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翁用火鉗打醒了他的失態(tài)，“睜開你的狗眼瞧好了?！?/br>
    方晏眉眼冷漠，眼神疏離地看著他，“我該叫你一聲虞五郎君，還是虞五叔？”

    虞舜卿心里一激靈，又驚又喜地看向戚翁，“師傅……這是……這是小世子？”

    戚翁看他此態(tài)，才算是消了一點(diǎn)氣，卻未作聲，而虞舜卿也沒有等他回答，激動(dòng)地往前幾步打量起方晏來，“世子還在，世子您還在，太好了，太好了?！?/br>
    方晏卻側(cè)身避開了他視線，“不必叫我世子，戚翁他們?nèi)绱朔Q呼，只是追念我父，齊朝不存，也未有翻覆可能，虞將軍不必如此稱呼。”

    虞舜卿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屬下自也追念將軍，如何喚不得？”

    戚翁恨恨看他一眼，“追念便是眼見忠良蒙冤而不言嗎？”

    他只覺冤枉，激動(dòng)道：“我自然說了，我也想去陛下面前求情，可是二哥把我綁在了家中，我連淮左都去不得，等我被放出來，不僅我大哥沒了，將軍也沒了……”

    方晏冷眼看著他講訴，此時(shí)這年過不惑的魁梧男人像個(gè)小孩一般委屈，可是他神色沒有絲毫松弛。

    戚翁或許是記起了曾經(jīng)的師徒之誼，看到方晏面容未改便知他不在乎虞舜卿曾經(jīng)是否真心過，便打斷他道：“要訴苦，歌樓里多的是可憐人聽你哀嚎?！?/br>
    虞舜卿受一聲喝，便慢慢止了聲，看著方晏負(fù)手立在身前，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收到那書信是何人所寄。

    “莫不是那信，是世子所寄嗎？”他遲疑問道。

    “是我?！狈疥套唛_幾步，“我給虞六娘、你、虞三郎、虞八郎共四人各寄了一封?！?/br>
    他聽著這幾個(gè)人，找不到任何相通之處，卻十分害怕他會(huì)向虞氏復(fù)仇，辯解道：“世子，當(dāng)初只是我二哥一人所為，族中其余人并不……若說過錯(cuò)，至多也是不曾出言替將軍陳冤……”

    方晏聽到他口口聲聲喚“二哥”，卻將責(zé)任都推卸在他身上，冷笑一聲，“我當(dāng)然明白，我甚至都不想殺虞巽卿的，若說冷眼見我父母弟妹含冤的，何止你虞氏一族呢？”

    虞舜卿疑惑地看著他，便見他望向窗外，“齊朝那些世家望族，滿金陵城的百姓，誰人在那江水畔為我父親哭過一聲？我若如此記仇，該要?dú)⒈M了天下人。”

    “并非不曾哭過，只是不敢而已。”虞舜卿低聲辯白道：“當(dāng)年齊王之殘虐，世子不會(huì)不知，百姓們誰敢為南陽王喊一聲冤呢？便連戚師傅他們，若不是朝臣進(jìn)言，他們?nèi)绾芜€能活著……”

    “所以我不恨齊朝舊臣?！狈疥桃琅f冷漠，眼里卻含著痛色，“只是虞巽卿不該再如此了，天下人都知道我父親忠良，天下人都知道他虞巽卿卑鄙，可是忠良赍志而歿，小人處尊居顯，這算是什么道理？”

    他分明不曾指摘到自己，可是虞舜卿卻心中一陣心虛，他為自己多年來不曾為南陽王叫冤而慚愧羞憤。

    方晏接下來的一句話又戳中了他那可憐的羞恥心，“我明白你們都在想什么，你們想著天下人都知道我父親的冤屈，今時(shí)無人為他伸張，自有后人作書立傳，既如此，你們何苦去得罪虞巽卿呢？”

    他被方晏似笑非笑的眼看著，如芒刺背，血脈里似乎淌涌起一陣無端的戰(zhàn)栗，激起他的羞愧和卑劣。

    方晏看出他的羞愧，收回視線，“可這不是我要的，青史里那淡描的幾筆，不夠書寫我父親的冤屈，也不足以縫綴我母親弟妹的無辜。”

    虞舜卿聽著他森冷的語氣，內(nèi)心的羞愧被盡數(shù)勾出，“世子，我……我愿意為將軍伸張，我去長(zhǎng)安，找北周的天子?！?/br>
    他激動(dòng)起來，“將軍若是活著，也該封王，平冤之后，世子便能取代齊王，我們?nèi)デ筇熳訛閷④娬?/br>
    他這話何其好笑，連戚翁都?xì)庑α?，“你這蠢貨，北周天子為何要為已亡之朝的舊臣平反，若是將軍在世，又如何淪落至亡國(guó)之境？”

    方晏也道：“虞五郎君，前朝舊事，前朝人了結(jié)。”

    他明悟過來，緩緩平復(fù)下心境，想起收到的信，猶疑道：“世子送那信的目的是？”

    “送信給虞六娘，是因?yàn)樗怯輰④姷呐畠海謺r(shí)常追念亡父，她該知道真相。給虞三郎是因?yàn)樗辣?，卻渴望權(quán)欲。給虞八郎，是因?yàn)樗菚?huì)稽的郡守，若是虞巽卿不在了，他可為虞氏第一人，而給虞五郎君你，是我認(rèn)為你曾也算得是忠良?！?/br>
    一個(gè)“曾”字，仿佛在發(fā)泄著什么不滿，虞舜卿看向他，卻不見他神色有異，猶豫中問道：“那信中所寫，盡數(shù)為真嗎？”

    方晏低眉，唇角微動(dòng)，“你若不信，怎么對(duì)徐西屏的幼子下手了呢？”

    他霎時(shí)無言以對(duì)，“可是如今我二哥正得周朝太子青眼，虞氏一族系于他身。”

    “不，虞氏一族系于你身?！?/br>
    他聽到方晏沉靜篤定的語氣，深以為驚奇，“我多年未理外事，撐不起一族。”

    方晏嘆氣，“我本也不想你會(huì)舍得大義滅親，我只以為你也覺得虞將軍與我父親實(shí)在不值，若是死于敵手，是大義殉國(guó)，可是死于至親手中，他們?nèi)绾伟蚕?？?/br>
    虞舜卿見他似乎有些失望，忙辯解道：“屬下并非不愿為長(zhǎng)兄與將軍陳冤，只是此事需徐徐圖之，虞巽卿執(zhí)掌虞氏多年，族中莫不信從……”

    方晏聽他“二哥”也不喚了，輕笑道：“莫不信服？五郎君你不就不服嗎？”

    他這才意識(shí)到自己方才說了什么，不等他解釋，方晏又道：“都是嫡支，他不過占了個(gè)長(zhǎng)，難道你當(dāng)不得族長(zhǎng)？虞八郎當(dāng)不得族長(zhǎng)？”

    他怔愣著看向方晏，“虞氏……虞氏不會(huì)舍他?！?/br>
    “虞氏早就該舍了他，兩日之后，長(zhǎng)安的折子就該到了，其中必有一道是今歲考課的結(jié)果，虞八郎的會(huì)稽郡守做得其實(shí)很好，任誰看都該給個(gè)上上，但是五郎君猜猜，這回他能否得到上上？”

    虞舜卿詫異地看向他，想到虞氏這幾月里為了得到卓越的政績(jī)，將大半的積攢都拿了出來，這竟還得不到一個(gè)上上嗎？

    他想要得到一個(gè)確切的答案，卻不敢順著這問，只問道：“難道世子在長(zhǎng)安也有耳目嗎？”

    “我還沒有手眼通天。”方晏淡淡道：“不過我倒是知道，周朝的吏部尚書，是左融的舅兄，不巧的是，東宮諸屬官中，最厭煩虞巽卿的就是左融，其次便是楚崧，更不巧的是，那位吏部尚書，還是楚崧的表親?！?/br>
    “任考官員，怎能憑喜好……”

    “任考官員，為何不能憑喜好？周朝也是世家林立，儲(chǔ)君廢立都要聽世家的意見，怎么一個(gè)小小郡守他們還左右不得了？”

    虞舜卿被反問住，看見他嘴角一絲諷刺的笑，心里那根弦悄然撥動(dòng)了一下，慢慢成了波瀾，他試探著問：“世子篤定，我能取他代之嗎？”

    方晏篤定，“自然能?！?/br>
    “那如今，需要屬下做什么？”

    “如今你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折子下來了，虞氏族中人心浮動(dòng)，虞三郎開始鬧事，虞八郎被詰責(zé)了，你出來穩(wěn)住人心，說幾句大道理的話，便靜靜等著族老們逼著虞巽卿讓出族長(zhǎng)之位給你?！?/br>
    不得不說這話令他十分心動(dòng)，他復(fù)問一句：“如此就夠了？”

    “如此就夠了。”

    虞舜卿眼中閃過異色，臉色也漲紅了幾分。

    方晏看了他一眼便別了眼去，利益之下，人心如此而已，不是奇事。

    第66章 太子府中

    冬至陽生,葭管灰飛。

    冬至日里的賞梅宴飲總是少不了，何況正是梅英處處，金陵城里便是東家宴罷西家宴起。

    劉呈為表恩重,于太子府中設(shè)宴宴請(qǐng)群官及家眷，宴上一派和樂自不必說。

    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堂上早向天子敬獻(xiàn)過賀表的數(shù)位官員不免要各自再向太子說上四六句賀語，文人共聚,一時(shí)間堂上翰藻醲郁,鳳彩鸞章。

    等到虞巽卿敬賀時(shí),楚郁便向同席的兄長(zhǎng)掩面低笑道：“此人倒是好臉皮，他家砸錢砸出個(gè)中下考評(píng)來,聽說虞氏幾位族老十分不滿，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都嚷著要來殿下面前討說法了，他倒是一臉感激?！?/br>
    楚曄也忍俊不禁,卻拍了拍他的肩，“正是宴上，端正好了?！?/br>
    他話音剛落，虞巽卿的賀語也說完了,劉呈對(duì)他仍是十分和藹，似乎為了安撫一般,與他還多說了幾句。

    虞巽卿心中微苦,卻不得不笑著應(yīng)答，自也瞧見了好幾位年輕郎君對(duì)他的嘲笑。

    然而這嘲諷對(duì)他而言卻毫不影響他的心情,他早知太子并不會(huì)輕易信重他,也知道不必急于此時(shí),對(duì)那考評(píng)結(jié)果反而是反應(yīng)最小的一個(gè)，倒是族人的折騰更令他煩躁些。

    等他坐定之后，瞥見了太子身后幾個(gè)婢女，并不見虞少嵐的身影，略一想便起身離席，走到一處亭子，招來一個(gè)婢女道：“煩請(qǐng)這位娘子帶我前往虞女史處，前幾日她與家中鬧了些矛盾，至今還沒有一紙半信回去，我實(shí)在擔(dān)心不下?！?/br>
    那婢女自認(rèn)得他，聞言回道：“稟詹事，虞女史正在招待女眷，并不在住處，詹事若是等得，婢子便前去將她請(qǐng)來?！?/br>
    “有勞。”

    他看著婢女遠(yuǎn)走，又覺族人給他帶來的那點(diǎn)煩躁少了些，當(dāng)日虞大夫人并未說明虞少嵐是為何凌晨離家，只說是受了些委屈，而就在他回太子府的同一日，本說不會(huì)去陸氏賞雪宴的太子卻突然去了。

    只要不蠢，自然看得出太子是為虞少嵐出氣，甚至回護(hù)到了不顧出氣對(duì)象正是虞少嵐的家族。

    這個(gè)認(rèn)知讓虞巽卿松快了些，宴會(huì)打臉并不算什么，虞少嵐真要得了太子的寵愛，那才是長(zhǎng)遠(yuǎn)，雖不能將家族興衰寄托于一女子身上，但是男女陰陽，只要有了子嗣，未必，虞少嵐肚子里未必就不能出個(gè)嫡長(zhǎng)來。

    他面上泛了些紅，一陣?yán)滹L(fēng)過來才將他臉上的熱氣吹走，卻叫他心情愉悅起來，暢快賞看起園中景致。

    而那婢女見到虞少嵐，才如實(shí)說完，便聽她拒絕道：“勞meimei回去說一聲，我這里事情繁忙，唯恐出了什么疏漏叫殿下不滿了，便不去了，改日再回家拜見諸位長(zhǎng)輩?！?/br>
    等這婢女將這話轉(zhuǎn)達(dá)過來，虞巽卿顯見地有些不愿相信，虞少嵐向來聽話，從未有一事違抗，如今卻這般言語，未必是在虞大夫人處受了什么委屈，怕是對(duì)自己不滿。

    在此關(guān)頭，他自不能容許侄女與自己離心，想想便叫婢女帶自己過去。

    等近了女眷所在，遠(yuǎn)見園中各處倩影，他便止了腳步，在廊子上候著。

    虞少嵐正與楚姜說話，見那婢女又來，眼見有了些不悅。

    那婢女也十分為難，“虞女史，虞詹事就在外等候。”

    她也不想為難這婢女，便與楚姜道：“九娘稍候我片刻，我去去就來?！?/br>
    楚姜依言，看她離去后便坐在閣子里，卻十分清晰地將廊子上的虞巽卿看在了眼里。

    采采站在她身后，納罕道：“該不會(huì)是考課不好，要拿虞女史發(fā)火吧！”

    楚姜經(jīng)了一場(chǎng)病，身上還帶著乏意，懶懶靠在欄桿上，笑道：“連你都知道了會(huì)稽那郡守考課不好了？”

    “金陵城里便沒有人不知道的，聽說虞氏幾位族老鬧得厲害呢?！?/br>
    楚姜笑意微凝，手搭在欄桿上，不自覺點(diǎn)了點(diǎn)，這消息，應(yīng)該是方晏令人傳播的。

    采采看她自從那夜之后便總是一副心思重的樣子，今日也是好說歹說才叫她出來散散心，好不容易與虞少嵐歡喜說了幾句話，歡喜不到一刻，怎又起了心思？

    她試圖提起她的興致來，“女郎，瞧，虞女史去了。”

    楚姜由著望過去，卻一眼就回來了，“這是少嵐jiejie的私事，我們便不該多探究了?！?/br>
    “女郎說得對(duì)，真想不到，都是一家出來的，差別竟這么大，虞女史性情真摯，難得與女郎如此相投，她那叔父卻是這么個(gè)人。”

    她輕輕一笑，“一樹還開千朵花呢，一個(gè)家族出幾個(gè)不同的人物也不算稀奇了?！?/br>
    “像這樣不同的，那可是少見的。”

    “少嵐jiejie的父親，是英武的將軍，她自不會(huì)差的?！?/br>
    “就像女郎您是郎主的女兒，自然會(huì)像郎主那般靈秀智慧一樣么？”

    至此她哪能看不出來采采是在哄自己高興，由衷笑了一聲，拋去了心里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似往常一般與她打趣道：“你這嘴已然可以出師了，但是只是這一張嘴可以，眼里全是小心思?！?/br>
    采采看她心情好起來，高興地坐在她身邊，“婢子便知道，女郎最好哄了，下回……”

    她一頓，隨即叫楚姜看向那廊子上，“女郎，他們爭(zhēng)吵起來了?！?/br>
    楚姜忙也看過去，正見虞少嵐似乎十分難過的樣子，正在對(duì)著虞巽卿吼著什么。

    “采采，叫人去叫請(qǐng)少嵐jiejie回來，便說我丟了支釵子，急得很，叫她速速回來安排人手替我去尋?！?/br>
    采采聽她吩咐得急，忙出了閣子去交代一個(gè)婢女叫人。

    “少嵐，二叔膝下無女，向來視你為親生，你說幾句忤逆的話便算了，卻萬不能在殿下面前胡言，你母親身子向來就不好，如今你姐夫也正想尋個(gè)衙門里的差使……”

    虞少嵐冷眼看他，“二叔何必句句如此？視我為親生便是以我母親與jiejie相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