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他輕抬起手，冰涼的指腹輕輕抹去她眼皮上，或臉頰上沾染的血跡，就像在東陵的那個清晨，他認(rèn)真地抹去她在他衣袖沾染的未干的血跡一般。

    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小黑貓從她身上一下跳到他肩上去，用小腦袋蹭他的脖頸，喵喵地叫著。

    但他卻只在看她，又如從前那般，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清冷悅耳的嗓音極輕的，落在她耳畔：

    “娘子，你要走嗎？”

    第20章

    七月二十五日，星?？ね踔x繁青領(lǐng)兵攻破北魏緹陽城，北魏守城將軍蘇和哲戰(zhàn)死城門，守城軍幾近全軍覆沒。

    當(dāng)夜城中火光沖天，亮如白晝，南黎軍入城時歡呼的吼聲震天響，有某些忘乎所以的兵士破開百姓家門翻找財物，或糾纏躲在家中的良家女子，丹玉便遣人將他們捆了，才去尋郡王稟報。

    彼時謝緲正在擦拭重新回到他手里的鉤霜，他眼也不抬，只淡聲道，“都?xì)⒘税?，?dāng)著那些百姓的面?！?/br>
    丹玉才好奇地望了一眼謝緲肩上趴著的小黑貓，聽他此言，便當(dāng)即垂首應(yīng)了一聲。

    軍法當(dāng)如此，不按軍法行事的兵，不但要處置，還要讓那些百姓都看著他們被處置，這樣這緹陽城的百姓，才能安下心。

    丹玉才轉(zhuǎn)身出門，徐允嘉便抬步走了進(jìn)來，他拱手行禮，徑自交代起方才在河畔發(fā)生的事，“郡王，郡王妃并沒有要坐船離開緹陽，只是替鄭憑瀾送行?！?/br>
    謝緲一頓，終于輕抬眼簾看向他，“真的？”

    “臣不敢欺瞞郡王。”徐允嘉垂首答。

    謝緲睫毛微垂，看清那纖薄的劍刃上映出他的一雙眼睛，隔了會兒，他皺了一下眉，面上添了幾分迷惘，“徐允嘉，明明她看起來膽子一點也不大?！?/br>
    他想起霧靄微拂的河畔，明亮的火光之間，肩頭趴著一只小黑貓的那個姑娘蒼白的面頰沾著血，握著這柄鉤霜的一雙手都是抖的。

    夜風(fēng)吹著她鬢邊的亂發(fā)拂動，她的眼眶紅紅的，眼底滿是驚惶恐懼。

    她看起來那么可憐，又脆弱不堪。

    “不過，即便她那個時候還不覺得害怕，現(xiàn)在也該知道怕了?！敝x緲忽而輕輕地嘆了口氣，有點煩惱。

    隨手將帕子扔到案上，謝緲指腹稍稍用力，按下劍柄那顆透明的圓珠，纖薄的劍刃驟然收入劍柄中，他站起身來，步履輕快，“你不用跟著我?！?/br>
    南黎軍入緹陽城后，緹陽府尊的官邸就成了星?？ね鯐簳r落腳的地方，府尊夫人和幾個侍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服侍著被送入內(nèi)宅的郡王妃脫下一身粗布麻衣，洗去這一路沾染的塵灰血氣，又在星?？ね醯氖绦l(wèi)搬來的箱子里挑好了衣裳替王妃換上。

    戚寸心坐在銅鏡前時，人還是懵的。

    緹陽府尊的夫人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擦頭發(fā)，她早就十分不自在，但無論是沐浴還是擦發(fā)，只要她開口說一個“不”字，她們這些人就軟了膝蓋，在她面前跪成一片。

    天邊已有一縷天光即將要穿透暗淡的云層，更迭黑夜。

    戚寸心沒有絲毫睡意，抱著個枕頭坐在床上發(fā)呆，卻聽清脆的鈴鐺聲近了，開門聲忽然傳來，她十分警惕地抬起頭，聽著那輕緩的腳步聲漸近，隨后便有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掀開了內(nèi)室的珠簾。

    少年早脫了那身滿是血污的殷紅錦袍，只穿了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除了金冠，發(fā)髻也散下來，烏濃的發(fā)絲盡數(shù)披在肩頭。

    燈影之下，他的眉眼仍然漂亮得不像話，有一瞬，戚寸心覺得他仿佛又成了那個被自己偷偷養(yǎng)在東陵府尊府里的柔弱美少年。

    無論是這陌生的府邸，還是這忽然加身的錦衣華服，亦或是此刻正朝她走來的這個已經(jīng)和她成親的少年，這一切都讓戚寸心感到無所適從。

    少年或是發(fā)現(xiàn)她驟然繃直脊背的下意識動作，他眼眉未動，只拍了一下肩上的小黑貓。

    小貓迅速從他肩上跑下去，躥進(jìn)了戚寸心的懷里。

    他一言不發(fā)，一撩衣袍在床沿坐下，隨后便準(zhǔn)確地攥住她戴了銀珠手串的那只手，她下意識地想掙脫，卻抬眼對上他的目光，她頓了一下，抿起嘴唇，沒動了。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寬袖，便見她腕骨上磨紅一片，破了皮，還添了一道結(jié)痂的血口子。

    可見她之前應(yīng)該是想了許多辦法想將它摘下來。

    但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只是單手開了綠玉瓶的瓶塞，用竹片挖了藥膏慢條斯理地涂抹在她腕上。

    “我記得之前就跟你說過，這手串摘不下來的。”

    他垂著眼睫，輕聲說道。

    戚寸心隨之低頭看向那銀珠手串，她忽然想起蕭瑜對她說的那些話，還有她看見的那兩只停在檐上的銀霜鳥。

    “是你說的，”他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成了親，我們就要永遠(yuǎn)在一起的，可是寸心，這世上許多人都是健忘的，我怕你也忘了?！?/br>
    “所以你是為了警告我？”

    戚寸心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是警告，”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認(rèn)真地說，“是承諾?！?/br>
    “它不會跑出來的，也不會咬你?！?/br>
    他撥弄了一下她手腕墜著的那顆銀鈴鐺，清脆的聲音隨之響起，“娘子，這世道亂，我只是怕有一天找不到你。”

    他又是這樣，望向她的一雙眼睛無辜又天真。

    戚寸心已經(jīng)是第二次聽他喚她“娘子”，她有點臉紅，還有點不太自在，躲開他的目光，摸了幾下懷里的小黑貓。

    “我有點困?！彼鋈徽f。

    戚寸心聞聲，瞧見他眼瞼下淺淡的一片青，想來與蘇和哲血戰(zhàn)的這些天，他應(yīng)該也沒睡過什么安穩(wěn)覺。

    房內(nèi)的燭火燃盡了，窗外晨光漸盛，可戚寸心躺在床榻里側(cè)，卻始終沒有絲毫睡意，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是在東陵的那個夜晚，他忽然扼住她的脖頸。

    房內(nèi)靜悄悄的，反襯得睡在她和他中間的小黑貓的呼嚕聲更清晰，她偏過頭，望見身側(cè)少年的面容。

    “緲緲。”

    她忽然喚了一聲。

    少年閉著眼睛，呼吸清淺，但只是片刻，戚寸心還是聽到他輕應(yīng)了一聲。

    “我以前也想過的，”

    戚寸心又望向頭頂?shù)乃厣袎m，“我想過你也許是家道中落的少爺，因為你有學(xué)問，字也寫得那么好?！?/br>
    “我們成親那天，你家里的人找來的時候，我也想過，你們家也許還有什么大家業(yè)，我想過很多，但就像我們之前說好的，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br>
    “你故意留給我那個白玉劍柄，是要我發(fā)現(xiàn)顏娘是死在你的手里，那個時候，你就在等我的反應(yīng)是嗎？”

    她說，“顏娘手上沾了許多無辜女子的血，所以我不為她可憐，寄香蠱沒有在我身上，只是被封在鈴鐺里，所以我相信你從沒有想過要傷害我，所以我愿意留在這里等你來?！?/br>
    “但是緲緲，我怎么也沒想到過，你會是南黎的郡王。”

    謝緲靜默地聽她說到這里，才睜開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她，語氣平靜而溫柔，“你后悔了，是嗎？”

    戚寸心抿唇半晌，竟也說不出一個“是”字。

    她一點兒也不想后悔。

    但時至今日，他已向她展露了太多未知的另一面，這令她本能地有些懼怕，再加之身份之間的巨大落差，更令她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

    “你要后悔嗎？”

    少年好固執(zhí)，他支撐起身體，伸手輕輕觸碰她的手指的同時，銀鈴鐺的聲音簌簌地響，他微涼的發(fā)絲輕拂她的側(cè)臉，莫名有點癢。

    她愣愣地望著他那雙清澈剔透的眼瞳。

    猶如受到什么蠱惑般，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好像搖頭了。

    只一轉(zhuǎn)瞬，少年眼眉舒展，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淡的陰影，他朝她露出一個笑，“你已經(jīng)不能后悔了?！?/br>
    他的語氣帶了幾分意味深長。

    戚寸心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翻身下了床榻，伸手掀了珠簾出去。

    她赤著腳下床，掀開珠簾出去，正見他雪白的衣袂掠過門檻，剎那兩扇木門便被守門的侍衛(wèi)驟然關(guān)上。

    戚寸心這才察覺有些不對，她忙拍門，喊，“緲緲！”

    “娘子，離開緹陽之前，你就待在里面?！?/br>
    清晨薄霧微籠，謝緲立在門外，輕瞥一眼身后的雕花木門。

    “我方才明明搖頭了！”

    戚寸心一下就明白是因為什么。

    彼時有風(fēng)吹著謝緲烏濃的發(fā)絲微晃，也吹著他雪白的衣袖，他聽見她委屈慌張的聲音，不由彎起眼睛：

    “可我不信你?！?/br>
    第21章

    一連幾日，戚寸心都沒再見到謝緲。

    她被鎖在緹陽府尊的深宅里，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也不知現(xiàn)下的緹陽，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夜里落了雨，她總睡不安穩(wěn)。

    或聽外頭有了些細(xì)微的響動，她便赤足下了床，伸手推開軒窗。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秋雨，被夜風(fēng)吹來的雨絲覆在窗欞上，她才一推窗，便沾了滿手濕潤。

    淋漓雨幕里，有人撐了一柄紙傘于浮動的霧氣里走上石階，傘檐墜落的雨水沒入他絳紫的衣袖。

    他在霧蒙蒙的燈影里，身姿縹緲。

    墜了玉片的絳紫發(fā)帶微晃，玉片碰撞的聲音與他手腕鈴鐺的聲音清晰悅耳，他提著個食盒，站在廊上抬眼看她。

    有一瞬，她覺得他好像又成了那個曾經(jīng)被她偷偷養(yǎng)在東陵府尊府的少年，不愛說話，只用一雙怯生生的眸子，像此刻這樣望她。

    戚寸心每每見到這樣一雙眼睛，就總免不了晃神，但淅瀝的雨聲噼里啪啦在耳畔連成串，她伸手“啪”的一聲將窗關(guān)上。

    廊上的少年盯著那驟然合上的窗，無聲地彎了彎唇，隨即他將紙傘扔給身邊人，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便立即開了門上的銅鎖。

    少年攜帶一身水氣，絳紫的衣袂掃過門檻，他走入屋內(nèi)，伸手掀了珠簾進(jìn)內(nèi)室。

    小黑貓縮成一團(tuán)在錦被上呼呼大睡，方才還在窗邊立過的姑娘此時已背身躺在床上，即便聽見珠簾拂動的聲音，她也沒有回頭。

    他將食盒放到桌上，慢條斯理地將酒菜取出，隨后他緩步走到床前，卻是盯著她的背影半晌，不說話，也不動作。

    戚寸心的心里還生著悶氣，已經(jīng)做好打算不理他，但她背著身子好一會兒，也沒聽到什么動靜，她沒忍住，小幅度地轉(zhuǎn)過頭，卻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他眼底壓著幾分清淺的笑意，戚寸心一下子轉(zhuǎn)過頭，氣呼呼地閉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