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叫哥哥
5、 過了新年,便是春天。 程夕像見風長似的,身量長了不少,活動范圍也從床上變成了床下。 會站立后,她對萬物的好奇心與日俱增,總想要挪著兩條還在打架的腿四處去看看熱鬧,她的不自量力成功地轉(zhuǎn)移了程朝對父母的思念。 現(xiàn)在,他每天最緊要的事就是跟著程夕,尤其是在她要摔倒的時候沖上去做“人rou沙包”。 程夕以為這是新游戲,于是一看到程朝就賴著屁股要往地上坐。 狼來了的故事最多只能講叁遍,等到程夕第四次故意要摔倒時,程朝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無動于衷。 程夕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下,抬頭還看到程朝幸災樂禍的眼神。 他們雖然差了叁歲,共用的卻還是一套邏輯系統(tǒng),程朝能識破她的“小伎倆”,她也能讀懂程朝的竊喜。 程夕當下就憋了嘴,但淚珠子還沒滾落下來,就被程朝扶了起來——他實在擔心哭聲把鄭集英引來。 程朝替她撣撣褲子上的灰塵,她也有模有樣地學著拍拍他,不小心一巴掌拍到了他臉上。 程朝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板著臉瞪她:“夕夕,你打我了,你要道歉?!?/br> 程夕揮上來另一只手。 現(xiàn)在她的兩只手都被握住,程朝終于可以充分行使作為哥哥的權(quán)利。 “夕夕,叫哥哥?!?/br> 程夕笑出咯咯聲。 “不是咯咯,是哥哥?!背坛虉?zhí)地糾正著。 程夕從他手里掙脫開,轉(zhuǎn)身去玩鄭集英給她縫的小兔子。 從此程朝又多了一項任務(wù),那就是教程夕叫“哥哥”。結(jié)果沒有令他失望,程夕會說的第一個詞果然是“哥哥”。 她學會的第二個詞是“外婆”,程夕每叫一次,鄭集英就會夸她一句。 “外婆!” “乖。” “外婆!” “真棒?!?/br> “外婆!” “好厲害?!?/br> …… 這樣的對話能持續(xù)一下午。程朝的小腦袋想,女人真是天真浪漫又容易滿足的奇怪生物,這樣無聊的游戲也能玩得津津有味。但他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因為他也加入了這樣的對話。 “夕夕。” “哥哥!” “夕夕?!?/br> “外婆!” …… 程夕每叫他一次,他就用小樹枝在門口的空地上劃一道線,一下午過去,空地上傷痕累累,像重重的心事。 鄭集英讓程朝數(shù)一數(shù)一共劃了幾道線,她年輕時幸運地念完了小學,教程朝數(shù)數(shù)識字不在話下。程朝又板起臉,豎起食指仔細點數(shù),眼看快要數(shù)完,程夕磕磕絆絆跑過來,一腳踩花了他的記號。 “外婆!”這回輪到程朝告狀。程夕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無辜又懵懂地跟著喊“外婆”。 程朝氣得坐到板凳上生悶氣,程夕又貼過來坐到他身邊,把啃了一半還沾著口水的餅干遞給他。 “哥哥,吃。” “不吃!”程朝的臉鼓成一只小河豚。他又跑出來,在空地上加了一道線。 程夕學會的第叁個詞是“狗狗”,因為她怕狗,哪怕是坐在家里,只要看到院門外有小狗跑過,她也害怕地躲到程朝或者鄭集英身后去。 人總是先記住那些傾注了感情的事物,喜歡和討厭,是程夕最先學會的兩種情感。 喜歡哥哥和外婆,討厭狗狗,對兩歲的程夕來說,這就是生活的全部。 介于喜歡和討厭之間的,是無所謂。 后來程夕還學會了很多無所謂的詞,那些都像是飄渺的空中樓閣,無法在腦海中描摹出具象,遑論叫出他們的名字,比如“爸爸”和“mama”。 mama是什么? mama是座機,是每周日晚上八點響起的鈴聲,是電話聽筒里傳來的女聲。 程夕指著動畫片里的圍裙mama喊“mama”,程朝搖頭。 她又指著掛歷上燙著波浪頭的女模特喊“mama”,程朝也搖頭。 “哥哥,”程夕干脆直接問他,“mama是什么?” 程朝還是搖頭,他也很久沒見到胡向云了,她的模樣就像那晚的夢,不回憶時是朦朧一團,回憶時便煙消云散。 mama是什么?mama是一團背影,是離開時不會回頭的人。 “mama”如此,“爸爸”更甚。 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隱藏在聽筒里的輕淺呼吸,是偶爾響起的低聲咳嗽,是和“mama”這個稱謂綁定在一起的象征符號,象征著程朝和程夕通過生育和繁衍來到世間。 除此之外,爸爸就是一片空白,是空著的椅子,是不住人的房間,是四下無人的荒野,是一場名為“缺席”的冷暴力。他甚至連離開的背影都沒有留下。 胡向云和程萬里本該在程夕生活中占據(jù)的分量,被平均分給了哥哥、外婆和狗狗。 轉(zhuǎn)眼間,2002年的除夕倏然而至。 程朝給鄭集英打下手,幫忙貼春聯(lián),程夕拿著小樹枝在門口空地上亂畫,畫了自己,也畫了哥哥和外婆。她正要喊程朝過來看,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夕夕!” 程夕回頭,是兩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背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其中一個蹲下來,對著她張開懷抱,神色驚喜又有些不敢確定:“……夕夕?” 她警惕地后退幾步,哥哥和外婆叮囑過她許多次,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但眼前的兩人步步緊逼,大有要將她網(wǎng)入懷中之勢,程夕立刻扔下小樹枝,邊往屋里跑邊喊人:“哥哥,救救我!” 程朝聽見她的聲音,以為又是隔壁的大黃狗經(jīng)過,手里端著的漿糊碗沒來得及放下,便沖到門口將程夕擋在身后。 呵斥的話還未出口,來人先躍入他眼中。 記憶的碎片打亂重組,重新拼湊成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漿糊碗摔到地上,厚重黏稠的液體沉緩地溢出來,勾出了程朝心里埋藏許久的情緒。 “……mama?!?/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