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翰之眸光一動(dòng)，道：“她走了多久了？”

    劉夫人算了算日子，道：“已有一月了，當(dāng)已到萬壽了?！?/br>
    郗翰之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母子二人又說了些話，至傍晚時(shí)方散。

    ……

    夜里，郗翰之秉燭獨(dú)坐書房中，直至月上中天時(shí)，方將今日帶回的部分已堆積數(shù)月的公務(wù)處理畢。

    他擱下筆管，伸手揉了揉疲憊的眉心，腦中卻想起回府前所見那回來報(bào)信的侍衛(wèi)。

    那侍衛(wèi)本是跟劉澍恩一同南下，護(hù)送阿綺往萬壽去的，此番趕回，便是為告知他，阿綺于巴陵遇袁朔，目下正同往萬壽去。

    劉澍恩原意，是欲提醒他，袁朔往寧州去，恐怕是有所圖謀。

    他大約明白袁朔的用意，無非是要向?qū)幹萃寥诵U族部落施些恩惠，日后方可加以利用。

    然而不知為何，他心中卻還有一股壓抑不去又整理不清的煩躁與不安，教他如墜迷霧，難辨方向，逃脫不出。

    案邊鎏金香爐中，煙霧裊裊而升，彌漫的幽香悄然襲來，催人入夢。

    ……

    慶熙十二年的春日仿佛比往年都更冷些。

    明明已入了二月，姑孰?yún)s還是下了一場雪，令本已暖和起來的天氣，一下又回到了正月時(shí)的濕寒。

    道邊積雪化得極快，日升后不過兩個(gè)時(shí)辰，那本就不多的白雪便都變作流水，悄然滲入泥中。

    廣濟(jì)寺外，郗翰之正領(lǐng)著侍從們策馬行來。

    馬蹄踏過濕潤軟地，濺起一陣泥濘。

    上一回自姑孰匆忙離開，已是兩年前。

    那時(shí)的他，為無數(shù)人唱衰，于士族們不屑的揣測中，拒不入朝，主動(dòng)離開，毅然北上。

    如今的他，不但已將北方大片土地取回，更令越來越多的晉地士族不得不臣服。

    然重回姑孰舊地，他卻并無任何衣錦歸來的喜悅，反而滿腹復(fù)雜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使君，廣濟(jì)寺到了?！?/br>
    隨行侍衛(wèi)出聲，將他喚回神來。

    寺外早有沙彌迎候，見他靠近，忙雙手合十，上前行禮。

    郗翰之抬眸望一眼眼前寺廟，翻身下馬，命眾人在外等候，自隨沙彌入內(nèi)。

    他雖曾在姑孰居整整一年，卻從未踏足過此地。

    然他記得，當(dāng)年他那婦人，每至朔望，皆會(huì)來此祈福。

    他垂在身側(cè)的雙手不由悄然攥拳，薄唇也下意識(shí)抿緊。

    今日因刺史要來，寺中無其余香客，那小沙彌一路引著他往里行，時(shí)不時(shí)回身來看他，目光單純而好奇。

    郗翰之望著這不過十三四歲的小沙彌，掩去素來嚴(yán)肅的模樣，露出幾分笑意，溫聲問：“怎么了？”

    那小沙彌似有些靦腆，小心翼翼望他一眼，見他并無不悅，方指著不遠(yuǎn)處的大殿，道：“那位在等使君的娘子，生得格外眼熟，倒向一個(gè)兩年前我曾見過的香客?！?/br>
    郗翰之面上的笑稍淡了些，心不在焉道：“兩年前的香客，你如何會(huì)記得？”

    小沙彌圓圓的臉上露出幾分單純的笑容，道：“我自然記得。那一位女香客每月都來，生得十分美麗，像仙子似的！她還常給我?guī)┧峦饧猩系狞c(diǎn)心來，可好吃了！”

    他說著，仿佛想起了許多事，仰頭望著碧空，道：“我記得她那時(shí)來，是要求子的，如今不來了，大約是佛祖顯靈，教她心愿已成吧?！?/br>
    郗翰之默默聽著，只覺如鯁在喉，側(cè)目望著單純的小沙彌，啞聲道：“也興許，是知曉此生愿望難成，不愿來了。”

    那小沙彌目露茫然，正要再說，見大殿已到了，遂止步道：“使君，請入內(nèi)吧?！?/br>
    說罷，轉(zhuǎn)身退去。

    空蕩蕩的大殿中，光線幽暗，寂靜無聲。

    年輕的婦人一身素衣，背對殿門，立在蒲團(tuán)前，并未下跪，只仰目望著殿中高大莊嚴(yán)的鍍金佛像。

    郗翰之跨過門檻，駐足望著眼前與阿綺有三分相似的背影，沉默許久，啞聲道：“不知夫人今日邀我前來，所為何事？”

    那婦人不是旁人，卻是阿綺的堂姊，才自第二段婚姻中解脫出來，嫁給孫寬不久的崔萱。

    她并未轉(zhuǎn)身看他，亦未回答他的話，只靜靜仰望著面目慈悲的佛像，輕聲道：“使君可曾想過，從前阿綺無數(shù)次在此虔誠祈求時(shí)，是如何情形？”

    郗翰之面目緊繃，雙唇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

    崔萱只繼續(xù)道：“使君大約不曾想過?？晌抑溃莾赡昀?，我被夫君折磨時(shí)，也常如她一般，日日誠心祈求，能教我有朝一日，脫離苦海。

    “每次祈求，換來的卻是更深的失落，那滋味，當(dāng)真一點(diǎn)也不好受。

    “我等了兩年，終等來了我的良人，將我?guī)С隹嗪?。可是阿綺呢？她卻被她心中的良人，無情休棄，拋離在此?！?/br>
    她話音平靜，卻字字如刀劍，直戳人心。

    郗翰之立在門邊，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冷聲道：“她何時(shí)將我視作良人？”

    她分明一面瞞著他偷偷地服那虎狼之藥，一面又故作求子狀，時(shí)時(shí)往這廣濟(jì)寺中來，將他的一言一行，盡告知遠(yuǎn)在建康的太后與皇帝！

    崔萱未理會(huì)他，仍自顧自地?cái)⑹觯骸拔业男“⒕_啊，她多么可憐，早沒了依靠，一個(gè)人留在這里，苦苦等你整整半月，滿心企盼地給你送了兩封書信，卻只盼來一紙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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