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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美食探案錄 第103節(jié)

    王河家靠墻的位置種了棵好大的桂花樹,那樹長得很好,許多枝條都越過墻頭,奮力舒展到街上,不難想象桂花開時,會是何等美景。

    謝鈺和馬冰站在外面準(zhǔn)備敲門時,就聽見軟乎乎的讀書聲從樹下傳來。

    “……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是《千字文》,孩童啟蒙用書“三百千”之一,據(jù)說那王河有兩個女兒,小女兒今年剛滿五歲。

    兩人對視一眼,忽然覺得準(zhǔn)備敲門的手,有千鈞重。

    他們這一進(jìn)去,或許方才美好的一幕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

    可該做的事,終究要做。

    “誰呀?”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馬冰定了定神,“衙門的人,來問些事?!?/br>
    讀書聲戛然而止。

    “昨兒不是來過了么?”女人站在里面問。

    她的聲音很沉靜,并不似尋常農(nóng)婦沒得章法。

    謝鈺便將腰牌放在門縫處,“有些事沒問清楚?!?/br>
    過了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二十來歲的年青女人的臉。

    正如方才小丫娘說的那樣,她的容貌極清秀,瞧著頗有些書卷氣,身量高挑,竟是民間少有的美人。

    她叫王香,正是王河的妻子。

    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看馬冰,到底側(cè)了側(cè)身,“進(jìn)來吧?!?/br>
    早上天還不太熱,許多人都趁涼快出來打水、洗衣裳,見她家有外人來,紛紛駐足,“平平娘,有客來啊?”

    許多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她們的名字仿佛也就消失了,轉(zhuǎn)而變?yōu)槟衬衬?,或某某媳婦。

    但顯然王河在這一帶并不受待見,大家便用她家長女的小名來稱呼王香。

    王香笑了下,“衙門的人,來問些事。”

    說話那人和身邊幾人就相互看了一眼,“不是昨兒剛來過了么?”

    王香道:“大約有些事沒說清。”

    那幾人又瞅了謝鈺和馬冰一眼,見他們確實(shí)不像壞人,這才走了。

    謝鈺和馬冰一邊聽著王香和鄰居們的對話,一邊看著院中場景:

    除了靠墻的桂花樹外,院中還有一顆石榴樹,兩者分別取“蟾宮折桂”“多子多?!敝猓亲钍苋藗兿矏鄣膬煞N庭院樹木之一。

    可惜并非每次期待都會成真。

    王河既沒有高中,也沒有多子多福。

    石榴樹下坐著兩位老人,老頭兒正教小點(diǎn)的姑娘念《千字文》,老太太手里拿著針線,正看著大點(diǎn)的姑娘描紅。

    看來白石鎮(zhèn)讀書之風(fēng)確實(shí)很濃,他們竟不像別的地方的百姓一樣,帶著小姑娘做針線活兒,而是讀書。

    要知道,讀書是很費(fèi)銀子的,況且女孩兒讀了書,也考不得科舉,做不得官。

    但他們還是教了,顯然對這對孫女頗為寵愛。

    見謝鈺和馬冰進(jìn)來,老少都齊齊停了手里的活計(jì),整齊地仰頭望過來。

    兩人腳步一頓,第一次覺得來別人家這樣尷尬。

    他們似乎不該來。

    王香沒關(guān)門,轉(zhuǎn)身回來對謝鈺和馬冰道:“坐吧,我去沏茶?!?/br>
    大點(diǎn)的平平抿了抿嘴,小聲問道:“你們也是來找爹要錢的么?”

    小點(diǎn)的姑娘立刻接道:“他不在家。”

    謝鈺沉默片刻才道:“不要錢?!?/br>
    兩個小姑娘還要說什么,就被老太太拍了拍,“別搗亂,走,咱們進(jìn)去?!?/br>
    她看了老爺子一眼,后者對她們點(diǎn)點(diǎn)頭,擺了擺手,又叮囑道:“可別偷懶。”

    小姑娘們便齊聲應(yīng)道:“知道?!?/br>
    多好的人家啊,馬冰暗暗想著。

    “沒什么好茶,”王香端著托盤過來,上面的茶壺和茶碗竟也不是成套的,“也沒了好器具,怠慢了?!?/br>
    確實(shí)不是好茶,顏色淡且發(fā)褐,味道也不好。

    但沒人嫌棄。

    面對這樣一個平和的女人,謝鈺很有點(diǎn)不知該如何開口。

    私心而論,他是很佩服這樣的女人的。

    她和王滿倉的媳婦有很大不同,舉手投足間,都有種非常沉靜的氣質(zhì)。

    好像一汪水,風(fēng)吹過時,難免有漣漪,可風(fēng)過后,一切平靜如初。

    馬冰道了謝,貌似不經(jīng)意地問:“鄰居們都很熱心啊?!?/br>
    王香嗯了聲,“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外子不爭氣,他們可憐這一家老小,時常照應(yīng)著。”

    她看了他們一眼,“昨兒衙門的差爺們來,他們也來問過的?!?/br>
    謝鈺和馬冰交換下眼神,“你不問我們來做什么?”

    一陣風(fēng)掠過,吹得那桂花樹簌簌作響,王香盯著上下?lián)u擺的枝條看了會兒,“他死了吧?”

    兩人一怔,就聽她繼續(xù)道:“以前偶爾也有衙門的人來,但從沒有這樣遮遮掩掩,抓人就說抓人,賠銀子就說賠銀子……”

    而這次衙門先后派了兩撥人來,卻都對來意十分模糊,又說些身高樣貌的話。

    這不是找王河,而是找人,找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你實(shí)在很聰明?!敝x鈺認(rèn)真道。

    他很少這樣明白地欣賞什么人。

    王香苦笑一聲,“跟了那樣的男人,似乎也算不得聰明?!?/br>
    馬冰問道:“他早年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吧?”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祿風(fēng)氣開放,許多男女成親之前都會見幾面,說說話,也省得盲婚啞嫁誤了終生。

    在民間男女皆需勞作,就更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王香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怔了下,才微微點(diǎn)頭。

    過去的王河真的已經(jīng)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一時間竟想不起來。

    是了,他也曾經(jīng)是個很鮮活,很知道上進(jìn)的讀書人。

    王父的書讀得不錯,熬到三十來歲中了秀才,奈何天資有限,始終沒能更進(jìn)一步,便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一開始,王河也確實(shí)蠻爭氣。

    “他小時候很聰明的,”王香臉上泛起一點(diǎn)追憶的唏噓,“每次學(xué)堂里都考頭名,大家都說他肯定馬上能中到秀才……”

    但是沒有。

    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失敗后,看完榜的王河沒有立刻回家。

    王香和公婆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著了急,請街坊四鄰一起去找。

    直到天蒙蒙亮?xí)r,才有人在一家酒館發(fā)現(xiàn)正在跟人賭錢的王河。

    王父氣極了,當(dāng)場給了他幾個巴掌,“孽子!”

    那幾個巴掌短暫地喚回王河的理智,但很快,賭博的影響逐漸顯露出來。

    已經(jīng)連續(xù)失敗多次的王河儼然失去了對科舉的信心,他開始害怕讀書,害怕再次失敗。他一會兒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一會兒覺得是不是考試有貓膩,一會兒又覺得考官同自己過不去……

    而坐在書桌前的煩躁很快被坐在賭桌邊的痛快蓋過。

    王河開始頻繁回憶賭桌,思念那種死生一線的快感。

    被王父抓到時,王河正在贏錢!

    我有贏錢的天分,王河心不在焉地扒拉著書本,這樣想著。

    若那日父親不去抓我,或許我早已贏得盆滿缽滿。

    對,一定是這樣!

    讀書么,不也是為了來日金榜題名,弄個官兒做做?有了官身便是終生衣食無憂,說白了,還是為了銀子嘛!

    王河的心思活泛起來。

    那賭桌上動輒百八十兩的出入,若自己手氣好,說不得一晚就能贏幾十兩呢,之前那莊家還說自己有天分呢!

    做官……他們這樣的出身,想必也做不得大官,底下的官一年俸祿才多少?

    可賭錢就不一樣了,聽說有人手氣好時,一天就能入賬上千的銀子呢!

    一個人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就很容易眼高于頂,而當(dāng)這種面子比天大的人面對接二連三的失敗時,遠(yuǎn)比常人更容易放棄。

    他們會想,別人會怎么看我?他們一定都在背后嘲笑我……

    卻不曾想寒窗數(shù)十年,高中的才有幾人?幾次失敗算得了什么!

    不嘗試就不會失?。?/br>
    他們會畏首畏尾。

    而當(dāng)“失敗的痛苦”和“賭桌上的肯定”同時出現(xiàn)時,他們很容易傾向后者。

    “公公勸了幾回,到底勸不住,”再說這些事時,王香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很平靜,“他一個大活人,又不能綁著,便時常三更半夜翻墻出去賭。”

    后來白石鎮(zhèn)整治,再無賭坊,王河上起癮來,竟跑去別的地方賭。

    “幾次之后,賭坊的人就上了門,后來家里值錢的東西搬光了,竟又來了高利貸的……”王香道。

    “他的手指就是那時候被剁掉的?”馬冰問。

    王香點(diǎn)了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