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薔，你與兵卒同吃同住，是你為帥領(lǐng)兵的分內(nèi)之事，我供養(yǎng)自己甥女也是應(yīng)有之義，從今天起，只要你在洛陽，我就一日供你四個菜，不光是你，燕歌行歌清歌，她們既然都姓了衛(wèi)，也都是你家人，我也供他們?！?/br>
    “不，崔姨，斷沒有這般道理……”

    崔瑤卻不聽衛(wèi)薔如何說了，搖搖手說：“反正我每餐要多吃兩個菜的，東西是我的，大廚娘盡管做了，端到你們面前，不吃就倒了。”

    衛(wèi)薔還能如何？

    也只能應(yīng)了。

    衛(wèi)清歌在一旁眨著眼睛看，要是從前早就吱吱咕咕笑了起來，現(xiàn)在好歹知道了捂住嘴，不要笑出聲。

    當日午食，衛(wèi)薔吃的就是青精飯另加一道以椒鹽調(diào)味的炙鴨和一道腌菜與豬rou做出來的rou餅。

    青精飯又稱烏飯，是將米蒸曬后再浸之以“南燭”汁，如是反復(fù)而得，要吃時也鍋中復(fù)蒸即可，四月新制的青精飯用了“南燭”的新葉，顏色烏黑，衛(wèi)清歌是盯著羊想著rou吃著粟長大的，連米都沒吃過幾次，看見碗中黑漆漆一團被嚇了一跳。

    衛(wèi)薔笑著說：“崔家有擅作青精飯的仆從，做出的青精飯要九蒸九制，從前在長安的時候就甚是有名，別看樣子有些奇怪，前唐時道家食之以強身健體，隱士混跡山林餐風飲露，亦好青精飯?！?/br>
    一把米想要吃下肚要九浸九蒸九制，自小在北疆長大的衛(wèi)清歌眼睛都瞪大了，連忙吃了一口飯，品了又品，也沒吃出自己要成仙的滋味來。

    吃完了飯，衛(wèi)清歌賴在衛(wèi)薔身邊不肯走，說道：“家主，吃米要九這九那，那吃羊是不是要九九八十一……”

    姑娘們有了書案胡凳，衛(wèi)薔自己的椅子也回來了，往椅背上一靠，她瞧著滿臉驚訝的小姑娘，笑著道：“只要不吝惜人力，九千九百道工序的飯菜也能做得出來，不說工序，連材料都能給你堆到驚人地步，我曾聽聞過南地一道團油飯，蝦、魚、豬、羊、雞、鵝還有蒸過的蛋一并拌進飯里，好像還要放山珍薺菜之類，調(diào)味之后上鍋一起蒸?！?/br>
    小姑娘被嚇到了，連忙說：“有這力氣，去開荒筑墻不好么？鋪路也行??！也沒見洛陽城外的路就比薊州到云州的路更好，路上還有人穿著麻衣呢，有這等折騰功夫為何不為他們種棉？我這幾日聽崔夫人教我往來規(guī)矩，我也總在想，為什么有這么多繁瑣之事呢？沒有人家里要修屋么？那什么調(diào)香也是，要摘花，要找什么檀木，甚至要龍什么，有這功夫紡紗織布不好么？”

    這是衛(wèi)清歌自來了洛陽之后長久積累的困惑。

    淺薄，又帶令人心驚的鋒銳之氣。

    衛(wèi)薔原本想閉目小憩，又將眼睛睜開了。

    “如今天下并不能讓人人都穿錦飽腹，所以以千百戶奉一家，為世家，以天下之力奉一人，為皇帝，所以正是有人穿麻衣尚衣不蔽體，才有人著錦繡還要傾天下之力建宮墻，也是有人要建宮墻，才有人衣不蔽體?！?/br>
    衛(wèi)清歌聽了，皺著眉說：“那若沒有世家，也沒有皇帝……”

    這是真正大逆不道之言，抱著劍的小姑娘卻毫無所覺，想著想著，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家主，北疆就是這樣！”

    “北疆？北疆可有我呢。”衛(wèi)薔笑了，“我身承先帝賜下的征地令，算得上是統(tǒng)御北疆的大地主，靠著北疆百姓辛苦勞作筑城養(yǎng)兵，與世家、皇帝也沒什么不同。”

    “可是家主你不吃什么九什么的米呀，你穿衣吃飯和所有人都一樣，你還養(yǎng)了燕歌、鶯歌，我……家主你養(yǎng)了好多人，弄得自己總是窮兮兮的……收來的稅你也不建府……跟他們都不一樣的。”

    衛(wèi)清歌努力說著，在她眼中衛(wèi)薔千好萬好，怎會與那令人生厭的世家與小肚雞腸的皇帝同類呢？

    衛(wèi)薔被衛(wèi)清歌逗得乏意盡消，她站起來伸了伸臂膀，說道：

    “青精米、團油飯、箸頭春……這些好東西誰會不喜歡吃呢？如今北疆吃不到是因為北疆窮，不是因為我不想吃，我把錢都花完了也不是因為我不想攢錢，是因為總有用錢的地方，你以為我跟他們不一樣，是因為我還沒到能享受的時候?！?/br>
    衛(wèi)清歌有些糊涂：“那什么時候家主你就能頓頓吃青精米了呀？”

    她可得早些學(xué)了手藝，不能等家主想吃的時候她做不出來。

    “等著吧?！?/br>
    衛(wèi)薔看向窗外的天，今日天色不錯，有兩只燕子結(jié)伴飛過開著花的梧桐樹。

    “等到……北疆的織棉賣到了嶺南最偏僻的山里，嶺南的荔枝也進了北疆的街市，等渤海國能種出最好的米，崖州種起了能做車輪的樹，等有異域的商人過玉門關(guān)而來，駝鈴聲響在尋常街巷，再清貧的人家亦是想吃米便吃米，想吃魚便吃魚，等如你一般的小姑娘從小便可和如今家有薄財?shù)哪凶右话阕x書習字為官做宰。紙筆通行天下，一本詩書，江山內(nèi)外無人不能讀。到那時，我自然整天吃團油飯，還要兩只羊腿來配?！?/br>
    聽得衛(wèi)清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她小聲道：

    “家主，要真是有那般好日子，我也想吃團油飯，羊腿就不必了，雞腿一日給我兩個就好?！?/br>
    衛(wèi)薔聽著，又笑了。

    笑完，她低下頭看向自己放在書案上的手，手上有一道長疤。

    “這也是我應(yīng)了你顧師的?！?/br>
    我應(yīng)了她藏起殺人刀，也……

    “我可是應(yīng)了她，不見此光景，不去黃泉見她?！?/br>
    如此，才有了這疤，才有了“定遠公”，才有了如今的北疆。

    “家主，那我們可要快些，從前你回信晚了顧師都要寫信罵你的?！痹捳f一半，衛(wèi)清歌捂住了嘴，又慌忙改口道，“不，此事不急，我們還是慢慢來，顧師說不定早在黃泉玩得開心，也不想早早見你?！?/br>
    書案上那只手慢慢攥起來。

    衛(wèi)薔抬頭笑著說：“崔姨午睡該醒了，你早些過去，別讓她差人來找你?！?/br>
    衛(wèi)清歌走了，衛(wèi)薔又坐在了書案前，她抽出一本奏折，沒有打開，只在手中拍了拍。

    轉(zhuǎn)頭看著衛(wèi)燕歌站在門口，她笑了笑，道：

    “清歌還算有些悟性，你顧師寫的書不能帶離北疆，待我們回去之后你記得跟我要令牌將你顧師寫的第七卷 借出來給她看兩天，若是能說出來我與世家到底如何不一樣，明年與蠻族決戰(zhàn)，我許她帶一百兵馬跟著鶯歌?！?/br>
    “是，元帥?！?/br>
    衛(wèi)燕歌應(yīng)了，過了片刻，又說：

    “家主，顧師說她自有極樂歸處，不去黃泉，想來也不會等您?！?/br>
    “我知道，你放心，我想做之事也許百年都未必能成，又怎么舍得早早去死?！?/br>
    說這話時衛(wèi)薔眼眸生光，人卻沒笑，衛(wèi)燕歌反而放心下來。

    衛(wèi)薔看了眼她手中拿著的信箋，說：“是有什么消息？”

    “魚腸部傳信，蠻族可汗胡度堇已知朝中議定通商之事，召迭剌部首領(lǐng)釋魯北上回話，釋魯應(yīng)之，舉部北上，途徑兀古部時以兀古劫掠羊馬為由開戰(zhàn)，兀古部早有防備，如今且戰(zhàn)且退，正在南下，似想與六奚部匯合，另有之前在薊州附近游牧的古其拉部也往西北方向遷徙，似乎也有匯合之意。”

    “且戰(zhàn)且退？看來兀古部首領(lǐng)也不是個傻子，讓你手下的人繼續(xù)綴著古其拉部，他們之前依附迭剌部，此番也不是沒有意圖夾擊兀古部的可能……傳令新州、薊州兩地守軍出兵，跟在古其拉部后面，以徐做虎將軍為統(tǒng)帥，若有機會就擇機出戰(zhàn)留下他們的馬匹和羊群，必要讓他們無心或無力合圍兀古部?！?/br>
    “是，元帥?！?/br>
    衛(wèi)薔又想了想，道：“八月之前，必要讓世家將錢送到豐州……去信給越管事，她所備的‘烏護商隊’可以入關(guān)了，令其只在太原一帶活動?！?/br>
    “是?！?/br>
    “元帥，還有一事?！?/br>
    “什么？”

    衛(wèi)燕歌從袖中拿出一被磨到尖利的金簪。

    “這是今日從于妙容床下搜出來的?！?/br>
    衛(wèi)薔接過來看了看，有些詫異：“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殺我？”

    第45章 銀杏   “我之錯，錯在我無謀事之智，無……

    “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鄭蘭娘看著自己昨日抄來的文章，神情又比從前松緩,昨日崔夫人對她說她蒲團生靈芝一事乃是宮中祥瑞,寓意北疆邊市必成,是先有了宮中讓她們赴北疆的旨意,才有了她蒲團生的靈芝。

    這讓鄭蘭娘心里緊緊繃著的一根弦終于松開了。

    不管旁人信與不信，有了崔夫人此話,至少她在定遠公府可以撐著幾分體面，而不是被當做在宮中鉆營未成還拖累了其他人的“罪人”。

    早食剛剛用完，她坐在桌前讀書，有人在看院子里閑逛。

    這處院子比她們從前擠住在一起的院子要小些,整個院落地勢稍高，顯得屋宇疏闊，清晨有鳥落在高大的銀杏樹上嘰嘰喳喳,還有可以坐在上面小憩的假山石,確實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也不知從前是何人所居之地。

    “阿姊，墻上那些薔薇是從咱們住的院子里連成了一片的,咱們路過巷道時所見的藤門竟是薔薇連起來的呢?！?/br>
    鄭蘭娘松了一口氣,她兩個堂妹也放下了心，恢復(fù)了幾分貪玩本性，趁著早課之前在院中游蕩起來。

    薔薇？

    鄭蘭娘抬頭去看，只看見了一片碧綠葉子里疏落落的一些朱紅的薔薇花。

    “這么一大片重臺薔薇,應(yīng)種了很多年了，可惜盛花之時已過?！标懛鹋部粗仢M了一墻的薔薇，她素來喜花，見花開得疏落,不禁惋惜說道。

    陸明音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厲聲道：“能活快三十年的薔薇本就罕見，有何可惜？”

    陸佛奴皺了眉頭還要說話，陸明音將她從薔薇墻邊拉開，低聲道：“此處院子與鄭蘭娘她們住的滿布薔薇，定遠公與皇后閨中名諱就是這二字?！?/br>
    手掌捂在自己嘴上，陸佛奴眨了眨眼，幾乎想把剛剛說的什么“可惜”都塞回嘴里。

    “你是說，這里是皇后從前住處？”

    “看院內(nèi)殘留擺設(shè)，應(yīng)是定遠公從前居所。”

    陸明音說完，又四下看看，她自己心中也有幾分驚異，那看起來帶著肅殺之氣的定遠公，竟然是在這般清雅的院落中住過的。

    她正想著定遠公，定遠公就和崔夫人聯(lián)袂而來，還有伍夫子和承影將軍，浩浩蕩蕩已然過了花門。

    陸明音連忙拉著陸佛奴回到桌案之前，崔夫人雖然看著和氣，卻在細處用心，不讓她們這些姐妹聚坐在一起，看著陸佛奴拎著裙角跑到兩丈外坐好，其他姐妹也都安坐，陸明音松了一口氣。

    她旁邊坐著的是諫議大夫家的于妙容，據(jù)說昨日有些不適，陸明音看了一眼，覺得于妙容臉色還有些蒼白。

    走到院中，看著一群姑娘從胡凳上起來對自己行禮，衛(wèi)薔看了一圈，點點頭，道：

    “幸得請來了崔夫人，借一雙慧心妙手，短短兩日就讓你們有了好容色?！?/br>
    說完，她先對穿著牙色大袖衫的崔氏行了一禮，又說道：

    “我擅帶兵，孔子云‘兵之情主速’，要求兵貴神速，就要千日練兵，練出悍不畏死，練出令行禁止，你們既然將來要當北疆的官，道理亦是相同，今日你們所學(xué)來日都將用之于民。你們所念的書所寫的字可修心養(yǎng)性不假，可也有一日，你們的字要擺給北疆百姓去看，你們心中所知的道理，你們要在北疆示之以行。”

    坐在前面的姑娘都稍小一些，頭上還多梳著雙角。

    后面的姑娘們年紀稍大一些，穿著青色衣裙，有已及笄的，梳著簡單的發(fā)髻。

    在她們身后，是高高的銀杏、假山，和垂了滿墻的薔薇。

    衛(wèi)薔的眸光一掃而過。

    “上次我如這般站著說些長篇大論，還是去歲擊破蠻族我在慶功宴上提酒歡歌。你們來了這些日子，我一心想著是如何安置了你們，到現(xiàn)在終于能松了口氣，安置了衣食居所，也得安你們的心，有些規(guī)矩我也可以與你們說上一番?！?/br>
    聽見規(guī)矩兩字，不少姑娘身上一疼，上陽宮里被“立下”的“規(guī)矩”，過了這幾日，還重重壓在她們身上，想起來就覺得痛。

    鄭家一個姑娘晃了晃，臉色白的像一張紙。

    她們看著穿著茜色大袍的定遠公，一時間畏懼得像是暴雪來臨時無欄可歸的羊羔。

    “第一，我知你們從小在家嬌養(yǎng)，可在此處，鋪紙磨墨，穿衣洗漱，洗碗洗衣，鋪床疊被，屋舍打掃你們都要自己來動手。”

    “第二，聽課之外，每日夫子還會留下功課，功課必要完成，按照年級大小分成‘春’‘秋’兩部，每部設(shè)助教一人，每旬一考，每部考試成績最差的三人就要掃一旬院子。”

    “第三，每部再分‘風’‘雅’兩隊，設(shè)隊長，每旬考校、平日言行皆以分計，計分之事由各位夫子和你們的督官衛(wèi)清歌來做，一月一結(jié)，結(jié)出一部中分數(shù)低的一隊每日清早要去廚房幫忙?！?/br>
    說完，衛(wèi)薔看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