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竟見他輕輕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寂寥，似有蕭條的風(fēng)從江音晚心間滑過。

    裴策不緊不慢，拇指指腹仍細(xì)細(xì)摩挲著江音晚的面頰，緩緩道：“江寄舟重傷昏迷，性命垂危。孤救與不救，端看晚晚的意思?！?/br>
    江音晚心緒慌亂如千絲絞纏，勉強(qiáng)抓住一縷。

    若裴策當(dāng)真是幕后主使，既然兄長(zhǎng)重傷昏迷，裴策想必已然拿到了那副矯詔，沒有了物證，兄長(zhǎng)只是逃亡的罪臣，于裴策不成威脅。換言之，兄長(zhǎng)仍有一線生機(jī)。

    是生是死，只在裴策一念之間。話中威脅，似出鞘的利劍，凌凌寒芒逼上她的頸。

    江音晚怔怔仰面凝視著他，淚霧凝結(jié)，從洇紅的眼眶中淌出，滑向鬢邊。

    裴策慢慢俯身，輕輕吻在她的鬢側(cè)，耐心將顆顆淚珠抿入唇中。說話時(shí)慢條斯理，薄唇摩挲著鬢邊一小片柔膚，有莫名繾綣意味，吐出的字句卻森冷。

    “晚晚不肯喝藥，孤便斷了江寄舟的藥，如何？”

    江音晚僵在那里，杏眸里淚光如珠玉碎盡，只覺脊背生寒，一動(dòng)不敢動(dòng)，唯蒼白的唇輕輕顫著，終究低弱地央求：“不，殿下，我會(huì)喝藥，我會(huì)聽話……”

    裴策直起身，退開了距離，卻沒有多少滿意的神色，俊容依然矜淡高倨。

    他慢慢扶抱著江音晚坐起，將人攬?jiān)趹阎校皇稚煜虼差^擱著的藥碗，指背觸到梅子青釉的碗壁，確認(rèn)尚算溫?zé)?，才端過來。

    江音晚無力地倚在裴策胸膛前，由他慢慢喂著藥。

    藥汁濃褐，味道苦得人舌根發(fā)麻。她胸口積壓的窒悶仿佛愈來愈沉重，漸漸化成胸腹一片翻江倒海般的不適。

    裴策又將一匙藥遞到她的唇畔。那股苦澀氣味繞在鼻尖，江音晚胸腹中似有什么積滯泛卷，將要涌出。

    她抬手，卻沒多少力氣，只輕輕推了推裴策的手腕。

    裴策動(dòng)作頓住，面色微涼幾分。下一瞬，他修眉蹙起，注意到江音晚的小臉愈發(fā)蒼白，額際冷汗涔涔，似一張水中撈起的薄紙，輕輕一碰就要碎去。

    他將碗匙擱下，雙手握住她的薄肩，沉聲問：“晚晚，怎么了？”

    江音晚想要退開距離，卻被裴策牢牢桎梏住。她抬頭看他，似欲說什么。

    然而話未出口，她已經(jīng)“哇”的一聲嘔在了那襲云錦墨袍上。

    被衾和她自己的雪緞寢衣前襟，亦沾染了不少。

    裴策僵滯一霎，俊面寡寒莫測(cè)，眸色卻徹底沉凜，如歙硯翻倒，濃墨潑了滿紙。

    “孤便教你厭惡至此么？”

    江音晚的臉色蒼白至隱隱泛青，她虛弱地微微搖頭，啟唇欲辯，卻又是“嘔”的一聲。

    裴策眸底陰?kù)迦缬袑?shí)質(zhì)，厲聲吩咐守在門外的婢女入內(nèi)收拾。

    未待婢女應(yīng)聲，他已解了金環(huán)。細(xì)鏈被隨手拂開的丁瑯聲響里，裴策將江音晚纖柔身軀打橫抱起，大步往湢室走去。

    四面重重輕帷被一把拂開，水霧氤氳，江音晚跌入池中，寢衣貼著身段。

    她一時(shí)站立不穩(wěn)，向前栽去，口鼻嗆了水。一條勁瘦手臂從身后繞過來，扼著她的頸，將她撈起。

    江音晚險(xiǎn)險(xiǎn)得以喘息，一腳堪堪踩穩(wěn)了華石鋪砌的池底，另一纖腿還未能落下，便被另一臂托著膝彎抬起。

    第51章 池   “孤去殺了裴筠，好不好？”……

    池水漣漣, 順著柔滑如綢的青絲，瀝瀝落下來。皎薄雪緞飄蕩著被水波推遠(yuǎn)。

    嘩啦不休的水聲里，江音晚被掣著, 只能勉強(qiáng)踮著一只足尖觸到平滑的華石池底。池面上, 滿目絢紅花瓣被重重波紋卷攜, 浮漾不定。

    不知過去多久, 她被轉(zhuǎn)過來，艱難踮地的那條纖腿亦被托起。那襲漉濕冷戾的墨袍是她唯一依憑, 她不得不攀住了他的肩, 如溺水的人攀住了浮木。

    直到滿池?zé)崛獫u漸涼下去，裴策才將人抱上岸。

    池邊放著婢女事先備好的衣裳, 已被水漫濕大半。裴策隨手從中揀出自己尚未沾水的一襲墨緞外袍, 將江音晚裹起，放到供休憩的整塊玉石上。

    他快速換了一身衣衫，將她打橫抱回了寢屋。

    柔霧般的淺紫越羅帷幔半鉤，枕被已全套換過，細(xì)膩綿柔的雨絲錦衾上，織紋如烘云托月。裴策將江音晚輕輕放下。

    江音晚伏在軟枕上，偏頭向里, 側(cè)頰貼著雨絲錦團(tuán)花枕面, 不去看他。濕漉的鴉發(fā)被攏到一邊, 墊著一方大大的棉帕，水滴浸滲開來。

    有一兩縷濕發(fā)膩在鬢邊，水珠沿著瑩薄柔膚慢慢滑下去。裴策坐在床畔，輕輕將那兩縷發(fā)抿到她耳后。

    視線里她的側(cè)頰孱白至半透明般，教人想起夏日和田白玉的冰盞，盞中冰塊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融, 剔透玉壁上沁出細(xì)細(xì)的水珠，仿佛也要同那碎冰一道化去。

    裴策垂著眸，靜靜坐了片晌，俊容亦如冰霧冷凝。心中有懊悔和憐惜。他過于悍厲，與她天生的不相合，何況她猶在病中。

    他放緩了語調(diào)，嗓音低低沉沉，問她：“是不是傷著了？”

    江音晚不說話，也不看他。裴策薄唇抿起，下頜鋒利線條緊繃，終究沒說什么，只喚人取來一個(gè)熏籠，放置在床邊地坪上。

    室內(nèi)本就夾壁通暖，鎏金錯(cuò)銀的熏籠里靜靜燃著銀絲炭，隔著厚厚的巾帕，裴策小心地將她如瀑青絲放到熏爐上烘著，以免長(zhǎng)發(fā)濕冷過久，加重她的風(fēng)寒。

    江音晚睫羽輕輕翕動(dòng)，靜靜看著余光里那道高大身影挪到了床尾。

    下一刻，極輕的“嗒”一聲，在靜謐室內(nèi)響起，她的右踝，再次環(huán)上一圈微涼的觸感。

    裴策將方才解開的金環(huán)，扣回了她的腳腕。

    江音晚仍默然不動(dòng)，卻有淚珠凝匯，滑過秀致瓊鼻，沒入雨絲錦的枕面。

    她背上的疹子未痊愈，藥膏已被洗去，需重新上藥。

    裴策取出一個(gè)海藍(lán)色冰片紋的鈞瓷小瓶，倒了少許藥酒在掌心，將她身上過于寬大的墨緞外袍褪至腰際，凝雪纖背漸漸曝在室內(nèi)融暖氣流中。

    溫?zé)崾终普粗鍥鑫①乃幘聘采先?，江音晚微微瑟縮了一下，很快僵住不動(dòng)，任由裴策將藥酒緩緩?fù)磕ā?/br>
    片晌，江音晚余光見他拭了拭掌心，換了一方海棠紅的瑪瑙小缽，用指腹蘸了藥膏，另一手輕輕將她腰際堆疊的墨袍往下拉。

    江音晚一霎睜大了眼，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藥膏。她攏著身前墨緞衣料，斜撐起身，看向裴策。

    金鏈被牽動(dòng)，一陣玱瑯細(xì)響。她杏眸如一汪落落碧透的琉璃，哀求般道：“殿下，不必上藥了?！?/br>
    裴策微微凝眉，將她肩頭摁回去，沉聲道：“聽話?！?/br>
    江音晚貼著軟枕，淚霧氤氳的杏眸漸漸模糊，淚珠不斷地溢出來。

    裴策上完了藥，取過一方干凈的巾帕，慢條斯理地拭著修長(zhǎng)的指。兩人皆是無言，江音晚的淚已將枕面浸透，眸底卻是極靜，仿佛再泛不起波瀾。

    裴策靜靜在床沿候了一會(huì)兒。待江音晚背上的藥酒滲透晾干，裴策合攏了重重帷幔，擋住江音晚身形，才向外吩咐婢女為她重新取一身寢衣過來。

    他挪到床頭坐著，將人抱扶起身，攏在懷里，用巾帕將她仍有些濕潤(rùn)的發(fā)暫且裹起。

    江音晚宛若一個(gè)精致木然的偶人，任由裴策為她穿上層層衣裳。

    那雙勁瘦手臂松松繞過她的纖腰，耐心在她后背系上心衣的細(xì)帶。又將花素綾的軟薄寢衣披上她的肩頭。

    大掌輕輕捏著她的柔荑，遞過衣袖，緩緩合攏衣襟，皙白修長(zhǎng)的指，將絳帶細(xì)致地打上結(jié)。

    這一切，他都做得無比熟練，因前世已重復(fù)過百遍千遍。今生亦不是頭一回幫她穿衣，只是前幾次，她往往在睡夢(mèng)中。

    衣裙皆理齊整后，裴策依然將她攏在懷中，雙臂環(huán)在她的背后，慢慢用干燥的巾帕拭去她發(fā)間殘留的濕意。

    江音晚靠在他的胸膛前，無知無覺地淌著淚，慢慢染濕裴策的衣襟。那一點(diǎn)涼意，浸得他心尖發(fā)顫。

    裴策放下了巾帕，輕輕撫著她的背，薄唇緊抿，面色平靜，卻一分一分透出寂寥的孤寒。

    片刻，他低緩地開口，帶著哄慰妥協(xié)：“晚晚聽話一些，孤也不愿?jìng)恪！?/br>
    江音晚聞言，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甚至沒有抬眸看他一眼，只是他衣襟上的濕意，無聲更洇開一分。

    裴策的神情驟然冷下去。他掰著江音晚的薄肩，迫使她看向自己。

    江音晚撞入那雙峻邃的眸，似被一只大手攥著，一分一寸地往下沉去，直至墜入萬丈的寒淵。

    裴策凝著江音晚的小臉，那般孱白，脆弱欲碎。她整個(gè)人無比安靜，靜得似失去了所有生機(jī)，是一場(chǎng)蒙蒙煙雨后，凋零委地的梨花，仍有最后的皎白靜美，卻再不能綻于枝頭。

    靜得讓人心慌。

    讓他想起初七的夜里，上弦月蒼白幽泠，他看到江音晚躺在重重帷幔攏起的拔步床內(nèi)，亦是這般的安靜，失去了所有的聲息。

    哪怕知道是一場(chǎng)戲，亦足夠教他方寸大亂，痛徹心扉。

    裴策凝視著眼前無聲垂淚的江音晚，良久，抬手輕輕摩挲她的面頰，拇指指腹將她面上淚痕一一拭去。

    自將她帶回，他便刻意避開這一節(jié)不提，此刻終于極輕地開口，嗓音沉穆清倦，如一聲嘆息：“晚晚，你不該同孤開這樣的玩笑?！?/br>
    他會(huì)害怕。哪怕明知是假。

    初七夜，裴策看著江音晚寧寂闔目的模樣，如一塊極薄的冰，他拼命想握在手中，卻終究在他手中化盡。那些隔世經(jīng)年的畫面再度涌上來。

    前世，自建興元年的九月，江音晚與裴筠私逃出宮被他攔下，她的身體便一日勝一日地衰頹下去，再不可回頭。至十月，江音晚已重病不起。

    裴策遍召天下名醫(yī)，卻無一人可挽救。十一月，長(zhǎng)安城初雪時(shí)節(jié)，那些所謂名醫(yī)圣手，在紫宸殿跪了滿地。

    他長(zhǎng)劍出鞘，凜凜寒芒直指向那群廢物的腦袋，雙眸赤紅如煉獄歸來的修羅，只換得聲聲叩首，齊呼“該死”“無能”。

    終有膽大者，膝行到那襲明黃綾袍海水江崖紋的袍擺邊，砰砰磕著頭道：“陛下，若人一心向死，便是神仙又如何能救？”

    一心向死。她在他身邊，竟是一心向死。

    可裴策偏偏不許。

    素來不信神佛的他，命長(zhǎng)安城所有寺廟供奉海燈為江音晚祈福。至尊的帝王，一步一跪，行過九百九十九級(jí)石階，在保國(guó)寺大雄寶殿前長(zhǎng)跪了三天。

    可惜神佛不肯予他分毫慈悲。

    裴策眼睜睜看著江音晚的生命一日日凋零，于他更勝過零割碎剮的酷刑。一日日的凌遲，直至剜心剖骨。

    她在他懷里最后一言，他字字珍惜逾越自己性命，烙進(jìn)骨血深處，哪怕她說的是：“裴策，我的心里從始至終都沒有你?！?/br>
    棺木漆黑，晚晚會(huì)害怕，他得陪著。

    裴策躺在棺槨內(nèi)，將那具僵硬尸身擁入懷中。她面容清寂分明，仿佛只是睡去。繾綣吻上她的面頰，卻是透心徹骨的冰涼。

    前世今生的畫面奇異重合。裴策終于從回憶剝離，原來身在這一世，貞化二十四年的正月初九，江音晚假死“入殮”的日子。

    她這般迫切地逃離，不惜教他以為自己身死，毫不顧及，他是否會(huì)承受錐心泣血的絕望。

    裴策的吻漸漸染了陰?kù)?，恨不得將江音晚身上皮rou一點(diǎn)一點(diǎn)咬了，吞了。

    晚晚，我待你究竟有哪一點(diǎn)不好，教你待我這般殘忍？

    前世，他甫一登基，便召朝臣商議要立江音晚為后。然彼時(shí)江音晚尚是罪身，朝野上下太多聲音反對(duì)，一時(shí)物議沸騰。

    裴策一力壓下去，不讓那些聲音打擾到她半點(diǎn)。君臣拉鋸，直至三月，江寄舟歸來，江家洗清冤屈。裴策予江家忠國(guó)公的爵位，終于能名正言順迎娶心愛之人。

    封后大典籌備繁瑣，他不愿委屈了江音晚，一切皆按最隆重的規(guī)格，日子最后定在了八月。六月里，裴策將此事告知于她，恰那時(shí)她已診出有孕。那段時(shí)日，他滿心的歡喜，以為一切圓滿。

    然而江音晚不愿生下他的孩子，竟不惜損耗自己的身體，設(shè)計(jì)小產(chǎn)。裴策彼時(shí)怒極，最終也只是將封后大典的時(shí)間推遲，想待她身子好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