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娘也是無奈，起初，是她和王無窮兩個人看管元婦德這個看書續(xù)命似的呆人，可從在薊州與元帥同桌吃了頓飯，王無窮也變得又比從前用功了十倍，如今是她余三娘一個人領(lǐng)著兩個人。

    他們在營州住的地方比旁出都要差一些，因為營州更北更冷，所有的房屋幾乎都住了原本在各處簡陋帳篷里苦捱度日的百姓，她們這一百多人到了營州的柳城住的是營州新建的州學(xué)、縣學(xué)，吃飯也得如學(xué)中學(xué)子一般自己去食堂領(lǐng)了吃。

    路過一座二層青磚樓，余三娘看見元帥正與一女子站在樓下說話。

    那女子生得極瘦，臉上一片猙獰的傷疤，看人的眼神冷冷的。

    衛(wèi)薔也看見了她們，招呼道：

    “三娘，婦德，無窮，你們過來，這位是楚元秀，營州監(jiān)察司從魚腸部暫借的人，今日我們就讓她帶我們在營州各處看看?！?/br>
    第136章 枕芳   “這是我表弟秦緒，字如端，筆名……

    楚元秀原本應(yīng)該是離開營州往定遠(yuǎn)軍魚腸部受訓(xùn)的,可她深知柳城諸事，又能安撫織造坊中的女子，營州刺史陳窈兒說什么也不肯放她走,可魚腸部之人沒有暫借給州衙的道理,越霓裳與監(jiān)察司的總司柳新絮打了個招呼,楚元秀就算成了從魚腸部暫借到了營州監(jiān)察司。

    她早聽說了定遠(yuǎn)公會帶著一群北疆的新科進(jìn)士來營州,可她不知道此事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系。

    說起來，過去的幾個月間,總有些事情撞到她的手里，她實在不知這些事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系，可一件事又一件事，她總是做不完。

    就像引著定遠(yuǎn)公等一群人在柳城四下巡視,這個差事與她有何關(guān)系呢？若說熟悉柳城，這幾個月下來從前柳城的漢人也有在州府衙門和八部中為吏的，怎么就要她來做這件事？楚元秀不懂,只能如從前一樣做下去。

    其實,來之前，楚元秀一整夜都沒有安睡。

    她不停地想那個帶著漢人打跑了蠻人的女元帥會是什么樣子？

    楚元秀想起自己見過的蠻族貴族家的婦人,比如蕭家的,她們身體健壯，臉盤圓潤，脖頸上戴著沉重的金飾，她們還會剃去自己發(fā)髻周圍的頭發(fā)……她們聲音很大,喜愛絹紗和黃金——這是楚元秀對有錢有權(quán)有勢的女人的全部想象來源。

    其實楚元秀原本的發(fā)型就與漢人女子不同，她從前都是將頭發(fā)向后梳攏披垂，前面留一些齊眉剪了蓋住額上的傷，現(xiàn)在才學(xué)著漢人女子的樣子將自己的頭發(fā)梳成發(fā)辮。

    見這位元帥之前,楚元秀掏了一文錢，找了鄰居一位漢人婆婆替她梳了頭發(fā)，頭發(fā)被梳成兩根辮子，又在頭頂扎在一起，漢人婆婆沒有收楚元秀的錢，她是隨著來柳城為官的女兒來北疆的，也知道楚元秀梳了頭發(fā)是要去見誰。

    “楚娘子不必與老身多禮，元帥是極好的人，見了楚娘子也定然會歡喜?！?/br>
    “婆婆見過元帥嗎？”

    “那是自然?！闭f起舊事，老婆婆有些得意，“我是乾元十六年元帥從朔州漢人營里救回去的，那時蠻軍追得急，嚇得我大喊讓元帥把我丟下，只求元帥救了我小女兒，可元帥不僅一把接了我女兒過去，還將我也拉到了馬上，將我交給了前面的人，這才帶著人去跟后面追來的蠻族廝殺，才有了我們的生路。”

    當(dāng)了兩個多月的鄰居，楚元秀都沒想到老婆婆是如此健談之人。

    老婆婆還找了一件簇新的衣衫給她，說道：“這是我給我小女兒做的，她在軍中當(dāng)了文書，隨著湛盧部的龍十九娘子南下了，還不知何時回來，楚娘子你先穿著去見元帥，要是得了句夸，我可能與人夸耀兩年呢?！?/br>
    楚元秀不知該如何拒絕，她看見衣服上有一根粗粗的絲線，一邊連在老婆婆的身上，一邊又通向未知之處，便穿著新衣，頂著她沒梳過的兩根發(fā)環(huán)來見了這位元帥。

    有很多很多名號的漢人的女元帥不像蠻族人說得那般兇神惡煞，她有兩只眼，一個鼻子，一張嘴，只是每一處都生得很好看，就像是從前織造坊王婆織出來的絹紗，一根絲線與另一根絲在一起，每一根絲線仿佛都與旁的絲線并無不同，可組成的絹紗就是更美的。

    漢人的神在造這個元帥的時候，一定是找了一個像王婆那般的手巧之人。

    “元帥，我是奉陳刺史命來見您……”

    “我知道你叫楚元秀，陳刺史和越管事想幫你找人，還是我特批的?！?/br>
    被像星星一樣的眼睛看著，楚元秀有些不自在，這讓她想起了那份調(diào)令上上密密麻麻纏著的絲線。

    微微低下頭，她看見一根絲線從自己的衣服上連在了這位元帥的身上。

    楚元秀臉上有極為慘烈的疤，可她不在乎，倒是讓余三娘有些心疼。

    早飯吃的是羊rou夾餅，營州的羊是蠻族留下的北羊和韃靼羊，北羊沒有羊角，骨細(xì)而rou多，極適合烤來吃，這羊rou夾餅中的rou就是用北羊的肋扇rou和羊腿rou烤制后切片填在了餅里，韃靼羊有一個很大很肥的尾巴，是蠻人貴族才能享用的好東西，身上的毛也很厚實，能用來織造氈墊，皮子做裘衣也極好，這兩種羊體型比中原和北疆大部分地方的山羊要大得多，昨日在路上見到的時候，就有人已經(jīng)驚奇不已。

    似羊這般蠻人留下的殘留，在營州可謂多不勝數(shù)，一些老屋舍上的鷹頭和一致東向的窗子都是蠻族在拜鷹和他們的長生天神。

    這些都是楚元秀告訴這些進(jìn)士的。

    走在營州的街上，到處可見正在拓寬的道路和正在挖的坑，有進(jìn)士問道：“難道柳城這般缺水？還要在城中到處找水？”

    “城中從前漢人聚地確實缺水，從冬天就一直在挖井，不過你們在看的不是在挖井，而是在建茅廁?！?/br>
    那位進(jìn)士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當(dāng)初我們蔚州修城的時候也是一邊拓路一邊建茅廁?！?/br>
    原來漢人真的是到了一個地方就開始建茅廁么？

    楚元秀看向走在自己身前的衛(wèi)薔。

    腦海中開始浮現(xiàn)這個英雄一樣的女人到了一個地方就說：“來，大家開始建茅廁?！?/br>
    她低下頭，差點(diǎn)就笑了。

    衛(wèi)薔還真是如此做的，顧予歌對她說糞便能夠傳疫病之后，她就將顧予歌所說的“公共衛(wèi)生”四個字一直牢記在心，不僅在城中興建廁所、安排專人運(yùn)糞，每年與各州刺史開會，都會問問他們城中的鼠蠅可有防治。

    營州諸事都是百廢待興之態(tài)，唯獨(dú)州府衙門正對面的書坊，看著竟然比麟州城中的還要熱鬧。

    進(jìn)士多是愛書之人，見如此熱鬧紛紛圍了上去，將書坊內(nèi)外圍得水泄不通。

    楚元秀面無表情地說：“昨日《破虜傳》出了最新一冊，這些人都是往平州、檀州、薊州等地去的行商，他們拿了書就走，比書送到各處印坊再排版刊印要快得多，也有人愿意高價買?！?/br>
    “《破虜傳》？那是什么書？是什么豪杰的傳記？”一直跟在后面不做聲的元婦德問道。

    楚元秀轉(zhuǎn)頭對她說：“是話本?！?/br>
    衛(wèi)薔清了清嗓子。

    正在此時，一位穿著半舊墨灰色棉袍的年輕人從一處拐角走出來，一旁搶不到書的行商連忙大喊道：“秦郎君，枕芳君何時能寫出下一冊《破虜傳》?。靠赡芸煨恐耙驗榭婆e斷了一月，各處可都急壞了！”

    年輕人生了副好相貌，膚白若雪，細(xì)白瓷塑起來的一般，笑起來有股風(fēng)流之態(tài)，他搖了搖手中扇子，笑著道：“急是急不來的，《平虜冊》的全冊戲本子剛剛重新訂正了一遍，還要接著改《破虜傳》的，哪能那么快便寫了新的出來？”

    楚元秀見了他，立刻道：“那些話本就是這個人寫的，枕芳君，據(jù)說是養(yǎng)活了北疆一半書坊的人?！?/br>
    身在柳城，每日在府衙中出出進(jìn)進(jìn)，楚元秀自然知道《平虜冊》和《破虜傳》里將軍的原型就是定遠(yuǎn)軍巨闕部的將軍申屠休，也沒少見申屠休舉著話本與這人拉拉扯扯。

    她也知道，柳城中很多看不見的暗涌和細(xì)流，因為那些在田間地頭、街頭巷尾、府衙正前的說書、話本和戲劇而漸漸消泯。

    好幾次，她看見原本不將自己當(dāng)漢人的漢人偷偷去學(xué)每日貼在門口的漢字，為的就是能更快地看懂申屠將軍又跟哪個蠻族公主如何如何了，她也看見一些每日如畜生一般勞作的年輕漢人聽著申屠將軍的故事想要去從軍。

    陳刺史說這個姓秦的年輕人也許和他們當(dāng)初巨闕部炸開城門的那種叫火藥的東西一樣厲害。

    楚元秀覺得大概是沒錯的。

    與人說笑間，秦緒一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穿著秋香色衣袍的女子正笑著看著自己，他瞪大眼睛，“噔噔”小跑了過來，口中道：“阿姊，你怎么來了？”

    再看看衛(wèi)薔身邊明顯是讀書人的男男女女，又眼尖看見了正看著自己笑的崔瑤和房云卿，他用扇子拍了下自己的腦門：

    “這些日子忙著趕書稿，都忘了北疆科舉出了結(jié)果，阿姊你是帶著新進(jìn)士們出來體察民情。”

    衛(wèi)薔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書坊里擠滿的人，是了，幾位進(jìn)士也在搶購《破虜傳》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跟北疆元帥一同巡查。

    拿過秦緒手中的扇子，衛(wèi)薔笑著展開道：“怎么不用那把風(fēng)月扇了？”

    秦緒笑嘻嘻道：“我在營州也不知何時能再見阿姐，這營州沒有能修整扇子的，我怕用壞了不能等阿姊再給我寫，就將從前的扇子拿起來用了。”

    “啪！”衛(wèi)薔反手束扇，扇柄敲在了他的肩上，“行啊，養(yǎng)活了北疆一半書房的枕芳君，風(fēng)流倜儻?！?/br>
    旁人這般說他，秦緒不過笑笑，聽衛(wèi)薔這么喚他，秦緒的臉一下紅了起來。

    “阿姊你可別拿我取笑，你讓我來北疆寫戲文，我也是一展所長，這么說來，是阿姊你慧眼識英才！”

    “阿姊？”

    一旁的余三娘等人看看這俊美非常的小郎君，再看看衛(wèi)薔，再看看擠滿了人書坊，個個目瞪口呆。

    衛(wèi)薔將手搭在秦緒肩上，笑著與其他人說：“這是我表弟秦緒，字如端，筆名枕芳君，恰好養(yǎng)了半個北疆的書坊。如端，這些就是北疆第一批進(jìn)士?！?/br>
    楚元秀恍然，這位漢人的女元帥不僅會打仗攻城，會到處興建茅廁，還會讓自己的表弟來營州寫一位將軍如何被俘，然后與蠻族公主如何如何。

    不輸“火藥”的“枕芳君”，也有一根絲線與這位元帥牽連。

    第137章 雞毛   “殺蠻人！元帥殺蠻人！”……

    走到了營州城中從前蠻族駐兵之處,那里已經(jīng)幾乎成了一片白地，帳篷馬槽，要么是當(dāng)日激戰(zhàn)時被燒了,要么就是在各處興建時被拿走了,楚元秀說這一片地方州衙正在研究要不要建成個市場。

    距離蠻族駐兵之處不到一里路,就是從前的漢奴營。

    漢奴營剩的東西倒是多多了,北疆的營州刺史陳窈兒入住州衙之后頒布的第一條律令就是漢民之財歸自己所有，無人可奪。

    就算漢奴營中的百姓趕在落雪前被安置進(jìn)了木屋之中,這里的帳篷也依然保留著，走近了還能看見有人正在用鍋灶燒水，看見一堆人烏泱泱走過來，那個正燒水的婦人彎著腰想要躲進(jìn)帳篷里。

    衛(wèi)薔看著地上被捆著被放了血的雞,笑著說：“這位娘子是要給雞去毛？是家里來了客人？”

    那位婦人還是縮在帳篷里不肯說話。

    衛(wèi)薔轉(zhuǎn)身道：“你們在這各處看看，有不懂的來問元秀?！?/br>
    大家卻并未真正散開往各處而去，看著這這些破敗骯臟的帳篷,有人嘆了一聲道：“當(dāng)年我們也是住在這種地方。”

    其他人沉默不語。

    崔瑤與元婦德說到底都未經(jīng)歷過蠻族對北疆的統(tǒng)治,四下看過去，只覺得心驚。

    漢奴營,漢奴營……在蠻族眼中漢人是豬狗般的奴隸,自然不會在意他們住在什么地方。

    營中帳篷建的又密又亂，完全沒什么形制可言，積攢了陳年泥垢的帳篷上有層層疊疊的修補(bǔ)，一眾帳篷之前,有一片空地，只剩了一根高大的木樁立在那，木樁約有丈高，顏色黝黑,怪異而不祥。

    崔瑤看著那根柱子，聽見有人在自己身邊說：“這是從前蠻人掛人頭的地方?！?/br>
    掛誰的人頭？自然是漢人的。

    如何能讓吃粟麥、知禮儀、重衣冠的漢人成為“漢奴”，蠻族能依靠的，就是殺戮，殺戮，和殺戮。

    殺死他們中所有的勇氣與筋骨，剩下的自然就是奴隸。

    秦緒也跟著他們來了此處，看著這根樁子，他說道：“我在一本《破虜傳》里寫申屠破虜被關(guān)進(jìn)了漢奴營，他被蠻族公主看上了，可他同袍兩人頭顱皆懸在此處，那兩人的名字皆是取自真名。三年前有兩位漢人男子被抓來了營州，他們假作乖順，進(jìn)了漢奴營中突然從口中吐出刀片殺了幾個蠻族，口中大喊‘定遠(yuǎn)公已經(jīng)搶回北疆，定會來此處解救我等’，說完，便被亂刀砍殺。州衙與定遠(yuǎn)軍各部核對兩月，找出這兩人是魚腸部戍北司的韓陸和程大遠(yuǎn)?！?/br>
    說話時，秦緒抬頭看著這根木樁，韓陸，程大遠(yuǎn)……那次寫書，最酣暢淋漓的一段，就是這兩人為掩護(hù)軍情口吐刀片，慷慨就義。

    他以自己之法，將這兩人的名字記了下來。

    “據(jù)說根木樁立在這里九年，九年來漢人不屈的血，將它染就成如此顏色。”

    “漢族男兒死了，血還能流出來。”楚元秀不知何時也走到這柱子前，“漢族女子是如何死的，你們可知道？”

    為了與蠻族清算血賬，營州府衙里在清查那些死去之人的名字，久遠(yuǎn)些的，十個人里能找出一兩個便不錯了，可女子呢？

    府衙中精通蠻語之人找出了他們最早的文書，看見一卷羊皮上說他們在某年四月十七日將三百多個女子送來了營州，再對照營州漢奴營中的記載，只有一百四十名女子活著進(jìn)了漢奴營。

    這近兩百女子，無人知道她們的名姓。

    甚至，若不是有北疆這些奇怪的人，沒人會想起她們，去找她們。

    就像她，如果她死了，也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女人因為被丈夫和兒子拋棄，而死在了蠻族的鞭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