵關(guān)，拿下徐牧吧。”

    魏釗笑開，“我啊……呵，什么時候能夠堂堂真正地比過你去。”

    一面說，他一面站起來，負(fù)手徐步走向外面。

    官道旁綠草如碧絲，風(fēng)吹冷他被酒灌熱的臉頰。

    “不過，銅陵一戰(zhàn)沒有那么容易。”

    劉憲看著他的背影。

    “我有我的安排，若能成，我會讓繡兒告訴你。若不成，你就做你愿意做的事情，堂堂正正，兵刃相見?！?/br>
    “什么意思。”

    劉憲含笑沉默了一時，聲音卻有些莫名的哀傷。

    “魏釗，其實(shí)，無論是徐牧，還是我，我們手上行的手段，都是拿捏人心和人性，陰毒骯臟的東西，有的時候，我真的不想讓你和殷繡去沾染這些。”

    說完，他垂下頭，“等著吧。做完這件事，我也就要去應(yīng)我劫，遭我的報(bào)應(yīng)了。若當(dāng)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不要讓繡兒看見我的樣子?！?/br>
    魏釗回過頭去，“你是不是覺得，你一生都沒有爭贏我?！?/br>
    劉憲鼻中“嗯”了一聲，“對，一生都沒有爭贏你?！?/br>
    魏釗走近他，“但我也覺得，我一生都沒有爭贏過你。當(dāng)年在長春宮中是如此，現(xiàn)在在銅陵關(guān)前也如此?！?/br>
    劉憲抬頭望向他，“你要我說原因嗎？”

    “你說！”

    劉憲抬手倒了一盞酒，仰面飲下，青衫被酒水沾染，染出一道青黑色的痕跡。

    “邪惡的刀，只能被邪惡砍斷。汴京西城門前，你念手足之情，抬手放我性命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失去最后一次贏我的機(jī)會。你有良心，我沒有。為了了你我之間的這個局，我無所謂犧牲別人的性命，無所殘害無辜。這也是為什么，我配不上繡兒的原因?！?/br>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兀然柔和下來，“我這輩子，所有干凈的東西都給了殷繡，她是唯一能夠超度我的人，但我本人，一定是會下地獄的。我不能拖著她一道，畢竟她是那樣干凈的人?！?/br>
    魏釗喉間緊痛，他反復(fù)想著劉憲的那句話，“邪惡的刀，只能被邪惡斬?cái)??！钡仡檮椀囊簧拇_聲名狼藉，可是，在他滿目瘡痍的生命里，那些罪惡，那些陰謀詭計(jì)，卻全部消隱在殷繡溫柔的笑容之中。身為君王，他可以擬定無數(shù)的罪名與他，可身為兄弟，他卻覺得他的身上，除了荒唐之外，什么都沒有剩下。

    “劉憲，聽朕說，朕沒有定你的罪，你沒有資格給自己定罪，你還要回大陳，跪在朕的大殿上聽朕的發(fā)落，你記住，你的報(bào)應(yīng)不是上天來給，是朕來給你?！?/br>
    劉憲怔了怔，深深吐出一口氣，他低頭笑得十分柔和。

    “好，若能殘喘活下來，我會跟你回汴京，其實(shí)我也想，再回去看一眼母親的墳”

    官道上的風(fēng)輕柔的吹過來，這句話，一下子被送出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

    兩個男子，其實(shí)都尚算年輕，話語卻藏著滄海桑田，星辰軌變的陰影之下。

    然而官道上那時仍是清風(fēng)拂樹，花香鳥語的景象，無數(shù)行過，駿馬的蹄子濺香塵，溫潤潮濕的南方道旁，魏釗與劉憲并立良久，話觸及生死，他也真真切切看到了劉憲眼中透露出的灰白征兆，那種不祥，甚至有他強(qiáng)壓不下去的力量。開口則有痛，于是，他不肯再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