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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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半不到,覃嘉穆的手機就開始狂響,事實上他才剛睡下沒有多一會兒。最近為了籌備新專輯,他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每次嘉穆回到酒店基本上天都快亮了。電話是adam打來的,但凡是他打來的電話基本上都不會有什么好事,不是催進度就是臨時加通告。adam一個人帶三個藝人,嘉穆覺得他對自己最苛刻,把他的日程安排得最滿,稍微喊兩句累,勢必會得到對方尖聲厲氣的回懟:“得了吧祖宗,我們一大群人圍著你轉都還沒喊累,你就先累死了?嫌累就回去繼續(xù)當你的酒吧駐唱去,唱一晚上賺那點兒寒磣的提成!” 一到這時嘉穆就不敢說話了。 嘉穆對adam是有點害怕的,這個有著一雙如絲媚眼,無論什么時候妝容都優(yōu)雅精致的男人,罵起人來又刻薄又狠毒。有好幾個同屆的新藝人都曾在他強勢的語言炮火中哭得梨花帶雨。這和嘉穆之前的想象可太不一樣了,以前他覺得經紀人就算不用看明星的臉色,或者像小跟班似的鞍前馬后伺候,至少大家也是平等的同事或者朋友關系??墒乾F(xiàn)在完全是反的,他們幾個同期進來的新人都感覺自己好像adam皮鞭下的牲口,每天被他抽著干活兒。 東勰于是笑他,說能讓經紀人鞍前馬后伺候的那都是大腕兒,像他們這種選秀出來的,火那么一陣子,有幾個最后能成腕兒?只要選秀節(jié)目一直辦,每一屆都有新人,生產明星比流水線生產零件還快。不過東勰又說,要求嚴格一點也好,明星也不是誰都能當?shù)?,那些墮落或者懈怠的藝人要么進去了,要么早就不知道被觀眾忘到哪里去了。他安慰嘉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你成了大腕兒,你就像今天他使喚你一樣使勁兒使喚他報仇!嘉穆聽了就笑。 電話還在響,兩個人都被吵醒了。正當嘉穆猶豫要不要接的時候,東勰蹭的一下從被窩里竄了出來,掛斷了電話?!斑€讓不讓人活了?!”東勰罵道,“已經在天天在趕進度了,還催!今天你就好好睡,甭理他!”說罷他將手腳又重新壓在了嘉穆身上,全然忘記了自己為adam的嚴格訓練做過的辯護。 電話馬上又響起來。東勰“嘖”了一聲,用被子將兩個人的頭同時蒙住。嘉穆說:“還是接一下吧。沒準兒真有急事?!?/br> 電話剛一接通,聽筒里就傳來adam的尖叫。他問嘉穆在干嘛。嘉穆說他還沒起。還沒起?!對方一口一個祖宗叫著,說天都要塌了他還有心思睡覺?嘉穆對adam大驚小怪的咋呼早已經習以為常,在他那里,沒有一天天是不塌的,沒有一把火是不燒眉毛的。嘉穆問怎么了。adam讓他自己看微博,相信他看完就不會再有睡意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怎么了?”東勰問 “不知道,adam讓我去看微博。不知道什么事情?!?/br> “你又上熱搜了?最近人氣越來越旺了嘛?!睎|勰從枕頭下將自己的手機摸出來,打開了微博。 嘉穆看到東勰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了好幾倍,臉色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他六神無主地握著手機,目光直勾勾地望過來,把嘉穆望得直起雞皮疙瘩?!霸趺戳??”他問,一面開始在自己的手機上劃拉著。等他劃拉到熱搜頭條的時候,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adam的天塌了這么多次都沒塌下來,這一次是真的塌了。 熱搜第一條:覃嘉穆同性戀,曾逼死大學老師。短短幾個小時,這條熱搜的點擊量已經破了千萬。 嘉穆的魂丟了,大學時代那些不堪的記憶像是瘋狂沖出圍欄的牲口,在他頭腦里野蠻地橫沖直撞,他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這種災難性的狂歡。打開熱搜的詳情,不出所料正是幾年前發(fā)表在學校論壇上的那頁日記——崔晉的日記,清楚地記錄著一個叫“小穆”的學生是如何用一張裸照,聲色俱厲地威脅了一位與其有著曖昧關系的大學老師。正文中用詳實的證據(jù)推演出了日記里的“小穆”就是當紅歌手覃嘉穆,還截圖了原貼的內容和當時學生們在留言區(qū)的討論(當年校方開除覃嘉穆之后,為了平息事態(tài)已將論壇關閉)。 嘉穆不敢去翻看留言區(qū),留言區(qū)里趴著幾萬條留言,每一條都是一道催命符。東勰過來把手機從他手里抽走,然后抱住他。東勰明白,崔晉的自殺對于嘉穆來說是一道血流不止的傷口,這傷口可能被暫時遺忘,但卻永遠無法結痂愈合。他在暗中捏緊了拳頭,當紅明星常常會招來各方的妒忌,被狗仔或同行爆黑料潑臟水是娛樂圈的常態(tài)。可是為了毀掉一個人便如此不計后果地揭開一件曾經傷害過很多人事情,實在又殘忍又卑鄙。 adam的電話在這時又打了過來。嘉穆開了免提,他妖嬈的聲音立即伴著不良的信號簡短地飚了出來:“把你們的作案現(xiàn)場清理一下,我馬上就到?!奔文驴吹綎|勰的臉刷地一下紅了,立即明白他將“作案”兩個字聽成別的什么詞了,于是他猜想,自己的臉肯定紅得更厲害。 半個小時以后,adam風風火火地來了。他把門鈴按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響,像是被人在后面拿著刀追殺。每響一聲,嘉穆心里都踏空一拍。他的眼淚在眼眶里直兜圈子,他想起幾年前在醫(yī)院里等待學校的勸退通知時和現(xiàn)在是一模一樣的心情。幾秒鐘之后adam就會像當年那個輔導員那樣,對他的遭遇噓寒問暖一番,然后宣布公司即將跟他解除合約的圣旨。接下去,他所有的歌手夢、創(chuàng)作夢、專輯夢通通到此為止,重新回到酒吧去掙每一首歌的那點寒磣的提成錢。 這是崔晉給他下的詛咒,讓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去復制相同的厄運。 東勰握了握嘉穆的手,“沒事,先聽聽他怎么說?!闭f著便起身去開門。 adam一陣風似的進了房間,手里提著兩套熨燙平整的禮服。他看到嘉穆紅紅的雙眼,把墨鏡拉下一條縫,讓目光從上邊框溜出來。他用曲里拐彎的語氣說:“天吶,寶貝兒!怎么了這是?”東勰此時對他這種語氣感到異常的煩躁,他說:“你有什么話直接說!”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盿dam勾著手指將兩套禮服往床上嬌俏地一放,轉向嘉穆,雙手自然而然地在小腹前面拉在一塊,“親愛的,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但是今天這場推介會你真的非去不可?!?/br> 嘉穆和東勰同時抬起頭,錯愕地看著他。“什么意思?”東勰問,“你不是來談解約的?” “你在說什么呢!”adam聲音都變尖了。 嘉穆說:“我以為因為那條熱搜......” “哎——呦——”adam把手往前面輕輕一揮,像是在趕走眼前的蒼蠅,“我說你怎么眼圈是紅的,合著是因為這點兒事,我還以為是給你安排的工作太滿了呢!“adam的話連珠炮似的往外趕,他拍了拍胸脯——實際是用蘭花指點了點胸脯,“你放心,我們每天不知道要處理多少這種事情,什么男明星把女粉絲肚子搞大啊,什么女明星當小三上位嫁入豪門啊......要是個個解約,公司早沒人了。”adam走過去坐在嘉穆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之前在大腿后側摩挲了兩下,仿佛自己穿了一條無形的曳地長裙,“你的首張ep馬上就要全網發(fā)行了,發(fā)行之前就是沒事兒我們也會找點事兒讓你上上熱搜的。現(xiàn)在熱搜自己送上門了,買熱搜的錢都省了!放心,啊,你只要把今天的推介會給我搞好了,照片給我拍美了,剩下的你就交給我!”他說著又喜氣洋洋地用蘭花指點了點胸脯。 東勰和嘉穆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眼睛里看出了不可思議。看來兩人都把娛樂圈這潭又深又渾的水給想簡單了。 事實證明,adam的自信確實是有原因的。他和他的團隊只做了兩件事就將輿論的風向徹底扭轉了。嘉穆已經做好了公開道歉的準備,畢竟在娛樂圈里道歉很流行,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哪個明星又出來道歉。可是adam卻說:道什么歉?不是你做的事情你道什么歉? 嘉穆聽了很感動。從崔晉自殺到現(xiàn)在,只有東勰一個人相信崔晉的死與自己無關。所有人都憑借一頁手寫的日記,斷定就是他覃嘉穆公開了那些照片才導致好好的一個崔老師跳樓自殺的。然而他沒想到,這個與自己共事不久的adam居然肯相信他。可是adam卻說:“你實際做過什么不重要,公眾相信你做過什么才重要。這件事,我說你沒做過,你就是沒做過?!盿dam的眼神狠狠的,平日里的嬌媚一掃而光,成了一個即將絕地反擊的大女主。 接下去,他以公司的名義發(fā)表了一份聲明。語氣冷靜克制,用辭冠冕堂皇,內容卻十分簡短,大意是說那條熱搜的信息不實,對公司和藝人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公司將通過法律途徑保障藝人的合法權益云云。東勰看了之后說:“這也太不咸不淡了吧!就這么蜻蜓點水地譴責兩句能有什么用?”adam一個白眼翻上了天,那種大家閨秀瞧不起鄉(xiāng)巴佬的表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他說:“你懂個屁!這種聲明就是要越冷淡越好。你越當回事兒,公眾就越覺得你有事兒,越覺得你是在急著給自己洗白。相反,我們這份聲明看起來輕描淡寫不疼不癢,其實是在告訴公眾:人紅就是是非多。娛樂圈潑臟水的到處都是,這不過是眾多臟水中的其中一桶罷了,法律和時間自然會給出真相,所以對于這樣的詆毀,我們既不恐慌也不重視?!闭f完,adam瞇縫著眼睛,沖東勰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懂了嗎? 當然,他實際做的事情不像他說得那么簡單。adam沒有告訴他們倆,自己其實還悄悄做了另一件事。他找了一個模仿筆跡的高手,讓他對著熱搜的照片去模仿崔晉的筆跡,將那頁日記重新抄了一遍,只不過將上面的“小穆”改成了“金剛葫蘆娃”。又找了一位ps高手,將原貼截圖里留言區(qū)的內容全都改成了:“爺爺爺爺!還我爺爺!”接著,adam又以個人名義聯(lián)系了微博上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大v,讓他以覃嘉穆粉絲的身份將這些照片和截圖重新發(fā)布,配文是:金剛葫蘆娃,七個同性戀,聯(lián)手逼死親愛的爺爺! 這條搞怪的微博瞬間炸了鍋,關于當紅歌手覃嘉穆的種種傳言不攻自破。既然筆跡可以模仿,圖片也可以ps,那么熱搜里所謂的證據(jù)其可信度就大大地存疑。嘉穆的粉絲正愁沒有合適的素材維護自己的偶像,于是瘋了一樣去轉載這條微博,又各自發(fā)揮才能模仿微博上的文案去諷刺之前的熱搜。有的寫“美少女戰(zhàn)士,五個同性戀,活活逼死夜禮服假面”或者“櫻木花道流川楓驚現(xiàn)某賓館,曾聯(lián)手逼死赤木剛憲”......不到兩天的時間,那條搞怪微博就登頂了熱搜,取代了原來的那一條。網友們的熱情一發(fā)不可收拾,最終變成了無法阻止的集體狂歡。 在天氣剛剛開始熱起來的時候,覃嘉穆的首張個人專輯正式面向全網發(fā)行了。這張名叫《芥末章魚》的專輯,從籌備到發(fā)行一共用了不到三個月時間,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adam給這張專輯大量注水,他找來槍手,將嘉穆很多隨手寫來的歌曲片段或小樣狗尾續(xù)貂補充完整,快速變成了一首首原創(chuàng)新歌塞進了專輯里。嘉穆強烈抗議這種流水線式的粗制濫造,說這樣的歌曲根本毫無靈魂!adam聽了以后,把脖子一梗,下巴一擰,叉腰罵道:“你以為一個《中國新聲望》全國第五的名頭能支持你能紅多久?你知道現(xiàn)在各大衛(wèi)視的選秀節(jié)目在以什么速度批量生產新人?等你把每首歌精雕細琢打磨好,歌倒是有靈魂了,你都成娛樂圈的活化石了,到時候鬼還聽你唱!”說得覃嘉穆一句話也不敢接。adam又說:“我知道你小子有點才華,但是既然跟了我,你就必須相信我。這個圈子不看誰紅得快紅得猛,看的是誰紅得久。要想長長久久地在娛樂圈混下去,才華要有節(jié)奏地釋放。一張專輯里有一兩首歌能牢牢抓住粉絲的耳朵,引爆一波流行就夠了,再有好的攢起來放到下一張。早年間那些鉚足了勁兒紅了那么一陣子的歌手,你現(xiàn)在還能叫得出幾個?別以為自己的才華取之不盡,有才華的人多的是,能做到最大程度地推遲自己江郎才盡的期限才是真本事。知道我為什么不愛帶新人嗎?因為你們這幫新人總是有種不切實際的盲目自信,并且還不服管!”adam的嘴巴快得像機關槍,一字一句如同槍子兒一樣從他嘴巴里發(fā)射出來。嘉穆被他訓得面紅耳赤,小學生罰站似的站得板兒板兒的,大氣也不敢喘。 專輯首發(fā)的當天,公司給嘉穆開了一個慶功會。會后adam說可以給他放一星期的假,嘉穆問,難道他們不一起放假嗎?adam酸溜溜地回答:“我們可沒有放假的命。你以為專輯發(fā)出去就完事了?各個平臺的推廣數(shù)據(jù)誰來盯著?效果不好誰來調整推廣方案?媒體能自己找上門來跟你合作?”嘉穆知道adam只是嘴巴毒,其實他很專業(yè),而且也是真心熱愛這份事業(yè)并且認真為他規(guī)劃的。嘉穆很感激地摟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辛苦他們大家了。adam把他瘦削的流水肩用力一擰,說:“別假模假式的了,你的假期只有一周,一周之后必須給我回來,等線上推廣一結束馬上就要去全國做線下推廣,別當自己沒事人似的!” 嘉穆決定這一周的假期絕不能在長沙過,以免adam反悔或者臨時給他安排工作,于是他和東勰當天下午就買機票飛回了上海。 吳叔在家里準備了火鍋,等著為二人接風。陳霄霆也來了,帶了兩瓶頗不便宜的紅酒。東勰給袁尚卿打電話,想讓他跟邱佳鑫也一起過來熱鬧熱鬧。他想起已經很久沒見他們二人了,上次見面還是在半年前??墒请娫挷]有打通,于是他撥微信語音過去,響了好幾聲才接通。對方聲音黏黏的,似乎還沒睡醒。袁尚卿告訴東勰,他和邱佳鑫現(xiàn)在在美國。東勰以為他們去旅游,于是問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對方告訴他不一定,也許一年半載,等孩子出生后滿月再說。東勰暗吃一驚,他知道袁尚卿和仇婧二人在形婚前是簽了協(xié)議的,仇婧堅決不要孩子。袁尚卿說他和仇婧已經離婚了,現(xiàn)在來美國是為了“代一個”。東勰明白他所謂的“代一個”是什么意思,就沒再繼續(xù)深問。袁尚卿在電話那頭笑了笑,感慨說四個人再想見面恐怕難了,還說他們已經知道了嘉穆成了大明星,要東勰代他們道喜,等他們回國要來聽嘉穆的演唱會。 東勰將袁尚卿的話轉告給嘉穆,嘉穆不免有些傷感。他想起他們剛來上海時人生地不熟,多虧了袁尚卿和邱佳鑫的多番照顧,后來又通過他們認識了仇婧和吳婉昕。當時自己因為沒有畢業(yè)證連工作都找不到,還是多虧了吳婉昕托朋友關系才得到了一份調酒師的工作。自從邱佳鑫和吳婉昕離婚以后,他再也沒見過這位婉昕jiejie;現(xiàn)在仇婧和袁尚卿也離婚了,又遠走美國,身邊的朋友正在一個一個離自己遠去。 東勰看出了他的心思,在餐桌底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東勰的手又大又暖和,干燥的手掌上有幾枚健身時留下的繭子。桌上的火鍋咕嘟咕嘟開了鍋,吳叔舉著酒杯說:“小覃現(xiàn)在是明星了啊,在外面吃飯不方便,咱們在家里慶祝他出新歌!”陳霄霆嘻嘻哈哈地問他什么時候開演唱會,別忘了給他留一張內場的門票。 四個人在家里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可能是因為經常周旋于各種鏡頭或媒體,覃嘉穆變得開朗了不少。席間不知怎么就聊起了那條爆料崔晉自殺的微博,嘉穆借著酒勁有一點忘形,將adam的手段添油加醋地講了起來。東勰在桌子下面拼命給他做小動作,暗示他不要將行業(yè)內的秘密透露太多,長年的行騙經歷讓他絕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墒呛榷嗔说鸟文潞颓逍褧r是徹底不同的兩個人,對東勰一會兒碰他一下,兩會兒踩他一腳的含義渾然不覺。東勰看到陳霄霆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微笑著,從始到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晚飯吃完以后,東勰將嘉穆扶回臥室睡覺去了,陳霄霆也告了辭。吳叔和東勰在廚房里洗一家人的碗筷。吳叔告訴東勰,公司的派遣已經結束了,過幾天他打算離開上?;氐皆瓉淼某鞘腥?。東勰笑笑,擦盤子的手沒停下。過一會兒,他問:“我能求您件事兒嗎?”吳叔“嗯”了一聲,等著他的下文。東勰說:“您能不能抽空經常去看看我媽?”吳叔一聲不響,繼續(xù)悶頭洗碗。東勰從側面看到他的臉和脖子一起紅了。吳叔等待身體的紅色慢慢消退,然后說:“別拿你吳叔開玩笑了。我和你媽都不是那種人?!睎|勰明白吳叔口中的“那種人”指的是哪種人,就是那種有了家室還在外面勾三搭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說的再簡單點,就是他父親嚴洪那種人。 “要是他們倆離婚呢?”東勰直截了當?shù)貑枴?/br> “快別滿嘴跑火車!”吳叔拿出長輩的語氣,“當兒子的還盼著父母離婚吶?” 東勰沒吭聲,對吳叔和母親這輩的人來說,離婚是比天還大的事,往往被看成是一個人家庭生活的全面失敗。所以提起離婚就是滿嘴跑火車;所以你經常聽見有勸一對夫妻能將就過就將就過的,幾乎聽不到誰勸人過不下去就趁早離的。 吳叔一邊讓碗碟在水流中熟練地轉圈,一邊喃喃自語說:“你媽是個好女人,你爸早晚會知道惜福的?!睎|勰沒去接他的話,臉上和心里同時冷冷地一笑。 嘉穆的假期還沒過完,吳叔就要搬走了。東勰和嘉穆幫吳叔將不好帶的東西一一打包寄回去。吳叔就笑,說當初來的時候清清爽爽就一個行李箱,沒想到才住了一年多,就多出了這么多東西來。東勰也笑,說一年已經不短了。 晚上,吳叔住的主臥被搬空了,只剩下床上一套被褥明早出發(fā)前再收拾。打好的包裹大包小包地貼著墻根兒放在客廳和門口,有點曲終人散的荒涼氛圍,看著有些傷感。明早吳叔還是清清爽爽拎一個行李箱回去,這些包裹東勰自告奮勇地包在了他身上。晚飯吳叔做了最拿手的紅燒鯽魚,端上餐桌的時候他感慨了一句:“下次再給你們做這口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边@一句話差點把嘉穆的眼淚給催出來。 就在三個人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門外樓道里一陣嘈雜,腳步聲細碎錯亂地由遠及近。緊接著,暴躁的砸門聲響了起來,三個人同時被嚇了一跳。東勰放下碗筷走到門口,用同樣不客氣的高音量問:“誰??!”門外的回答簡單干脆:“警察!” 東勰感到自己腦袋里“嗡”的一聲,眼前的畫面甚至有一瞬間的中斷。盡管他從開始行騙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警察叫門的準備,可是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膝蓋發(fā)軟。東勰定了定神,把演習過無數(shù)次的說辭在心里又飛快地復習了一遍——他知道警察的偵訊手段高明,因此他反再次提醒自己,所有的錢都是“客戶”的主動“贈予”,沒有能夠證明他詐騙的證據(jù)。只要死死咬住這一點,剩下的交給律師。他唯一擔心的是覃嘉穆,他現(xiàn)在是公眾人物,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若是身邊好友作為嫌疑犯被警察帶走,不知又會被媒體炒作成什么樣子。東勰下意識去看此刻正一臉困惑的嘉穆,他不知道這一眼算不算是在跟他告別。 這時外面的人不耐煩了,又“咣咣”地砸了兩下門。東勰剛把門打開一條縫,一張警官證就懟在了他的眼前。于此同時,外面的人用腳把門一別,再用身體一撞,門被“嚯”地撞開,東勰往后退了好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站穩(wěn),看清了,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帶頭進門的是兩個四十多歲穿著制服的警察,他們一人手里舉著一個警官證。在他們身后,還有好幾個年輕的警察,其中的一位手里牽著一只戴嘴套的德國牧羊犬。東勰也直犯懵,不明白逮捕一個區(qū)區(qū)的自己,何至于如此興師動眾。 吳叔和嘉穆被這群來勢洶洶的警察徹底嚇傻了,他們的表情都木呆呆的,等候發(fā)落那樣靜靜地站在餐桌旁。這時,打頭的其中一個男警官開了口,聲音低啞沉悶,帶著審判者的威嚴。他說:“我們接到群眾舉報,歌手覃嘉穆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現(xiàn)在需要對其所在居所進行搜查。小黃,”他朝身后偏頭喚了一聲,一名年輕的警察即刻一步上前,遞給他一張紙。他接過來,將紙頭按在了餐桌上,又一推,如同展示某種至高無上的信物?!斑@是搜查證?!彼f。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匯聚到嘉穆身上,可是他自己卻是一副茫然空洞的神情,似乎腦子的轉速沒跟上警官的語速,還沒弄清楚對方口中的人名和自己是什么關系。 “不可能!”東勰立刻大聲嚷嚷起來,“警察同志,你們肯定是搞錯了!什么非法持有毒品,他平時連煙都不抽!” “到底有沒有搞錯,一會兒搜查完畢自會有結果。”男警官自始至終盯著嘉穆,想要從他的表情和反應里看出一個癮君子的端倪,“覃先生,麻煩你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br> 這個一百多平的三室一廳立刻熱鬧起來,吳叔打好的包裹被迫一一重新拆開來接受檢查。很多年以后,嘉穆重溫起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回憶的畫面里仍然缺乏細節(jié)。他只是依稀記得很多穿制服的警察像是軍隊攻占城池一樣攻占了這座房子。他們手里拿著他見也沒見過的各種儀器,對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滴滴”地掃個不停。還有那只狗,沒想到那只狗摘掉嘴套之后居然那么丑。一張黢黑的狗臉上長著一對狠歹歹的眼睛,黏涎順著它伸出來的長長的舌頭滴在瓷磚上,又被人牽進臥室,繼續(xù)把黏涎滴在地毯上。 他不知道警察們?yōu)槭裁磿臇|勰送他的那把吉他里翻出一小袋他從未見過的白色粉末。他聽他們管它叫“冰”。后來到了偵訊室,他還學了個又長又拗口的新名字,叫:甲基苯丙胺。可是在那一刻,他完全不明白這一小袋粉末意味著什么。嘉穆眼前的畫面被調成了靜音,他行尸走rou地跟著警察往門口走,回頭看到吳叔和東勰在身后跟其他警察推搡叫嚷起來,可是他聽不見他們在喊些什么。 樓下小區(qū)里,聞訊趕來的記者已經將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他們一個個扛著沉重的設備,都在等著捕捉這位剛出道不久的歌手被押解上警車的鏡頭。有些動作麻利的記者已經用手機將文章都寫好了,就等一張照片到位。他們個個摩拳擦掌,有種在起跑線上等著發(fā)令槍的緊張感。他們的發(fā)令槍是快門,快門一響,各種觀點的文章便箭一樣發(fā)射出去,讓屏幕前的一雙雙眼睛看到圖文并茂的“真相”。 這時,不知誰喊了句:“出來了!”人群立刻sao動起來,各種攝像機、照相機紛紛被重新舉起,如同要狙擊某個獵物。覃嘉穆被警察前后夾著走出樓宇門,記者組成的包圍圈迅速收緊,快門都按亂了,閃光燈此起彼伏閃成了一片,把黑夜都照亮了。 在離人群不遠的一棵樹后面,一個男人將衛(wèi)衣的帽子從頭上摘下,冷眼看著覃嘉穆坐進警車的后座。警車閃著紅藍交替的警燈駛出了小區(qū),他從樹后面走了出來,月光紗一樣蒙在了他臉上。陳霄霆就是在這樣皎潔的月光下,跟隨這群作鳥獸散的記者一起離開了小區(qū)。 東勰像是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暴躁的野獸,在客廳里走過來走過去。他第一時間就想到去聯(lián)系adam,不論是請律師,還是應急公關,他都要比自己有經驗得多??墒莂dam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關于歌手覃嘉穆因藏匿毒品被捕的新聞早在警車駛離小區(qū)的那一刻就鋪天蓋地在網絡上瘋傳,此時adam的電話應該已經被各路媒體打爆了。東勰和吳叔坐在餐桌的兩側,相對無言。吳叔只是嘆氣,搖頭,把他絕不相信小覃能做這種事情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東勰茫然無措地看著餐桌上吃剩一半的飯菜,紅燒鯽魚已經冷了,湯汁表面結成了一層亮晶晶的薄膜。在吳叔絮絮叨叨的背景聲里,東勰的心里升起一個又一個疑團。 這天晚上,東勰在拘留所門口轉悠了一夜。他當然知道無論自己跟警察說多少好話,他們也不可能放他進去;他更知道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人民警察即便是對殺人犯也不會下大獄嚴刑逼供。可是知道了這些有什么用?知道了也按不住他心里那頭巨獸,他只能在最接近嘉穆的地方一圈圈地轉悠,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去做些什么。 東勰在轉悠的時候腦袋可沒閑著,慢慢長夜足夠他把出入過家里的每一個人都當成那袋白色粉末的主人去一遍遍懷疑,又一遍遍推翻。夜已經很深了,周圍靜得讓人心慌。這時,一輛警車安靜地駛進了拘留所的院子,東勰看到幾個鼻青臉腫的小混混被從車里押了出來,東勰猜想,這八成又是一些聚眾斗毆的小流氓。他的心就是在這個時候猛地蕩了個悠悠,他突然想起父親嚴洪來鬧事的那天,自己見到的父親的樣子,那種古怪的消瘦,簡直就是一具骷髏架子上面掛了一件衣服。如果說那種病態(tài)的形銷骨立是吸毒導致的呢?母親說父親將家里的錢掏空了去投資,如果不是投資而是去買毒呢? 東勰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汗毛倒豎,可是他越想越覺得這種想法更逼近事實。他顧不上現(xiàn)在是凌晨幾點,立即就要給父親打電話??墒撬麖膩聿缓透赣H聯(lián)系,父親換過無數(shù)個號碼,東勰一個也沒有存過。他想了又想,最后還是打給了母親。電話很快被接通了,母親因睡眠被打斷而嘶啞的聲音被電話信號千山萬水地送過來。東勰在電話里來不及鋪墊前因后果,說馬上讓父親嚴洪起來接電話。母親的心瞬間懸了起來,她聽出了兒子語氣里的異常,那是一種殺伐敵寇的兇狠語氣。她怯生生地問怎么了?你先別問,先讓他起來接電話。你爸......睡著了.。睡著了就叫起來??!...... 東勰馬上識破了母親在撒謊,于是他直截了當?shù)貑柛赣H嚴洪是不是不在家?!回答是一段不打自招的沉默。東勰又問,他去哪了?還是沉默。東勰再問,母親便在聽筒里抽泣起來,她用哭腔問兒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東勰心想這樣不是辦法,母親一哭起來根本無法正常交流。于是他在電話里安慰了幾句,告訴母親等他回家再跟她解釋。 在天亮之前,東勰終于接到了adam的電話。adam的聲音比母親的還要嘶啞并且充滿了疲憊,語調里再也沒有了那種一貫傲慢的曲里拐彎。他告訴東勰這次的事情很棘手,這不是尋常小事,在中國大陸,一旦明星沾了毒,演藝生涯基本上就結束了。東勰在電話里央求他,請他無論如何也要想想辦法,這里面有天大的誤會,嘉穆連煙都不會抽怎么可能會去吸毒藏毒呢?嘉穆一路走到現(xiàn)在是多么不容易,他請adam千萬不要放棄他,無論需要多少公關費他東勰都可以去想辦法。東勰知道自己在說大話了,他不是沒見過經紀公司燒錢的速度,他還要發(fā)展多少“客戶”才能讓他想出辦法?可是飲鴆止渴也好,抱薪救火也罷,那一刻東勰的腦子里根本容不下邏輯思維。 adam有氣無力地打斷他,還是那句話,你實際做過什么不重要,公眾相信你做過什么才重要。他告訴東勰,這次和以前不一樣,這次的事情不是靠公關能搞定的。明星出軌、劈腿、睡粉問題都不大,因為私生活再怎么混亂那也都只是私德的問題,只要時間一長,只要粉絲不計較,他就能繼續(xù)在舞臺上站著。但是涉毒不一樣,那是犯法,哪個平臺哪個公司敢和犯了法的藝人合作呢?國家會讓這樣的藝人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里給全國人民樹立壞榜樣嗎?東勰在電話里幾乎要吼起來,他說嘉穆是被冤枉的,那些媒體去跟風造謠也就算了,怎么連他也不分青紅皂白?!adam卻很平靜,或者說很疲倦,他懶得辯了,他只告訴東勰,跟他adam喊冤沒有用,現(xiàn)在所有的媒體已經把這件事炒上了天,你不拿出十足的證據(jù)就是把長城哭塌了也沒有用。在通話最后,adam心事重重地告訴他,公司方面正在考慮和嘉穆解約,雖然他正在全力爭取,但是現(xiàn)在看來機會不大。東勰在聽筒另一邊急得直扯頭發(fā),眼淚憋在眼眶里,他跟adam道歉說自己剛剛不該吼,同時他懇求adam再周旋幾天,給他點時間,他一定能拿出足以證明嘉穆是清白的證據(jù)。 當黑夜剛剛被晨曦染得蒙蒙亮的時候,東勰坐上了飛往老家的飛機。他的困勁兒來得很突然,可又睡不實,飛機上不時響起的通知總是將他的睡眠打斷,那些短暫的似夢非夢的畫面在他意識和無意識之間往來穿梭,讓他的知覺很疲累。 畫面又退回到嘉穆被捕的時候,有好多人一下子涌進了小小的三室一廳。在夢里,東勰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只能看清他們衣服上的警徽,好多警徽。嘉穆被這些警徽前后夾著,跟著他們往門外走。他沖他喊,朝他跑,可是他根本發(fā)不出聲音也跑不動。他看到嘉穆在回頭對他笑,讓他回去。再然后,出現(xiàn)了很多拿著麥克風和扛著攝像機的人,他們的嘴巴不停地在說話,不停不停地在說話。他們的閃光燈好亮,他們的嘴巴好吵,他們的表情好猙獰可怕...... 東勰像溺了水一樣捯上來一口氣,接著大汗淋漓地醒來。太巧了,那些警察,還有那些記者,他們怎么會像約好了一樣如此巧合地在同一時間趕到?警察在行動之前會先去通知記者嗎?還有,所謂“接到群眾舉報”,那個“群眾”到底是誰?是嚴洪嗎?可是為什么呢? 廣播這時又響了起來,通知飛機已經開始降落了。東勰打開遮光板,老家的天氣好得不像樣子,這樣好的天氣很適合全家一起去郊游。他撕下左手拇指上的一根倒刺,血一絲絲滲出來,他將手指含在嘴里,他覺得頭像是要炸開一樣疼。 東勰下了飛機直奔家中,看到母親穿著睡衣呆呆地坐在餐桌旁,不知已經坐了多久,有人開門進屋她也沒有聽見,也許從接到兒子的電話以后她就沒再合過眼。母親今天沒有戴那副茶色的眼鏡,因此她死掉了的左眼在其他正常的五官當中呈現(xiàn)出一種相當可怖的怪異。 東勰叫了母親一聲,母親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脖子應激地一縮,語言領先于意識脫口而出:回來了?累不累?吃飯了嗎?她站了起來,可是又不知道為什么站起來,只好又坐回去。 東勰問,嚴洪呢?母親轉身進了廚房,沒事找事做地整理起那些原本就井然有序的鍋碗瓢盆,她說她不知道,她還說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他了。東勰馬上就斷定母親在撒謊,母親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所以根本就沒察覺到自己在撒謊時與平常有多么不同。如果她真的好幾個月沒見過嚴洪,她說的話一定是:“問誰?。吭劭刹恢?!”或者“他愛死哪去死哪去!”而絕不會是輕描淡寫的“不知道”三個字。 東勰顧不上照顧母親的情緒了,也沒有時間和耐心去懷柔地把母親的實話哄騙出來。嚴洪現(xiàn)在很可能成了個極其危險的定時炸彈,因為毒品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讓他主動放棄自己所有的社會身份:丈夫、父親、兒子......為了那一口吸的,他可以想都不想就去做一個窮兇極惡的亡命徒。 東勰質問母親,到底知不知道父親嚴洪現(xiàn)在都在做些什么。母親被問得一愣,他還能做什么?到處瞎跑唄。跑什么呢?母親不說話了。東勰又問,難道母親從來沒對嚴洪突然瘦成了皮包骨感到過奇怪嗎?難道家里那些憑空消失的錢被嚴洪拿去做什么她從來都不問不管嗎?東勰知道他說了也是白說,母親如果是個有主意的女人老早就應該給自己做主離開這個牢坑了,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副茫然的表情遲鈍地看著兒子。她不明白兒子想要告訴她什么,可是又不敢問。東勰把嘉穆被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母親,又將自己的懷疑和猜測也告訴她?,F(xiàn)在他唯一能夠想到的與那袋白色粉末有關系的人,除了他父親嚴洪就沒有別人。 母親被兒子的結論嚇得直晃腦袋,恐怕她不是對自己丈夫的奇怪變化和詭異行蹤毫無知覺,她害怕的是心里面那個恐怖的疑團被兒子證實了。東勰又一次幾乎嚴厲地質問母親,到底嚴洪在哪?他知道一直以來父親都像個寄生蟲一樣活著,就算藏得再深也不可能不去吸母親的血。可是母親就是死咬著不知道,然后就是沒完沒了地哭,其他的多一句話也不肯再說。東勰拿起手機就說要報警,既然她一口咬定不知道,那就讓警察去找,他嚴洪有沒有犯事警察自然會給個說法!母親瘋了一樣沖過來搶手機,一面號哭一面撕扯捶打,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她兒子了,而是一個即將奪走她丈夫的野蠻人。她對丈夫或許有各種怨恨,發(fā)起狠來能讓那個男人在自己嘴里死上無數(shù)次,但是她不能允許誰把他從自己身邊奪走。她的兩條手臂像兩根豎起來的藤條一樣抽打在兒子的胸口、臉上,同時用含糊不清的嘶啞嗓音吼叫:“那是你爸!你要報警抓你爸?!你連我也抓走吧!你把你爹媽都送牢里去,以后沒有人拖累你!” 東勰是應付不了這種狀態(tài)下的母親的,他只好用兩只鐵箍一樣的手臂將母親緊緊箍在懷里。母親一聲長過一聲的哭嚎被悶在了東勰的胸口,聽起來像是受傷的母獸在痛苦地絕叫。 東勰把母親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蹲在母親的膝蓋旁,母子二人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 “我知道你恨他,”母親突然開了口,哭嚎留下的痕跡還顫抖在尾音里,“但是他畢竟是你爸?!?/br> 東勰點點頭,母親保護丈夫的意志比他想象的要堅定,這個一輩子逆來順受的女人在這件事情上難得地強硬了一回。他意識到要想從母親這里套出嚴洪的行蹤絕不能硬來。他跟母親保證不報警了,但是他必須去跟父親問個明白。他將寬大的手掌覆在母親的膝蓋上,深深地看著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說:“如果我爸沒沾毒,我去把他勸回來;要是他真的沾了,咱們早知道也好早幫他想辦法。你什么都不說,這不是把他往歧路越推越遠嗎?”東勰真的已經很多年沒說過“我爸”了,話在嘴里直打團兒,讓他覺得十分別扭。 母親就是被那句“把他往歧路上越推越遠”給說服了。她終于松了口,告訴兒子,他父親嚴洪確實已經好幾個月沒回過家了。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隔三差五就有債主上門來要錢,他敢回來?東勰聽了,鼻子一酸眼淚就上來了。他問母親,嚴洪就這么把她和奶奶丟在家里去應付那些債主,他自己藏起來當縮頭王八?母親也跟著掉眼淚,不然還能怎么辦?真的眼睜睜看著那幫人卸掉他的胳膊腿?她反過來寬慰兒子,說那些人只是要錢不害命的,沒有為難她們。 東勰的眼淚忍也忍不住了,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母親和奶奶到底過的是什么日子?那些光天化日來上門討債的能有幾個是善茬?三翻四次要不到錢的債主們會客客氣氣地來,又文明禮貌地走?東勰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他第一次有了恨不得將一個人挫骨揚灰這樣強大的惡意,這種惡意因為針對了自己的父親而被看做大逆不道,可是卻早已由不得道德和倫理說“不”,它正在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主宰自己。 母親告訴他,父親嚴洪藏身的地點在市郊高速公路旁一處農田的板房里,母親讓他等天黑了再走。臨走前,她塞給兒子一個包裹,里面是給父親嚴洪的幾件換洗衣物。 母親說的那個地方又偏又遠,沒有出租車愿意去。他不得不換好幾趟公交車,先走大路再走土路。東勰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一路都在跟著自己,可是他不動聲色。他在心里一咂摸,馬上就把這幾個人的身份判斷出來。他早上回家上樓的時候,在樓下看到了一個流氓扮相的人探頭探腦地四處轉悠,此刻這個人就出現(xiàn)在跟蹤的隊伍里。他們就是母親嘴里那些隔三差五上門來討債的債主。人家才不是隔三差五地來呢,人家天天在樓下盯梢。他們肯定在母親那里碰了無數(shù)回釘子,當他們發(fā)現(xiàn)無論給母親多少苦頭吃,也無法從她嘴里撬出關于嚴洪半個字的時候,他們就只好守株待兔地在附近布下了暗哨。 東勰果然在母親說的那段高速公路附近找到了一個破舊板房,只不過那里已經不是農田,而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板房附近堆放著早已經生了銹的廢棄鋼材。 門沒鎖,東勰輕輕推開門,一陣令人作嘔的餿酸臭味撲面而來。屋子里沒有人,一盞昏黃的燈泡吊在棚頂,裸露散亂的電線從棚的一段扯到另一端,上面被黏糊糊的黑色污垢箍著。這里連個桌子也沒有,就一張破舊的行軍床,床上是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被子。幾張舊報紙鋪在床前的地面上當桌子,上面堆著吃剩了半桶的泡面、零食包裝袋、煙頭,還有針管和瓶蓋上被打了孔插了吸管的飲料瓶。 這是個癮君子的藏身地,東勰心想,同時警覺起來,癮君子可不會跟你講什么骨rou親情。屋子里沒有地方給他坐,他就把母親讓他帶來的包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包袱上。這里的所有東西他一下都不想碰。 東勰等的不耐煩了,到屋子外面去透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輪孤月貼在遙遠的天壁上。不明不暗的月光把夜晚弄得很臟,也把堆在房子旁邊的廢棄鋼材弄得像一個身形巨大的怪物。東勰從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老家居然還有這么個地方,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可是路上基本沒有什么車經過。東勰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一路上跟蹤他過來的那些討債的人此時就在附近。這周圍還有不少這種破舊的板房,都是給附近的流浪漢、拾荒者還有像他父親嚴洪那樣的癮君子或者躲債的人住的。 這群討債的人或許擅長討債,但是的確不擅長跟蹤。東勰來這一路換了多少次車他自己都記不清了,他要想甩掉他們是很容易的,但是他故意沒有這么做。甩掉他們一次還有下次,甩掉了他們回頭不還是要去找母親的麻煩?不如誰欠他們錢就讓他們找誰要去,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他們不再去sao擾母親和奶奶,他東勰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這時,一個黑影子踉踉蹌蹌從遠處走來了,黑影手里拎一只酒瓶子,兩只腳直打架,邁一步向前搶兩步,雙手往旁邊劃拉著尋找平衡。東勰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嚴洪,他現(xiàn)在真的瘦成了一片影子,比上次見他時更瘦了,在黑暗里搖搖晃晃如同一只馬上要斷線的單薄的風箏。東勰趕緊拿出手機,悄悄地將錄音功能打開。黑影走近了,也看見了東勰,他先是一愣,接著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呵,還知道自己有個爹呢?”嚴洪說著自顧自地進了屋,然后往那張破舊的行軍床上一歪,“誰告訴你我在這的?肯定是你媽說的,她就是管不住她那張逼嘴?!眹篮橛弥讣装蜒揽p里的殘渣摳出來,又放回嘴里,再往地上一吐,接著說,“也是,她現(xiàn)在跟那個姓吳的搞上了,巴不得我早點死呢。呸!” “嚴洪,你是不是吸毒了?”東勰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但是聲音還是聽得出顫抖。他很少管嚴洪叫“爸”,但也從來沒有指名道姓地這樣稱呼過自己的父親,他是為了把“嚴洪”這兩個字錄進手機里。 果然,躺在床上的嚴洪翻身就坐了起來,他指著自己的兒子罵道:“小王八羔子你叫誰呢?!” “覃嘉穆房間里那袋白色粉末是不是你的?!” “老子知道誰他娘的是什么穆?!” 東勰急了,沖過去一把將嚴洪的衣領攥在手里,沒費什么力氣就把嚴洪從床上拎了起來,如同拎起了一副骷髏模型,“你還裝?!那是什么?!”他沖父親吼,一腳把地上的針管和插著吸管的飲料瓶踢飛,“你敢說你沒吸毒?你敢說覃嘉穆房間里的白粉不是你的?!” 嚴洪嘴里罵著臟話,皮包骨的手腳在東勰身上有氣無力地踢打。他喘得很厲害,肺子里面像是在拉著一個風箱,東勰很怕他一口氣捯不上來會直接過去。 房門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人“砰”的一聲踹開的,扭打在一起的父子倆被同時嚇了一跳。 “夠熱鬧的??!”領頭進來的是一個光頭的中年男人,另有五六個嘍啰緊隨其后,他們一個個歪著頭,將手里的家伙在手掌中顛過來倒過去。東勰認識他們,這些人就是跟了自己一路找他父親嚴洪討債的人。嚴洪一見他們,膝蓋馬上就嚇軟了,顧不上去想這些自己日防夜防的人是如何找到了這么隱蔽的藏身之地。他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過去扯那個光頭男人的褲腿兒,對著男人的腳面一口一個“剛哥”,就是奴才求饒的場面也比這要好看一些。 那個叫“剛哥”的男人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臟話,然后一抬腳就將嚴洪掀出去老遠,嚴洪又爬回來,繼續(xù)扯人家的褲腿兒?!皠偢?,求你了?!眹篮榈念~頭幾乎要貼在了光頭男人的鞋子上,“你再寬限我?guī)滋?,我一定能把錢湊上!” 光頭男人又是一腳,仿佛在試圖甩開一條難纏的野狗?!袄献訉捪弈愕娜兆訅蚨嗔税??”男人走到墻角,用腳尖踢了踢那個插著吸管的飲料瓶,又踩住了嚴洪的手,像碾煙頭那樣用力一碾,“我看你日子過得也挺不錯的,這不還有錢‘溜冰’嗎?那可是個燒錢的玩意兒!” “剛哥,手,手.....”嚴洪趴在地上痛苦地齜牙咧嘴,虛汗在他額頭上結得豆大,“我沒錢,我是真沒錢??!剛哥!” 光頭男人沖那些嘍啰們使了個眼色,兩個提著甩棍的混混立刻上來,一左一右將東勰圍住。他們還沒等東勰反應過勁兒來,照著他的腿就是狠狠的一甩棍。東勰只覺得腿彎子處一陣劇痛,接著眼前一黑,“噗通”跪在了地上。嚴洪瘋了一樣大喊了一聲,沒人聽清他喊了什么,只覺得那一聲仿佛來自地獄般的吼叫讓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愣住了,就算那一棍子是打在他身上的,也不至于發(fā)出這么恐怖的叫聲。 光頭男人說:“你沒錢可是你有兒子?。「競觾斪怨挪痪褪沁@么個理兒嗎?” 嚴洪爬起來,跪在男人面前拼命用頭搶地,結結實實的磚頭地給他磕出“咚咚”的響聲。他喘著粗氣說:“我兒子啥也不知道!他還在上學呢!你再給我點時間,就三天,三天我要是還不上你把我手剁了!” 東勰看著自輕自賤,把頭一個個響亮地磕在地上的父親,馬上意識這群人可能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自己可能闖了禍。他沖父親吼:“嚴洪你干嘛呢!你起來!” 光頭男人走到東勰的身邊,一把薅住他的頭發(fā),讓他的臉仰向自己。他說:“你看你爸多寶貝你,到底是親爹。”他接著又給旁邊兩個小混混做了個手勢,“好好伺候伺候這位小少爺,看看他親爹是在乎那點兒錢,還是他兒子的命。” 誰也沒有看清楚嚴洪是怎樣沖過來的,他像個保齡球一樣拼盡全力撞開東勰身邊的那幾個人,用皮包骨的身體緊緊裹住了自己的兒子。東勰感覺眼前突然黑了,緊接著聞到父親身上那股混合著汗臭和煙臭的難聞體味。他不知道父親哪里來的這么大力氣,自己的手臂被他緊緊勒著動彈不得。他聽見父親齁嘍氣喘賠笑的聲音:“剛哥,孩子什么都不懂。要不然你打我一頓出出氣,啊,你打我?!?/br> 接下去,東勰聽到一陣密集的,如同冰雹打在油氈布上的聲音,他不敢想那聲音是什么。就在這時,東勰聽見父親發(fā)出了極其駭人的呻吟聲,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能發(fā)出來的。接著他感到父親用來箍住自己身體的四肢開始抽搐,進而整個人都瘋狂地抽搐起來。東勰掙開父親,看到了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恐怖一幕。父親嚴洪像一塊被高溫燙化的塑料,滾在地上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縮成一團。他的臉白得像紙,五官恐怖地變了形,極其痛苦,口涎從他抽動的嘴巴里被源源不斷地甩出來。光頭男人和旁邊那幾個往父親身上揮棍棒的小混混都被這一幕嚇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cao!這老小子怕是毒癮犯了!”光頭男人說。 東勰在一旁手足無措,看著地上滾著的一團爛rou一樣的父親,他覺得既惡心又恐懼。不知道這時誰喊了一句:“再不叫救護車就死毬了!”東勰這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去掏手機。 光頭男人命令小混混們趕緊撤,有人問就這么便宜了這老小子?光頭男人照著那人的頭就是一巴掌:你想背人命啊!他一家老小住哪咱都知道還怕要不來錢?!說完帶著人一溜煙地跑了。東勰明白那男人最后一句話是說給自己聽呢。 救護車來的時候嚴洪意識已經不清楚了,嘴里開始說胡話。跟車來的醫(yī)生把他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東勰的胳膊,眼睛突然間瞪得溜圓。東勰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可是他嘴里含含糊糊,東勰什么也聽不清。東勰讓醫(yī)生把他抬走,可是他死活不肯,瘦成麻桿的胳膊爬著凸起的血管,枯樹枝一樣的手很有力道,死死抓著東勰的胳膊不放。他眼睛瞪著東勰又去瞪那張破舊的行軍床,嘴里不停地發(fā)出支離破碎的音節(jié)。東勰終于聽清了,父親說的是:“地磚”。 東勰趴到行軍床底下,果然有塊地磚是松動的。他將它啟開,發(fā)現(xiàn)了兩包用紙嚴嚴實實包著的錢。他把錢拿給父親,可是父親卻又把它們塞回給兒子,嘴里又說了些什么,然后便了無牽掛地昏死了過去。東勰什么也沒聽清,但是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跟車一起去了醫(yī)院,此時已經很晚了,他沒有聯(lián)系母親,而是自己在搶救室外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