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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家女 第126節(jié)

    讓自己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趙啟悠閉上眼睛,又是有人端著一碗湯走到自己的面前。

    這是第多少次了?只要喝下這碗湯,他就會腸穿肚爛而死,死前,他還會看見自己的皇嫂穿著龍袍。

    掌心不知不覺又出了汗,趙啟悠睜開眼,又喝了一杯水。

    “幸好,幸好是做的這個夢。”

    趙啟悠對自己說道,他長出一口氣,又躺回到了床上。

    自從來了北疆,見到了定遠公衛(wèi)薔,除了這個糾纏他多年的噩夢之外,趙啟悠又開始做新的噩夢。

    皇嫂穿著龍袍毒殺他這種古怪的夢做得久了,他苦中作樂安慰自己,這種事情終究還是不見端倪的,只要他一直躲著皇位走,哪怕自請廢為庶人,也總能保了一條命。

    在趙啟悠新的噩夢之中,鎮(zhèn)國定遠公一人持她的那長刀騎著一匹黑馬浴血沖進紫微宮,將一人砍殺在刀下,那個人被砍下的頭顱翻滾在地上,一會兒是趙啟悠父皇的腦袋,一會兒是趙啟悠皇兄的腦袋,一會兒是趙啟悠自己的腦袋。

    刀上的血凝了一層又一層,定遠公血痕滿面,卻還在笑。

    唯有一雙眼睛冰冷刺骨,露出nongnong的殺意。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個噩夢。

    正因為知道,才讓趙啟悠更加懼怕。

    從他看清了定遠公的真容那一刻起,他心中就被惶恐和畏懼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再不露一絲縫隙。

    因為那張臉,他見過。

    八歲時,他還住在宮里當(dāng)他的小皇子,為了能找個地方偷偷讀書,他爬到了九州池的一棵樹上,在那,他看見那張臉從樹下走過。

    十四歲時,當(dāng)皇帝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七皇兄,因為各位兄長造反之事還未徹底平息,七皇兄讓他暫住在九州池的別院里,那一日他也看見了那張臉,那張臉六年間仿佛也長大了,依然是美的。

    趙啟悠不小心就記住了那張臉,記住了那個讓他父兄兩代都小心珍藏在后宮的女人。

    直到來了北疆,直到他捧著圣旨走到那個平平無奇的院落里面對著鎮(zhèn)國定遠公,他才知道自己兩次所見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如何明艷好看的張臉。

    而是一個會讓整個大梁皇室血流成河的秘密。

    第135章 難眠    “哪怕,哪怕再給我三年,我也……

    聽說圣人夜里睡得不好,才三更天,皇后就裹著一件大氅坐著一輛紅皮鑲金的寶車到了大德殿。

    天還是黑的,大德殿里燈火通明,石菩瘸著一條腿為皇后奉上了圣人今日吃過的藥。

    皇后看了看,交給了御醫(yī)。

    “圣人,您可覺得好些了?”

    趙啟恩癱坐在床上,自從停了之前的藥,他的氣喘憋悶之癥每況愈下,手抖的毛病也未見好轉(zhuǎn)。

    石菩端了湯藥要給圣人喂下,皇后抬手要接,若是從前,石菩還敢先看向圣人問問意思,如今已經(jīng)是不敢了,雙手將藥奉到了皇后的手中。

    皇后拿了藥,先自己喝了一口,皺眉道:“我嘗著湯藥比從前的多一分甘味,是你們又加了甘草,還是添了生地的分量?”

    御醫(yī)肅手站在幔帳之后,小心說道:

    “回皇后娘娘,是多加了一錢生地黃,圣人陰虛內(nèi)熱,才會有多夢多汗之癥,地黃能補陰虛,剛好對癥?!?/br>
    看著碗里的勺子,皇后笑著對圣人道:“圣人,我喂您吃藥?!?/br>
    圣人從夢中驚醒,還有兩分心悸,一雙手顫抖不休。

    他看著皇后,慢慢張開口,讓皇后喂了他吃藥。

    將藥吃完,已經(jīng)快到四更天了,皇后解了發(fā)髻取了熱巾為圣人擦去了身上殘留的冷汗,又將他的手抱在懷中摩挲到不再顫抖。

    石菩在一旁看著,慢慢移開了眸光。

    從圣人上次突然病重到現(xiàn)在,皇后對圣人的照料盡心竭力無一日懈怠,圣人怕皇后知道他真病之后生出違逆之心,如今看似還沒有。

    倒有幾分像是將圣人當(dāng)了兒子。

    此話大不敬,石菩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可自從皇后知道了圣人病重,這幅架勢,真的有些像石菩印象中自家阿娘。

    只可惜,圣人是不會讓皇后生孩子的。

    這般想著,他的眼睛又低了一分。

    上朝時間將至,飛香殿的宮人將皇后的衣袍帶到了大德殿,皇后匆匆換了衣服,便去上朝了。

    圣人雙眼已經(jīng)闔上,仿佛睡了過去,石菩正想命人解開幔帳,卻聽圣人輕聲道:

    “山齋院里那個女人可藏好了?”

    石菩看看左右無人,湊近一步道:“圣人放心,海棠已經(jīng)移栽去了別處。”

    “嗯?!笔ト擞挠牡爻隽丝跉?,“此事絕不能讓皇后和尚書令知道?!?/br>
    “圣人放心,奴婢知道,皇后就算查完了山齋院,也只能查到一個琴娘子?!?/br>
    為了不讓人知道山齋院里到底藏了什么,石菩可謂是煞費苦心,他四年前就從南吳的金陵秘密弄來了一位琴娘子,山齋院里里外外都是他親手調(diào)理出的,絕不會有差錯,皇后查來查去也不過是能查到琴娘子而已——圣人在后宮豢養(yǎng)了一位南朝的妓,算是私德有虧。

    圣人點了點頭。

    他的眼睛還是閉著的。

    “我有些后悔,上次定遠公孤身還朝,明明是絕好的機會,我怎么就錯過了呢?我那時想用那把刀,我用她訓(xùn)誡了皇后,用她折損了世家,接著,我便該……”

    這些日子里病著,圣人一次一次回憶定遠公在朝時的種種,他是想讓定遠公成為眾矢之的,恰逢蠻族剛敗,明明是絕好的機會,可怎么定遠公回朝之后東一刀西一刀,自己就安然無恙呢?

    “天下第一兇刀,真的,太鋒利好用了?!?/br>
    用著便忘乎所以,以為自己真的將一切都把握于指掌之間。

    “之前我與你說過的那個韓熹,現(xiàn)在如何了?”

    “回稟圣人,按照您的吩咐,借著他應(yīng)對有功,將他升為了門下省給事中?!?/br>
    “好,讓杜曉參奏定遠軍據(jù)城不出,然后讓韓熹上奏,既然朝廷的軍隊與叛軍一直僵持不下,就讓定遠軍繼續(xù)出兵,他們不是讓護國節(jié)度使和金吾衛(wèi)讓路么,讓,我封了定遠公是洛陽防御使,她就該調(diào)度周遭?!?/br>
    “圣人?”

    “密令在許州的忠武節(jié)度使北上拱衛(wèi)洛陽?!?/br>
    “是?!?/br>
    “若定遠軍一部打贏了叛軍,就讓他們的將軍入京受封,聽說兩個將軍都是女的,就讓皇后親自給她們封賞?!?/br>
    說完此句,圣人突然睜開眼,看向石菩。

    “定遠軍的女將定然武藝高強,皇后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她們傷了皇后,定遠公必是要來洛陽自辯的?!?/br>
    石菩已經(jīng)明白圣人的意思,

    定遠公與皇后不和,她手下將領(lǐng)只知國公不知圣人,自然也厭憎皇后,沖突之下傷了皇后,就是犯上大罪。

    趙啟恩睜著眼看著頭上的幔帳,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仿佛一日長過一日,當(dāng)初父皇退居山齋院養(yǎng)病,也是一日看著比一日憔悴起來,他御駕親征時收了傷,為了不讓定遠公知道,一直忍了半年沒有醫(yī)治,腹上的傷口反反復(fù)復(fù),終究侵害臟腑,那般健朗的一代君主,躺在床上,面色一日比一日更灰敗。

    “我死后,召定遠公回朝,讓海棠將她取而代之,每日就住在定遠公府中,再派穩(wěn)健之人去北疆代管軍事?!?/br>
    “就算是讓蠻族將北疆重新占了,也不可讓定遠公在北疆坐大,衛(wèi)家的反骨都生在了她的身上,給她征地令是權(quán)宜之計,趁著她對大梁還有幾分盡忠之意,殺了她?!?/br>
    “哪怕,哪怕再給我三年,我也能給你一個沒有定遠公沒有衛(wèi)家的天下?!?/br>
    那時的趙啟恩年輕氣盛,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滿口答應(yīng)。

    父皇彌留之際,一時叫著戾太子的名字,罵他逆子,一時說申榮負(fù)他,直到最后,他忽而一笑,道:

    “阿泫,你來接朕了?朕,讓你家女兒當(dāng)皇后,可好?”

    電光火石之間,跪在一旁的趙啟恩想起了父皇看向那“衛(wèi)臻”時的眼神。

    “圣人殯天”的呼號聲中,趙啟恩心中冰冷,他父皇記著一個比他兒子還小的女子,都不記得他這個繼任的皇帝。

    被群臣迎上御座的第一道圣旨是給先帝擬廟號,定哀禮……很快,趙啟恩就親自擬了詔書令定遠公衛(wèi)臻回朝奔喪。

    可定遠公以戰(zhàn)事危急為由沒有回洛陽。

    趙啟恩一直不懂,自己的父皇莫不是瘋了,一面對一個女子顧念不已,一面又要殺了她。

    直到他在亂軍中,見一穿著黑甲的女子駕馬越過眾人頭頂,落在御階上。

    “圣人莫怕,定遠公來救駕了?!?/br>
    那時正當(dāng)正午,太陽煌煌在天,女子披血執(zhí)刀,一只手拉他上馬,另一只手以長刀劈開了一個叛軍的脖頸,黑血噴涌而出,她頭也不回。

    亂軍叢中,趙啟恩的心瞬時便定了下來。

    他的手抓住欲翻飛而起的斗篷,就如抓緊了一對將要舒展于云天的翅膀。

    有聲音激越如擂鼓,趙啟恩直到被衛(wèi)薔送到安全之處,都恍然不知那是什么聲音。

    直到過了兩日,叛軍被平定,他站在明堂上,看見那個女人跪在地上稱他為圣人,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父皇。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怎能不折其羽翼,斷其長刀,毀其臂膀,碎其筋骨?

    她就應(yīng)該……

    她就應(yīng)該……

    他說自己有意留定遠公護衛(wèi)洛陽,可那個女子說北疆蠻族大軍來襲,就那般走了。

    一個月后,趙啟恩在山齋院,幸了那個海棠。

    可就算同樣浴血執(zhí)刀,海棠終究只是海棠,是一副近在咫尺的畫,不是遠在北疆的那個人。

    “哈……”趙啟恩嘆了一口氣,“你去吧,皇后下了朝也別讓她擾我。”

    “是,圣人,奴婢這就退下,圣人好好歇息?!?/br>
    看著圣人抬起的手臂,石菩想到了剛剛皇后給圣人一點一點揉搓手臂時的樣子。

    垂下眼眸,他倒退而出,退到店門外,一轉(zhuǎn)身,他看見初日將生,把殘夜的陰云霧靄盡數(shù)驅(qū)散。

    “這營州的天亮得可真早啊?!庇嗳锎┐髡R從屋里出來,就見元婦德正坐在她門前臺階上看書,一旁的王無窮也在看書,只不過是站著。

    余三娘先拍了拍王無窮,又將手放在了元婦德的書上。

    “今日元帥要帶咱們?nèi)タ礌I州以前蠻族建的漢奴營,咱們早些吃了早飯,看書總是有時候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