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那清甜的滋味一寸寸彌散開來，散去沉淀的苦意，這才輕輕展眉，對一旁的紫珠與半夏道：“我妝奩里還有些體己，你們拿去交給府里的管事，尚能應(yīng)付一陣?！?/br>
    “總不能斷了院子里的飯食?！?/br>
    紫珠一愣之后，垂首為難道：“姑娘您的體己也不多，長此以往下去……”

    “先應(yīng)付過眼前這幾日，我再想想法子?！?/br>
    折枝說罷笑著將那碟子栗子糕遞到了她的手上：“晚膳先撤了吧，這碟栗子糕，你們拿去分了，好歹先墊墊肚子?！?/br>
    紫珠見她眉眼彎彎，但眼尾已有些泛紅了，便摁抐下了規(guī)勸的話，只是帶著半夏收拾了幾面上的碗碟，退了下去。

    折枝獨(dú)自一人斂眉坐著。

    長窗敞開，微涼的夜風(fēng)拂過她的單薄的衣衫，帶來些許的寒意。

    折枝攏了攏衣襟，心中如月色澄明。

    即便挨過這幾日又能如何呢？

    無論是體己還是首飾，說到底都是從桑府公中得來的銀子。

    若是桑煥等了幾日不見她低頭，索性將這些全收回去，她又用什么來保住這沉香小院？

    她沉默了許久，直至窗外月上中天，方站起身來輕輕推開了槅扇。

    外頭守夜的紫珠聽見響動回轉(zhuǎn)過身來，驚訝道：“都過了亥時了，姑娘怎么還沒睡？”

    “方才想了會事?！闭壑p垂下羽睫，緩緩遞過去一方錦帕。

    雨過天青色的底，繡著三兩方橫斜的竹枝。

    “若是謝大人回來了，你便替我將這方帕子給他。”

    -完-

    第5章

    ◎“哥哥。”◎

    一連數(shù)日，沉香院院門緊閉，唯有膳時方有五六仆婦出來，往小廚房里領(lǐng)眾人的飯食。

    庭院里春光正盛，折枝坐在海棠花下的石凳上，借著天光起了個繡棚。

    群青色錦緞上，玉白色忍冬花已繡了大半，花葉葳蕤，栩栩如生。

    半夏自游廊上下來，快步走到她跟前焦切道：“姑娘快別繡了，前院里都快反了天了?！?/br>
    折枝握著銀針的手指驟然收緊，鴉青長睫密密垂落，將不安盡數(shù)掩下。

    她明白，自己不能慌亂。若是她驚慌失措叫人看了出來，沉香院里便更是沒了主心骨。

    “怎么了？”折枝輕聲開口。

    “原來姑娘在這里，讓奴婢一陣好找?！?/br>
    一道嬌柔女聲截住話茬，游廊上腳步聲接踵而來。

    折枝手中銀針一偏，扎在那玉琢般的指尖上，轉(zhuǎn)瞬便冒出一粒血珠。

    因怕弄臟了繡面，折枝忙先將繡棚擱到青石桌上，這才拿了帕子裹了指尖，抬眸往聲來之處望去。

    說話的是一名身穿丁香色比甲的女子，杏眼桃腮容貌秀麗，雖梳得是府中丫鬟們的發(fā)髻，鬢間卻簪著支鎏金鑲珍珠簪子，日色下珠光熠熠，頗為招搖。

    折枝認(rèn)得，那是桑煥身邊的一等丫鬟蕓香，素來驕橫。

    蕓香也正打量著折枝。雖不是第一回 見了，但目光落在折枝面上時，眸中仍是流轉(zhuǎn)過幾縷妒色。

    她敷衍地略彎了彎身子，算是行過禮，語氣生硬：“姑娘如今不是府里的人了，沒有占著公中東西不還的道理。奴婢得了吩咐，將沉香院里的一應(yīng)物件收歸庫房?！?/br>
    不待折枝點(diǎn)頭，蕓香便轉(zhuǎn)臉對身后的婆子們道：“動作都利索些，晌午之前，把事情都給辦妥當(dāng)了。”

    眼見著一群粗使婆子們徑自往上房里去，半夏急地直跺腳，一把就拉住了就近一個嬤嬤的袖子：“你們這是誰教的規(guī)矩？姑娘的閨房豈是你們可以亂闖的！”

    牙白色的帕子上染出殷紅一點(diǎn)，折枝輕垂了垂眼，喚住了半夏：“由她們?nèi)グ??！?/br>
    蕓香敢這般氣勢洶洶帶人沖進(jìn)院子來，背后必是得了桑煥的授意。

    攔是攔不住的，何必讓半夏去吃這個暗虧。

    半夏跺了跺腳，咬牙撒開了手，只是擰眉護(hù)在折枝邊上，不讓那些婆子唐突了她。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房里的物件便被搬得一干二凈，連個繡墩都沒曾留下。

    蕓香卻沒走，只將視線落在折枝穿著的織錦斑斕裙上：“姑娘身上穿得也是桑府的緞子，如今是不是也該一并還了？”

    半夏氣得紅了臉：“蕓香，你這般咄咄逼人，也不怕遭了報應(yīng)?！?/br>
    蕓香嘴角往下一撇，冷笑道：“就算有報應(yīng)，也先落到鳩占鵲巢拿了別人東西不還的人身上，哪能輪得著我？”

    “這件衣裳不是桑府里的東西?！闭壑Ψ畔屡磷樱骸拔以行乙砸桓崩C品得過先帝贊許。這便是那時賞下來的緞子。只是御賜之物珍貴，一直不曾上身罷了?！?/br>
    蕓香一愣，陡然想起這茬子事來，惱得暗自咬牙。

    這是兩年前的舊事了。

    彼時正值萬壽佳節(jié)，宮中開了宴席，君臣同樂。桑侍郎攜家眷入席，與群臣一道奉上賀禮。

    桑侍郎的賀禮是一尊玉佛，而女眷們多是些字畫女紅等物。

    往年皆是如此，安安生生的，從未起過什么波瀾。

    但偏生今歲不同，圣人從一大堆賀禮里挑出了大姑娘的繡品來，多有贊譽(yù)，還親口賜下一匹南域新貢的浮光錦。

    眾人私底下議論，大姑娘的繡活在閨秀圈里算是翹楚，但終究是比不得宮中的繡娘。

    這哪里是看上繡品，分明是看上人了。

    數(shù)月后的選秀，必定是有桑府的一席之地了。

    可就在老爺指著大姑娘替他加官進(jìn)爵的時候，先帝卻得了一場急病，連三個月都沒熬到便驟然崩逝，僅留下如今的天子柩前即位。

    國喪當(dāng)前，月中的選秀自然也沒能進(jìn)行。

    倒是大姑娘白得了一匹好緞子，讓姨娘們很是艷羨了一陣。

    折枝見蕓香咬唇不語，一壁起身往房里走，一壁對半夏道：“你那可還有能穿的衣服？且借我一件應(yīng)急，我先將這件衣服脫下來，給蕓香帶去?！?/br>
    半夏是個機(jī)靈的，立時便接口道：“姑娘說哪里的話？奴婢可不是那等翻臉不認(rèn)人的東西。莫說是一件衣裳，哪怕是十件也是有的。奴婢這便給您去拿?！?/br>
    “只是這御賜的東西也敢搶，不知傳出去了會不會落個欺君之罪。”半夏眨了眨眼睛，對蕓香笑道：“蕓香jiejie，你瞧，這報應(yīng)不就來了么？”

    蕓香被這般下臉，銀牙幾欲咬碎。

    但終究是不敢造次，只跺了跺腳，擰身帶著一干婆子徑自回了蘅蕪院。

    剛抬步邁進(jìn)正房，正等得心焦的桑煥立時便自圈椅上站起身來，抓住她的袖口連聲追問道：“如何？她可答應(yīng)了？”

    蕓香一見到他，立時便換上了一副委屈模樣，只噙著淚倒進(jìn)他的懷里，將沉香院里發(fā)生之事添油加醋地哭訴了一番。

    看著那張漂亮的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桑煥也十分心疼，忙拿了替她抹淚，口中冷笑道：“熬不到日落，她便得哭著過來求我收了她。到時候，我讓她親口給你賠罪?！?/br>
    蕓香見桑煥還惦記著折枝，氣得臉色發(fā)白。心里恨不能折枝一時想不開，一根白綾懸在梁上才好。

    但轉(zhuǎn)念一想，如今折枝不過是個孤女，等真進(jìn)了院子，私底下使些手段，還不是想怎么磋磨便怎么磋磨。

    這般想著才好受了些，又抬手去勾桑煥的脖頸，在他耳畔若有似無地吹著熱氣，嬌聲道：“就怕大姑娘進(jìn)了院子，新人勝舊人，您都不再往蕓香這來了。”

    桑煥眼底一熱，一把扣住了蕓香纖細(xì)的腰肢，將人壓在圈椅上，掀起衣擺胡亂哄道：“怎么會？等正妻一過門，我便抬你做姨娘。讓桑折枝端茶送水伺候你。”

    蕓香這才滿意，身子軟成了一灘春水。

    屋內(nèi)綺色漸濃，滿室旖旎。

    *

    沉香院上房中，原本狼藉的地面已清掃出一塊可以站人的地方。

    折枝將落在跟前的一枝海棠拾起，供在一個半舊銅瓶中，擱在窗楣上。

    銀紅透白的嬌艷花瓣已有些萎靡，懨懨地伏在花枝上，此刻注上了清水，才勉強(qiáng)有了些許生機(jī)。

    紫珠打簾進(jìn)來，目光落在銅瓶里的海棠上，微愣了一愣。

    自家姑娘喜歡蒔花弄草，在沉香院里種了滿滿一園子的花木。

    其中這株海棠是剛?cè)刖r便挪到院子里來的，一直到今年春末，才陸續(xù)開出花來。

    可盼了許久，也就這單薄的一兩枝。姑娘不舍得，等花在樹上開得都快敗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剪了下來，擱在白瓷梅瓶里。

    卻不曾想，還是沒能留住。

    她鼻尖一酸，怕落下淚來惹折枝傷心，便強(qiáng)忍住了，只快步行至折枝身畔，低著嗓音開口：“姑娘，謝大人回府了。”

    折枝垂落的羽睫蝶翼般輕輕一顫。

    這數(shù)日里，紫珠每日借著往小廚房拿飯食的機(jī)會，和相熟的丫鬟們打聽謝鈺的行蹤。

    往日皆是無功而返。唯獨(dú)今日，過了早膳的時辰仍不見蹤影。

    折枝便隱隱猜到，謝鈺大抵是回府了。

    可心中猜測歸猜測，等這話真從紫珠口中說出來，仍是帶起一陣不安。

    “那方帕子，謝大人可收下了？”

    紫珠頷首，輕聲答應(yīng)：“謝大人收下了?！?/br>
    折枝嗯了一聲，指尖有些不自然地輕輕撥弄著海棠花瓣：“他可曾說些什么？”

    紫珠遲疑一下，緩緩搖頭。

    折枝的動作略微一停。默了半晌，方回轉(zhuǎn)過身來。

    她的視線輕輕掃過被搬空的閨房，最終落回那枝被踐踏至半死的海棠上。

    良久，她輕咬了咬唇，低聲開口：“紫珠，你與半夏在這沉香院里等我。”

    紫珠抬起眼來，訝然開口：“那您——”

    “我去一趟映山水榭?！?/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