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義州到平壤,路程不過兩百公里,但我們車開得慢還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天快黑了才駛進終點站,下車之后罐頭廠廠長跟他們廠里的幾個骨干跟我們告別,坐上一輛特別老舊看上去年齡比我都大的桑塔納走了。

    我本來心里還嘀咕,好歹算外企大老板怎么坐這么破的車,結(jié)果我們那個朝鮮導(dǎo)游指了指來接我們的車我才明白人家投資商還是受到了優(yōu)待:一輛在國內(nèi)早就見不到的老式小巴車搖搖晃晃的朝我們開過來,發(fā)出拖拉機一樣的突突聲,說明這不僅是一輛燒柴油的車,還好久沒保養(yǎng)了。

    反正來都來了,我們也只好上車,車廂里倒還算干凈整潔,就是椅子太硬,柴油機運轉(zhuǎn)起來勁力又大非常顛簸,所以車一發(fā)動起來非常有舒筋活血的感覺,將我們坐了一天火車積累的疲勞震顫的一干二凈。

    這個時候,我們所有人想的都是趕緊回賓館倒頭就睡,沒想到穿西服的分頭不讓,非要先拉我們?nèi)⒂^上世紀六十年代朝鮮方繳獲的一艘美國間諜船,旅行社派來的中國導(dǎo)游悄悄告訴我,這是官方下派的任務(wù),一是展現(xiàn)一下朝鮮在反間諜戰(zhàn)爭中所取得的偉大戰(zhàn)績,二是有那么點兒殺雞駭猴,威懾“混跡在訪問團中的別有用心之徒”的意思,不去不行。

    對這種威懾,我們這群“別有用心之徒”渾不當(dāng)回事,趙奕希坐著火車的時候就有點兒暈車,現(xiàn)在再被小巴一顛更是受不了了,原本就不好受又聽說不能休息還得繞路去參觀,立刻就惱了,長嘴叫道:“五十年前的東西你們還好意思拿出來顯……”被我手忙腳亂的捂住了嘴,幸好聽到這個噩耗車內(nèi)一片大嘩,導(dǎo)游沒聽見這小姑奶奶的攻擊性語言。

    “這要是在國內(nèi),他們敢這樣綁架式參觀我當(dāng)場把他們逮起來!”趙奕希把我使勁兒往窗戶邊推,自己橫坐在兩個座位之間稍微緩解一下自己的暈車,心安理得的拿我當(dāng)靠背。

    我只能壓低聲音說道:“在這邊就忍忍吧,你剛才那句話讓人聽見咱們就當(dāng)場讓人逮起來了……還有,你給我留點兒地方,這車不老牢靠的我怕我往窗戶邊上一擠會擠破鐵皮掉出去……”

    一路上馬路寬廣,就是沒看見幾輛車,我們這輛小巴行駛在道路中央頗有點兒橫行霸道的意思,就是開得太慢,比旁邊那些穿著無徽標軍裝,蹬著二八杠的路人快不了多少,這幅場景,讓我恍惚感覺自己回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來這里旅游的人,基本上也是來體驗這種仿佛穿越了時空的感覺的,所以都或好奇或懷念的趴在窗戶邊上一邊往外看一邊指指點點,對此中分頭也沒再阻止,不過看可以,拍照不行,一旦有人拿出相機中分頭立刻用手去捂鏡頭,不允許我們將國家機密帶出他們的國門。

    小巴一路沿著江邊行駛,遠遠的看見一個類似碼頭的地方,這便是我們旅行的第一站了,走進了才看出這里是一個江邊公園,最醒目的是一個高度將近二十米的金色人像,一個長兩條大長腿的胖子一手掐腰,另一只手遙指遠方……原來不管南韓北韓,都迷長腿偶吧。

    車停下,我們卻不敢下,因為塑像下,經(jīng)?？梢娪熊娋邅碜呷?這倒是不奇怪,畢竟是一個全民皆兵的國家,軍人占的比重非常高,但他們各各挎著槍就看得人心里不踏實了,有種隨時可能開戰(zhàn)的緊迫感覺。

    “不用緊張,”中國導(dǎo)游安慰道:“這是……呃,本地特色,凡是有偉人塑像的地方都有官兵駐防。”

    我嘿然,話說這不是為了防中國游客的吧?據(jù)說個別沒素質(zhì)的國人走到哪就把名字留到哪兒的惡名早已傳遍全世界,連埃及法老王的金字塔里都能看到“某某到此一游”的痕跡,連恐怖的法老王詛咒都怡然不懼的人,能治他們的恐怕就只有上了膛的ak47了。

    中分頭領(lǐng)我們下車,先對著塑像遙遙鞠躬,然后告訴我們可以跟塑像合照,但是拍照的時候必須將偉人從頭至腳全拍進去,不得模仿偉人的動作,不得把自己拍得跟塑像等高或比塑像高,簡單的說,只準站在塑像底下以自身的渺小襯托偉人的高大……旁邊的官兵們負責(zé)監(jiān)督,現(xiàn)在,可以自由活動了。

    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拍照了,但那些提著相機的游客都有點兒無所適從,只允許拍個雕塑有什么意思?這也算自由活動?

    一個脖子上掛著單反的小伙子剛舉起相機就放下,憤憤的嘀咕:“我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給個胖子拍照的?不拍了!”

    索然無味的照了幾張像,我們終于獲準登船參觀,原本一些軍事迷還對參觀間諜船興致勃勃,上去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中分頭導(dǎo)游介紹的重點根本不是這艘船的結(jié)構(gòu)、參數(shù)或者船上的軍用設(shè)備,而是聲情并茂的給我們講述忠誠無畏的人民戰(zhàn)士是如何在偉大領(lǐng)袖崇高精神的指引下如何跟窮兇極惡的帝國主義間諜斗智斗勇的故事,這種故事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我不一會兒就開始犯困,最后實在受不了了索性走出艙門來到甲板上放風(fēng)。

    站在甲板上憑欄遠望,正好看到落日的余暉傾斜著灑在江水上,將整個江面染成一片瑰紅,一艘架著機槍的海船靜靜的停在晚霞中,作為戰(zhàn)利品向他人驕傲且自豪的訴說著那個令人熱血沸騰時代的戰(zhàn)績與輝煌,數(shù)十年如一日?？上?這種固執(zhí)與良好的保養(yǎng)也不能阻止時間對它的侵蝕,停滯不前也不能阻止它腐朽老去,它可以炫耀過去,但不能證明現(xiàn)在,更不能代表將來……

    “啪!”我給了自己一巴掌,使勁揉臉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袋,讓微微有些發(fā)冷的江風(fēng)好好冷卻我發(fā)熱的大腦,心中暗自斥責(zé)自己:“讓你胡思亂想!好日子不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