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巽卿頭一次聽到她如此頂撞，臉一沉，“你是聽信了些什么荒唐話？若不是我保著你父親的家產(chǎn)，你們孤兒寡母還能有今日的體面？若不是我一力要族中為你父親一脈過繼子嗣，如今……”

    虞少嵐憎厭他口口聲聲提到她父親，憤聲道：“若不是二叔您，我父親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huì)死在淮左?！?/br>
    虞巽卿心中驚駭，看著她神情激動(dòng)，忙按住她肩膀安撫道：“當(dāng)年是我沒有勸動(dòng)齊王出兵援助，這怨我，我無時(shí)無刻不在懊惱，少嵐，難道我愿意見到我至親至愛的兄長罹難嗎？你父親去后，虞氏的艱難是世人皆知，你……”

    虞少嵐聽他還在顛倒黑白，激憤更甚，揮開他的手，“二叔，您祭拜那么多的菩薩，金塑的木雕的泥糊的，是不是怕一個(gè)消弭不了您的惡業(yè)？”

    虞巽卿急火攻心，若非顧忌著在外，簡直就要?jiǎng)邮至耍藭r(shí)只氣得臉黑，“你……”

    “虞詹事，虞女史，楚九娘子叫婢子來尋女史過去?！?/br>
    虞少嵐求之不得，看也不看虞巽卿一眼便曲身道：“九娘有事相請(qǐng)，少嵐先去了，望叔父恕罪。”

    虞巽卿卻不看她，問向那婢女，“我與族中小輩說些要事，叫楚娘子稍等片刻就是。”

    那婢女也為難道：“九娘叫得急，說是一支釵子丟了，貴重?zé)o比，叫女史去瞧瞧?！?/br>
    “一支釵子，你們使喚人去找就是……”

    虞少嵐打斷他的頤指氣使，“二叔，這里是太子府中，這位meimei是殿下的婢女，不是二叔的下人，九娘是貴客，耽擱不得?！?/br>
    他見侄女句句拿太子撐腰，即便不滿，也不能再攔她了，余了只一句：“你母親思念你，你記得回去看看她?！?/br>
    “多謝二叔提醒，少嵐告退?！?/br>
    他看著人遠(yuǎn)去，眼神暗下幾分，心中卻有了幾分計(jì)較，拂了拂衣袖，離去時(shí)路過拐角，見到了站在閣子里的楚姜。

    他笑諷一聲，“羸殘病兒，托身貴體，不是好命?！?/br>
    楚姜也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嘴角翕動(dòng)，側(cè)頭問采采道：“他是不是罵我？”

    采采細(xì)看著，“應(yīng)當(dāng)不是的，虞詹事人是壞，仿佛也不蠢的。”

    楚姜卻有些不依不饒，看人走過，呢喃道：“我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不像好話，就是罵了我，我要向殿下告狀?！?/br>
    采采失笑，“女郎當(dāng)真要告嗎？”

    她看虞少嵐走近，低聲笑道：“等時(shí)機(jī)到了我再告?！?/br>
    虞少嵐的情緒還沒有收拾好，此時(shí)眼底還帶著紅色，聞言便溫聲問道：“告什么？”

    她毫不避諱，“方才瞧見虞詹事走過去，他嘴里念念叨叨，我懷疑他在罵我。”

    虞少嵐一愣，心想數(shù)次來往，可從未見她是個(gè)這樣的跋扈，轉(zhuǎn)念才見她嘴角微揚(yáng)。

    “我險(xiǎn)些被你嚇著了，還以為你真要拿這胡亂猜測的去告狀，原是哄我開心?！?/br>
    楚姜卻笑得神秘，“萬一我真的告呢？”

    她笑容沉凝了片刻，就又笑道：“你告便告去，我求之不得。”

    楚姜想想也笑道：“那改日我真去告了，少嵐jiejie可別怨我。”

    “我怨你做什么？”虞少嵐挽上她的手，“方才說你丟了支釵子……”

    “不是釵子丟了，我叫人去請(qǐng)jiejie回來，便是看到你們爭執(zhí)起來了，若是無人之處，我絕不會(huì)多管閑事，可是我朝宣行孝道，一個(gè)不敬長輩的名聲落在你身上，往后你做什么都有人指摘?！?/br>
    虞少嵐便感激道：“我也要多謝你解圍，族中之事，實(shí)在令我疲累，如今在殿下身邊，安閑就是最好的了?！?/br>
    楚姜見她提到太子時(shí)神情溫柔，記起初見時(shí)她待太子有恭敬卻少溫柔，不由有些感慨，只是想想也覺平常，太子施以的誠心，少有人不會(huì)被打動(dòng)。

    她也明白自己似乎表露了得多了些，忙解釋道：“殿下待人和善，對(duì)待下人也從未有嚴(yán)冷之聲?！?/br>
    楚姜無意戳破她心事，說笑道：“這話不假，上至老人，下至小孩，無人不夸殿下好，我家十四娘，就是最最擁護(hù)殿下的?！?/br>
    看到她如此善意，虞少嵐心中一暖，由衷道：“我原來常進(jìn)宮……常到齊王跟前去，齊王愿意紀(jì)念我父親，叫宮娥們陪我組了支娘子軍哄我玩，我那時(shí)候桀驁，以為金陵的小娘子個(gè)個(gè)都是撒嬌賣癡的，誰也不愿來往，除了jiejie，從沒個(gè)相投的友人，竟遇上了九娘，真要多謝殿下叫你我相識(shí)?！?/br>
    她聽了也嬌笑道：“這可是巧了，在長安時(shí)除了我jiejie，旁的小娘子誰也不愿意多搭理我?！?/br>
    她這話音才落，顧妙娘便提著盞燈小跑進(jìn)來，聞言笑道：“虧得你來了金陵，不然我可找不著你這么個(gè)有趣的侄女兒?！?/br>
    她笑聲活潑，瞬間這閣子里便歡快了幾分。

    楚姜掩唇，“是虧我來了金陵，才知道這天下還有十一姨這么有趣的，青天白日里，竟還提著燈玩?！?/br>
    顧妙娘神秘一笑，“這可不是尋常的燈，你們仔細(xì)瞧瞧?！?/br>
    兩人看她將燈提起，往前細(xì)看了看，才見到里面一支燭微亮著，燈罩上紛紛呈現(xiàn)著不同的人物，其上人物或騎馬、或執(zhí)劍，再把燈往暗處移，便可見明顯的物換景移，人物間你追我趕好不精彩。

    楚姜道：“我也曾見過轉(zhuǎn)鷺燈1，但這般精巧實(shí)在少有，十一姨是何處得來？”

    顧妙娘得意地努嘴，“就是來的路上，有個(gè)燈鋪掛在幌子上的，我一眼就瞧出不一般，趕緊先買了來?！?/br>
    虞少嵐也贊道：“這燈做得巧，想必夜里看更是別致?！?/br>
    她便笑道，“可惜我問了那店家，只做了這一盞，再做一盞要三日，不然今日我就給你們都各買一盞了，眼下要看也并非不行，把閣子里門窗都合上，再用屏風(fēng)擋著光，跟夜里有什么分別呢？”

    她說完就交代婢女去關(guān)門窗，虞少嵐猶豫道：“殿下今日令我招待客人，耽擱久了怕是不好?！?/br>
    楚姜拉住她，“便只看片刻，總之是我將jiejie叫出來的，我就不是客人了？況且秦娘子她們幾個(gè)都在，她們可是招待過公主王妃的，不會(huì)有差錯(cuò)?！?/br>
    實(shí)則虞少嵐也有幾分心動(dòng)，誠如她所言，前頭十幾年并未快意瀟灑幾分，此時(shí)難得有相投友人。

    想想她便笑道：“那我便躲懶片刻？”

    顧妙娘少見她俏皮若此，聞言立馬拉著她往屏風(fēng)后去，一面交代婢女，嘴上頑皮道：“速速關(guān)上門窗，我們虞女史耽擱不得。”

    楚姜也跟著小跑去屏風(fēng)后，“少嵐jiejie可是做了女官的人，如何能與我們不正經(jīng)？”

    虞少嵐不免羞顏，輕輕推攘著二人，“左右我還去留都不是了，下回我寧愿與夫人們說客套話，也不與你出來了?！?/br>
    “要是jiejie這樣忸怩，下回我有新鮮也不給你瞧了……”

    “看，轉(zhuǎn)了轉(zhuǎn)了?！鳖櫭钅锎驍嗨齻?，扯來一張蒲席將她們都拉著坐下，燈屏上燈影光轉(zhuǎn)，各般人物旋轉(zhuǎn)如飛。

    虞少嵐看著燈屏上鐵馬回旋，轉(zhuǎn)影縱橫，立刻便被吸引了目光，“真是好看?！?/br>
    楚姜靠在屏風(fēng)上，手還被虞少嵐拉著，聞言也道：“不俗，合該我屋里也掛一盞?！?/br>
    顧妙娘知道她是故意打趣自己，便故作小氣狀，“這一盞我還沒過完了新鮮勁，是不給的?！?/br>
    楚姜便搖著她的肩，嬌嗔道：“十一姨將這允了我，等回了長安，我也送你些珍稀寶貝。”

    “長安我可不去。”她輕輕別開楚姜的手，昂著頭驕恣道：

    “長安再有趣我也不去，我就在金陵，做我的土霸王?！?/br>
    “那十一姨往后可難得見到我了?！?/br>
    “那你還難得見到我跟六娘了呢？”

    楚姜盈盈一笑，看向虞少嵐，“少嵐jiejie也不去嗎？”

    虞少嵐卻顯得十分遲疑，半晌才搖搖頭道：“我不知道?！?/br>
    楚姜莫名從她語氣里感到一絲惆悵，幾日里來的愁悶頓時(shí)也上了心頭，一時(shí)間也不知說些什么。

    一旁的顧妙娘想到長安，或也是有了心事，止了笑聲。

    燈籠里燭火不覺更亮了，燈影轉(zhuǎn)動(dòng)越發(fā)快了起來，顧妙娘輕嘆了一聲，靠在屏風(fēng)上，手撥了一下燈。

    “我不愿去長安?！?/br>
    楚姜靠在她肩上，望著燈屏，喃喃道：“可是長安多風(fēng)流，花枝鮮亮，白馬香車，英才少年，天下人物，俱在長安?！?/br>
    “天下一半人物，在此時(shí)的江南?！庇萆賺沟?，卻不是為了反駁什么，低頭見到轉(zhuǎn)鷺燈投下一片影在她裙擺上，遂低笑了一聲，“東宮在金陵呢！”

    閣中一時(shí)靜默，只剩玉壺光轉(zhuǎn)。

    燈影一輪輪過去，燭焰升起裊裊的焰，旋落在少女各自的心事上。

    忽聽閣外一聲，“這閣子怎么緊閉著門窗？虞女史不在么？”

    虞少嵐從燈影中恍惚抬起頭，即刻就起身道：“是畫箏jiejie……”

    話音才起，她就踩到裙角，跌落下來，與顧妙娘跟楚姜跌作一團(tuán)。

    女兒家衣裾繁復(fù)，釵環(huán)碰撞，一時(shí)間三人都倚在竹屏下手忙腳亂起來，一會(huì)兒是步搖糾纏，一時(shí)又是環(huán)佩打結(jié)。

    閣外幾人漸漸聽到小女兒笑鬧聲傳出，不覺也都露了笑顏。

    婢女詢問是否要推門請(qǐng)她們出來，畫箏嗔笑道：“沒有天大的事，玩樂就是第一重要的事，不必?cái)_她們，世事短如春夢(mèng)，今日不趁風(fēng)日好，哪日夢(mèng)沉?xí)h(yuǎn)，她們恐會(huì)怨我呢！”

    作者有話說：

    1走馬燈

    第67章 路過

    太子府里的宴會(huì)只是一隅的熱鬧,金陵城里的寒意仍是重，依舊刮著冷風(fēng)。

    傍晚時(shí)分，陸續(xù)有賓客從太子府中離開,楚姜自顧妙娘離去后便生了乏意，只是眾官員扔在斗文和酒，看著顧媗娥也正在興頭,她便獨(dú)自先回了府去。

    此時(shí)熱鬧了整個(gè)寒冬朔日的歌樓，照樣鮮亮著顏色,紅綠的錦縵里墜下一支珠釵,砸中了樓下過路的一個(gè)郎君。

    這郎君撿起珠釵,以為是樓上歌妓攬客的把戲，心中暗喜,舉頭將珠釵舉起，“娘子的釵……”

    他話未完,便呆立在了原地。

    直到一滴血落在他臉上，他才驚叫出聲,“有人……有人死在了窗……”

    路上行人被他聲音吸引，盡數(shù)去看。

    卻見一人上半身搭于窗外，再細(xì)看，是一個(gè)袒胸露襟的中年男子,胸膛上正插著一支珠釵。

    眾人驚駭不已，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那位郎君怔怔看著手上的釵子,嚇得大哭著扔開,直往人多處去，“死人了,死人了?！?/br>
    對(duì)于從前的金陵,死幾個(gè)人,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久見太平，再見不太平的事反使他們更害怕。

    歌樓里這時(shí)才漸漸喧鬧沸騰起來，不過片刻，樓里便不斷有人跑出來，有客人，也有其中的歌妓、伙計(jì)，后來又有一個(gè)身姿窈窕的女子衣衫凌亂地跑了出來，衣襟上還沾染了大片血跡。

    眾人正以為是這女子殺了人，不料她一臉的驚慌失措，口中還不停道：“去衙門里，去衙門里?！?/br>
    圍觀的人見她如此，不免心生憐惜，恰有一人是這女子的主顧，上前一步攬住她問道：“茵娘，樓里發(fā)生了何事？”

    茵娘見到熟人，便似抓住了救星一般，梨花帶雨地哭道：“郎君救我，虞三郎把虞九郎給殺了?！?/br>
    這話似驚雷一般，炸得眾人頭暈?zāi)垦?，扶住她的那人也好一?huì)兒才定了定神，疑問道：“虞氏的虞三郎君，殺了他的族弟，虞九郎君？”

    茵娘泣不成聲，“妾也不明緣由，他們將妾身支了出去，妾在門外聽到吵鬧進(jìn)去看，虞三郎便一把將妾的發(fā)釵奪去，竟是刺中了虞九郎的心口，之后他還要來殺我，郎君，您救救我，救救我?！?/br>
    那郎君卻越聽越慌，慢慢將她推開，“茵娘，虞氏的事，我們?cè)醺疫^問，你還是速去找虞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