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窈兒笑了笑：“如果是與在柳城為漢奴的日子比，在平州過得確實好得多?！?/br>
    楚元秀低下了頭：“你們找個人將織造坊接過去吧。”

    “那你呢？”

    楚元秀不知道。

    她只是想活著，可很多很多人比她更該活著的，都死了。

    又有人明明該死，卻還活著。

    “有個人托我與你說一聲，‘讓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起殺了他們，會讓他們更痛苦，北疆有無數(shù)姑娘，都是踩過了這一步，才讓自己過得好的。’”

    楚元秀的頭還是沒抬起來，她似乎習(xí)慣了縮著肩膀做出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只看她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才二十歲的女子在柳城里殺了三個人，探了幾年的消息，她借口要試著織錦羅，改造了織機，把柳城內(nèi)漢奴和蠻兵的分布圖織在了“羅”上，一年間，她織了上百匹一模一樣的“羅”，定遠軍的細作假扮成烏護人買來了這些“羅”。

    這只是因為她不識字，還拿不到紙筆。

    后來在城破的時候保護藏書，甚至都只能算末節(jié)。

    不說越霓裳，聽說之后陳窈兒自己都為這年輕的姑娘驚嘆不已，她是要多么堅毅果決，又要多么隱忍聰慧，才能想出這樣的辦法，做出這么多的事情？

    大概過了很久，人的影子都長了些許，楚元秀還是低著頭，她問：“我做到什么樣子，算是將他們踩在腳下呢？像越管事那樣？還是像你這樣？”

    雖然沒有朝廷的旨意，主持這營州一應(yīng)事物的陳窈兒已經(jīng)是實際上的營州刺史，等元帥向朝廷奏秉攻下營州一事，也會順便為她拿回應(yīng)有的任命。

    可陳窈兒說：“我覺得你以后會比我更好，至于你自己，只要你愿意去魚腸部，你就已經(jīng)比楚璋楚行二人都更好了?！?/br>
    她從袖中拿出了一份任命書。

    “至于楚璋和楚行，因為他們二人瞞報自己的親眷，雖然不算觸犯律條，但是楚行的防衛(wèi)營決不能呆了，你拿了這個，相當(dāng)于是個能領(lǐng)百人的小官，自然比他們要好了。”

    楚元秀終于抬起了頭，她看著這個對自己微笑的女人。

    她從開始到現(xiàn)在，沒有將那兩人稱為她的父兄，好像她自始至終知道她是如何痛苦憤恨。

    這讓她又想了王織婆。

    難道這個女人的身上，也有王織婆一樣的魂魄嗎？

    能伸出絲線來，輕輕拴住別人？

    明明應(yīng)該是寶貴至極的東西，為何竟然讓她一次一次遇到？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楚元秀終于抬起手接過了那薄薄的幾張紙。

    她想知道為什么。

    很奇怪，這張紙上的字她不識得幾個，卻在觸到的一瞬間，看到了很多的絲從上面纏繞到自己的身上。

    ……

    定遠軍在遼西高歌猛進，在西面，韓家的叛軍再次順著黃河南下，這次他們的目標不是長安附近的同州，而是建雄節(jié)度所轄的絳州。

    建雄節(jié)度自以為隔著一條黃河，自己不必憂心，沒想到叛軍轉(zhuǎn)眼間殺到了眼前，正平、翼城等縣紛紛失守，建雄節(jié)度躲在絳城內(nèi)閉門不出。

    絳州再南下幾步就要河中府了，距離洛陽也已經(jīng)很近了。

    得到消息的皇后立刻派黃河附近各處節(jié)度圍剿叛軍。

    與此同時，有人勸皇后東去，保全圣人和自身。

    皇后幾乎要冷笑。

    她一把將奏本扔在了那群人的臉上。

    “區(qū)區(qū)數(shù)萬賊逆，我一婦道人家還不怕，你們這滿朝的男人，竟然都怯懦起來？”

    “莫說他們沒占了絳州，他們占了絳州，圣人離開洛陽，他們占了洛陽呢？我與圣人一同蹈進東海嗎？！”

    明堂上群臣紛紛跪地。

    坐在御座旁，皇后閉上眼緩緩出了口氣。

    “下旨給大將軍薛重，讓他再次出兵打綏州，這次無論如何，我要見他成功?！?/br>
    “是！”

    看著手上想請定遠公出手平叛的奏本，衛(wèi)薇笑了笑，把它放在了要給圣人看的奏本中，還是最上面的一本。

    果然，看了這奏本圣人的精神更好了，還能怒罵十幾次“蠢貨”。

    只是有些累，罵完了幾乎要癱在憑幾上。

    手也抖得更厲害了。

    第106章 寫書   “在下秦緒，奉命來寫戲。”……

    占領(lǐng)了柳城之后的種種瑣事可謂是千頭萬緒,楚元秀的事情可以說小到不能再小，陳窈兒愿意親自去做，只是因為敬她智勇雙全。

    而柳城,這有數(shù)萬人口之地,無數(shù)悲喜離歡,都還要她這個一州刺史去一力支撐。

    面前高高摞起的文書,陳窈兒打開了兩本，眉頭不由得深深皺了起來。

    “民心不安?！?/br>
    “定遠軍所行之處,營州百姓畏之、憎之?！?/br>
    “身是漢人身，心是蠻族心，視我等為仇敵?！?/br>
    “今有百姓暴起，欲奪刀傷人。”

    陳窈兒揉了揉額頭。

    元帥在北疆打仗,是與蠻人無數(shù)次的你來我往，每到一處都盡力帶走當(dāng)?shù)匕傩?，等她真正占了一州之?也不過是拔初當(dāng)?shù)氐男U族,安置好被奴役的百姓，再讓原來被帶走的百姓歸鄉(xiāng)。

    認真說起來,北疆各州蠻族最多也不過占了七年,兒童長大，少年成人，壯年未老，所有人都還記得在大梁的日子,平素民風(fēng)又彪悍，只要有漢人起事，可以說是一呼百應(yīng)，像曾經(jīng)是專門刺殺蠻族官員的申屠休和曾占山為王的符嬋,只要他們肯殺蠻人，北疆百姓都曾想盡辦法護著。

    元帥不僅能力戰(zhàn)蠻族，還治軍有方，不讓軍士擾民，再加上“衛(wèi)”這個姓氏，元帥一路收復(fù)北疆可謂是民心所向。

    營州卻與北疆完全不同，自從安史之亂之后，營州就在各族手中被爭搶，原本在這里沒有隨著平盧軍內(nèi)遷的漢人已經(jīng)繁衍了很多代，有些連漢話都未必說得清楚，更不用說寫字了，在這些人的心里，定遠軍本是外來者。

    長安變亂被擄來營州的漢人離鄉(xiāng)背井，受制于蠻人，如劉懷那般踩著別人的鮮血往上爬的也太多了，剩下的，有很多也未必對定遠軍有善意。

    百多年來，蠻人管理營州漢人以三六九等之法，有幾分才學(xué)的漢人愿意依附于蠻族，還能改成蠻族姓氏，反過來似乎成了蠻族之人，甚至有了自己的帳篷和牛馬，此為第一等。

    其次是與蠻族通婚的漢人，也能在柳城附近獲得土地，此為第二等。

    也有漢人成為蠻族貴族的家仆，替蠻人打理農(nóng)田或商鋪，此為第三等。

    第四等就是楚元秀那種，有些一技之長，為蠻人做事，勉強混個飽腹。

    第五等就是漢奴。

    在這等級之下，漢人想要讓自己過得好，就只能拋了自己昔日所學(xué)的禮義廉恥，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一旦爬上去……他們又哪里還算得上是漢人呢？

    也正因如此，營州很多漢人以依附蠻族為榮，拜著蠻族的薩滿，唱著蠻族的歌，他們看待蠻族，有些像中原百姓看待世家大族。

    這些日子，定遠軍的官兵如往常一樣幫著當(dāng)?shù)匕傩論尫N冬麥，很多時候卻沒有得到在北疆時的那般愛戴親昵，而是冷漠、防備，甚至仇恨，正是因為那些百姓已經(jīng)將自己當(dāng)了蠻族一伙，以為定遠軍要搶走他們的土地。

    可在定遠軍眼里，這些百姓是他們要一同經(jīng)營營州的骨rou親人，與北疆百姓并無不同。

    “這就是元帥說的百姓根基不同。”陳窈兒疲憊地揉了揉臉，她今年才二十四，作為一個州官，如果離開北疆之地，整個天下絕難找出比她更小的了，來營州之前元帥說她要仗著自己年輕來尋找新的治州之法，她自以為自己懂了，來了才發(fā)現(xiàn)情況比自己想象的難得多。

    啃一口已經(jīng)干硬的胡餅，陳窈兒一邊嚼，一邊想著對策。

    在被元帥點來營州之前，她曾是檀州刺史晏青紅手下主管民生的得力干將，因為撫民安民之事做得出色，又被元帥搶到了北疆民部、財部跟著管事林重華學(xué)了兩年，無論是晏青紅還是林重華，甚至是元帥本人，她都看著學(xué)著，到了營州，她要將這些東西變成安民之器。

    安民、撫民……讓他們看見糧食，讓他們看見出路，第一步，得讓他們知道定遠軍是怎么想的。

    巨闕將軍申屠休邁著大步走進了縣衙的側(cè)院，就見陳窈兒兩眼灼灼地看著自己。

    “申屠將軍，我記得你當(dāng)初曾唱過戲？”

    申屠休腳下一頓，他前幾日騎馬回了平州向元帥說了自己因為擔(dān)心林里地礦復(fù)雜，擔(dān)心奚人在地上挖陷阱才讓輕騎先行探路，那時，他都沒像此時這般畏懼不前。

    見他沒有反駁，陳窈兒的眼睛更亮了：

    “我想把定遠軍打敗蠻族和安民之策編成戲文找人去唱，以您的經(jīng)驗來看，此事可行否？”

    申屠休沉默片刻，難得好聲好氣地說：“陳刺史，我是唱過戲，又不是寫過戲，哪里知道可行與否？”

    陳窈兒自己越想越覺得此計可行，可問遍了營州上下文官竟沒一個會寫戲文的，她便此事連同營州的奏報一并送給了衛(wèi)薔。

    不到十日，一個面白如玉清俊異常的少年從馬上下來，拎著自己裝著紙筆的書箱到了營州。

    他還沒到縣衙，陳窈兒就聽有人說柳城來了個仙童般的人物，待見了這少年氣十足的小書生，她也在心里贊嘆不已，這位書生真是好相貌，且還有些眼熟。

    “在下秦緒，奉命來寫戲?！?/br>
    陳窈兒父親曾是舉人，她小時候也算是見過些文人墨客之流，后來自己為官，享譽天下的文士名人跟著晏刺史和元帥也見過幾個，這姓秦的小書生年紀雖然不大，風(fēng)度竟然絲毫不落，更難得的是身上一點文人酸臭傲氣也無，知道了自己要寫什么，就去柳城四下去看，聽說要寫定遠軍破蠻族，還專門去了軍營，繞著申屠休仔仔細細轉(zhuǎn)了幾圈。

    不過一夜，秦緒就交了三幕戲出來。

    粗粗一看，陳窈兒不由贊嘆道：“這般文采斐然又好用的筆桿子，也不知道元帥是從哪里找來的寶貝。”

    秦緒不僅會寫戲，還會看戲，看似裝模作樣行軍的戲，他加了兩道鼓聲進去，立刻就有了千軍萬馬迫近之勢，看得陳窈兒目瞪口呆。

    除了戲文之外，秦緒還準備了書文，這比排戲簡單多了，找?guī)讉€口齒伶俐的將書文讀熟了，趁著百姓忙了半日休息之時就去田間地頭說上幾句，也能引得一群人聽得入了神兒。

    見秦緒如此厲害，陳窈兒就干脆將此事托付了出去，冬麥搶種事了，還要囤積冬日里要用的拆伙，還有要修的水渠水車，百姓安置，民宅修整……腳不沾地忙了數(shù)日，陳窈兒又瘦了兩圈兒，整個柳城的過冬之事總算準備了個七七八八。

    申屠休怒氣沖沖找上門的時候，陳窈兒正同農(nóng)部與財部開會，能搶在下雪前做的事不多了，每一日、每一人都要精打細算起來。

    “陳、刺、史！我與你到底有什么仇怨，你滿營州地壞我名聲？！要不是今日仆固瀾來笑我，我都不知道你把我送蠻族女將的狼皮氈子上去了！”

    見陳窈兒一臉茫然，申屠休“啪”地一聲將一小冊子扔到了她面前。

    陳窈兒翻開一看，便見上面寫著“‘好叫將軍知道，我自戰(zhàn)場上第一次見了將軍，便日不思吃，夜不思睡，只想如這般與將軍親近親近，我阿父是蠻王帳下大將，我自己家里也有一千馬，三萬羊，不如將軍從了我，從此你我就是草場上的兩匹駿馬，從東到西，青草浪里翻滾去……’”

    迅速翻了兩頁。

    又見“馬鞭如繩，細細縛了將軍鐵腕，鞍韉似床……”

    再翻幾頁到了最后，陳窈兒看見一行字：“只說將軍帶三萬人馬終于踏平了此部，那蠻族大將之女從此遠遁草原不見蹤跡，卻又有蠻族可汗之女又與這將軍有一段風(fēng)流公案，且看下回‘石將軍劍指王帳，蠻王女鞭調(diào)情郎’。”

    緩緩將書冊放下，陳窈兒再看申屠休，眸光從左劃到右，幾乎不敢看他臉。

    干笑一聲，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