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槲襪eimei死了，”姜知白看著身后躺著的姜棠，一字一句道：“我還活著……我沒能護(hù)住她，又有什么資格幸福，公主所求的臣給不起。”

    所以，就此別過了。

    我將用一生為妹贖罪，故放公主尋找新的幸福，不耽誤了。

    李蓉嫣捂著臉，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姜棠只瞧著阿兄拉著她和父親，一瘸一拐走出內(nèi)宮，凜風(fēng)刮在他身上。

    姜知白笑著說：“我?guī)銈兓丶?。?/br>
    *

    前世今生姜棠都知道，皇宮內(nèi)院離開并不容易。

    果真。

    沒出宮門，姜知白就被圍住，皇帝有心讓她殉葬，勢必要留下她的尸身，那些人顧及車上的姜棠，卻不在意殘疾的姜知白，拳腳都往他身上招呼。

    姜棠哭喊、阻止，游魂的身體卻阻止不了半分，滔天的恨意在胸腔積攢，只能看著姜知白跪倒在地上，寶劍橫地，面容殘損，衣衫之上，皆為鮮血。

    風(fēng)越來越大，吹卷萬物。

    忽而翻開車板上的青衣，落在一人腳下。

    姜棠順著看過去，就見男人生的高大，挺直而立，一身緋紅色官袍，比記憶中成熟清冷的長相，他帶著文臣的俊雅，也有武臣的狠厲，一句話不說，就是通身氣場。

    ——那是，前世未曾謀面過的陳宴清。

    原來死后，她曾以這種方式與他相見！

    鵝毛大雪翻覆在陳宴清身上，他如墨般濃稠的目光落在車板的姜棠身上，是一個(gè)瘦小喪氣、但極其漂亮的姑娘，赤著腳丫，紗衣浸血，裸露的肌膚帶著的痕跡，昭示著她遭受過無盡非人的對(duì)待。

    陳宴清看著她，不知怎的目光沒有挪開。

    有侍衛(wèi)瞧見他，面色一變，跑過來即要問好。

    卻瞧見陳宴清錯(cuò)過他，踩著地上青衣，走到車架旁打量著這個(gè)似乎有些熟悉的人，“她是誰？”

    宮內(nèi)外皆知，陳宴清權(quán)傾朝野，對(duì)女子厭惡，向來寡言，旁人很難從他一句話中，聽到壓迫和冷寒的其他因素。

    此時(shí)這么一句話，下意識(shí)認(rèn)為是問姜延的。

    畢竟比起姜知白和姜棠，殉國的大將軍姜延，更值得陳宴清問。

    侍衛(wèi)趕忙道：“這是鎮(zhèn)國大將軍姜延?！?/br>
    陳宴清凝著眉，沒再追問，只是眼睫低垂，默了許久，這才褪去狐裘覆蓋在姜棠身上，走的那刻留下一句，“放他們離開?！?/br>
    真奇怪，他竟對(duì)一個(gè)死去的女子產(chǎn)生善意。

    誰都沒有料到，陳宴清會(huì)這么說。

    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shí)候，陳宴清已經(jīng)走了，帝命不敢不從，陳宴清也不能不聽，侍衛(wèi)一時(shí)兩難，追趕上去，喊住陳宴清，“大人止步，陛下曾說，姜姑娘尸身不得離宮?！?/br>
    陳宴清聞言，掀起眼眸看向他。

    這年的陳宴清不曾有姜棠溫暖癡纏，身上是原本是森然寒氣，一雙威冷的狹長目，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

    他只說反問了一句話——

    “我并未聽聞陛下納妃之言，用何理由扣押忠烈之后？”

    他的聲音淡淡，瞧他的眼神就如看螻蟻，不懼帝威，睥睨眾人，充斥著被人反駁的戾氣

    又或許，陳宴清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幫她。

    只是瞧見她的第一眼，讓陳宴清想起了一個(gè)人。

    一個(gè)曾經(jīng)為救他。

    一樣鮮血流了滿身的姑娘。

    陳宴清離去去，姜知白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思索著什么，忽而呢喃了一句：“陳、宴、請(qǐng)？”

    姜棠不知阿兄為何要說這么一句。

    后來阿兄也沒再說了，阿兄把她和父親埋在郊外，和母親一起的地方，大冬天的穿著孝衣，拂去他們墓碑的雪花。

    隨著他們的殞沒，一代名門姜家沒落。

    獨(dú)剩姜知白……

    如果這是一場夢境，或者是前世死后的幻象，到了這里也該結(jié)束了。

    可詭異的事情是，并沒有結(jié)束。

    畫面一轉(zhuǎn)煙火漫天，這是她死后第一個(gè)除夕之夜。

    闔家歡樂的日子，時(shí)光卻無比緩慢，她看見阿兄靠在墓碑上，祖?zhèn)鞯拈L纓槍帶血，橫陳在土里，他似乎才經(jīng)歷一場慘烈的打斗，最后安靜的等著命運(yùn)的判決。

    臘月雪大，有人挾風(fēng)而來，她又一次在前世死后，看見了陳宴清。

    “昨夜入宮刺殺陛下之人，是你？”

    雖是問句，但陳宴清無比肯定。

    姜知白輕笑道：“是。”

    陳宴清不說話了，因?yàn)檎f不上來什么感受，他其實(shí)很理解他。

    母親守關(guān)早產(chǎn)，刨腹身亡，父親一生戎馬，死無全尸，meimei十八輕齡，芳華早逝，姜家滿門鮮血筑威名，卻從未得到應(yīng)有的善待，他憤怒、崩潰、怨恨……

    畢竟快馬加鞭回來，那是他唯一的meimei，血脈至親。

    “陳宴清。”

    姜知白叫他。

    “我知道你奉皇命而來，我不與你為難，也愿意跟你走，只是有句話……想要告訴你?！?/br>
    陳宴清問：“什么話？”

    “你一直找的小姑娘，是姜棠，我meimei。”

    一陣風(fēng)過，吹暗了天地。

    陳宴清冷淡的扯了唇角，“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當(dāng)年救你那個(gè)五歲的小姑娘，現(xiàn)在就在你眼前。”姜知白撫著墓碑雪花，神情詭異溫柔，他看著陳宴清問：“她死的很慘是不是？滿身鮮血的樣子，像不像與你那年初遇？”

    陳宴清挪移目光，看到姜棠二字，一瞬間便似看到那日……

    寒風(fēng)吹落青衣，命中注定的落在他腳下。

    他抬起眸，看到她如雪般蒼白的面頰，很消瘦的骨骼，卻絲毫沒掩蓋她的精致，就那么躺著，無端入過他幾次夢。

    “我meimei姜棠，少時(shí)活潑。”

    “五歲那年于宮墻中，救過一少年，被人圍堵不退，棍棒所傷?！?/br>
    姜知白的嗓音在風(fēng)雪中低沉又溫柔，“老王爺中正念恩，此事一旦被他所知，留給你的路怕逃不過成親。但因姜陳兩家門第極高，聯(lián)姻勢必為人忌憚，更因我妹醒來腦袋遲鈍，你性情乖戾不堪為配，父親也不忍她入虎xue王府，這件事便被父親一力壓下?！?/br>
    也正因姜延處事圓滑，護(hù)女滴水不漏，這件事陳宴清查了多年，未有端倪。

    “你若不信，可開館驗(yàn)尸，她后腦處有小指寬的傷口……”

    姜知白低聲笑道：“可以說救你一命，毀我妹一生，她正義善良我們引以為傲，姜家從未怪你，但陳宴清你要知道，你欠她的是十三年清明神智、喜怒從心。”

    蕭瑟的深冬，樹梢最后一片枯葉落下。

    姜棠看著一坐一站，兩輩子自己深愛的男人，大為震驚。

    那段她缺失的五歲的記憶，猶如噩夢不愿回想的大雨，就那么忽然鉆入腦海之中……

    她聽見一群人唱：

    “陳宴清妓生子，爬□□是人狗！”

    “沒爹疼沒娘要，生來就是小畜生！”

    她聽見自己哭喊著說：

    “小哥哥別怕，糖糖保護(hù)你……可我們會(huì)死嗎？”

    “不會(huì)?！?/br>
    “嗚嗚嗚可他們打我，糖糖好疼??！”

    那一日。

    姜知白自墳前毒發(fā)身亡。

    一生喪父喪母，未能留住胞妹，最終沒本事報(bào)仇就用死來刺激了陳宴清。

    他說：“很抱歉啊陳宴清，你的安靜日子，就這么被我打破了?！?/br>
    那一日。

    陳宴清恍若入定。

    姜棠救他，卻因他而遲鈍，間接脾性純?nèi)槐坏弁跤J覦，釀造一生悲劇。

    他躺站在墳前，心上像有一把刀，無時(shí)無刻不剜著rou。

    陳宴清一生冷清寡淡，唯獨(dú)為她牽動(dòng)了情緒……

    他會(huì)想起那個(gè)五歲的小姑娘，恰著腰說：“你們不許動(dòng)他?！?/br>
    也會(huì)想起那日宮門的再遇，飄飄然的大雪落在她身上，小姑娘躺在板車上，熟睡的樣子靜謐而美好，臉上蒼白，近乎盛雪，脆弱的如同琉璃易碎，身上卻沾滿了鮮血，怪不得他覺著的熟悉。

    正如姜知白所說，陳宴清的安靜日子就此被打破了，姜棠看著他陷入夢境，日復(fù)一日。

    男人一生未欠過誰，對(duì)她的虧欠成了魔怔。

    終于——

    在姜棠死去的第七日，陳宴清入了宮。

    姜棠跟著他站在龍泉宮內(nèi)，殿內(nèi)燭光明澈，劇烈搖曳，映照在他的眉眼，輪廓沉雋，他拖著一把帶血的長劍，在地上逶迤出一道紅色的光。

    表情似是痛恨，又似斂著情緒無悲無喜。

    臘月的天，窗外忽然閃起幾道驚人刺目的閃電，雷聲震天隨之而起。

    淺睡的皇帝忽睜開眼，瞧見他和他的劍，忽眥目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