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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東邪在線閱讀 - 28. 二乙酰嗎啡

28. 二乙酰嗎啡

    母親趕到醫(yī)院是在第二天中午,她從家里一路哭到搶救室門外的時候,父親還沒有脫離危險。搶救室的醫(yī)生護士進進出出,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這可嚇壞了被一次次拒之門外的母親。

    東勰扶著哭成淚人的母親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搶救室的門一開,她便本能地站起來迎上去,可是沒有哪個醫(yī)生或護士聽得懂被她的抽噎撕扯成碎片的問句。搶救一直持續(xù)到下午,父親嚴洪被轉移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告訴東勰和母親,父親因為吸食了過量的毒品導致嚴重的呼吸中樞抑制,如果昨天晚上再晚送來幾分鐘,人就救不回來了。母親還沒等醫(yī)生把話說完,就一下子攤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醫(yī)生知道,眼前這個哭天搶地的中年女人再也聽不進自己說的任何一句話了,于是他只好對東勰交代如何辦理住院手續(xù)和交納各種治療費用。

    東勰問醫(yī)生知不知道他父親吸毒多久了。醫(yī)生想了想,說看樣子有幾年了,他胳膊上到處都是針眼,血管找都找不著,已經(jīng)嚴重地硬化萎縮了。東勰又問,人還有希望救回來嗎?不好說,明天要是還不醒,就盡早做準備吧。東勰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欲言又止的醫(yī)生搖了搖頭,走了。父親瞞著他和母親,吸毒吸了兩年多,把好好一個家給吸成了空殼,又把好好的自己吸成了一副骷髏架子,現(xiàn)在他倒是兩腿一伸住進了icu。隔著icu的玻璃,東勰看到的是一個身體被插滿管子的父親,他安靜地睡在各種儀器中間,身體也成了那些儀器的一部分。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即便是到了中年,放在人堆里也不屬于平庸的那一類??墒乾F(xiàn)在他的臉,就只剩下了一張干癟褶皺的鉛灰色人皮包裹在突兀的骨頭上。東勰越看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與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枯骨架有著剪不斷的血脈。

    母親在兒子身邊不停地哭,嘴里喃喃自語,隔著厚重的防護服說著只有她自己能聽懂的話,恐怕她也不敢相信丈夫已經(jīng)給毒品禍害成了這副恐怖的樣子。父親嚴洪的眼睛緊緊閉著,面容沒有醒著時那么多戾氣,如果能就這樣毫無痛苦地離開人世,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東勰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難道他竟是盼著父親早點離開人世嗎?這個念頭是從他嚴東勰的腦袋里長出來的?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長出來的?是醫(yī)生叫他早做準備的時候?還是他拿著醫(yī)院的賬單在走廊盡頭一個人算賬的時候——呼吸機一天多少錢、ecmo一天多少錢、進口納曲酮一針多少錢以及父親往后還要吸毒再吸走家里多少錢.....抑或者更早,早到母親和奶奶獨自應對上門逼債的流氓的時候;早到他嚴洪將母親好好一只左眼弄瞎的的時候;還是早到他一次次朝母親揚起巴掌的時候?東勰心里那一點萌芽的念頭,就在這些個時候被一次次澆灌,吸收這些惡意做養(yǎng)分一點點長大,終于在今天這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見識到,原來它已經(jīng)成長得如此茁壯,如此難以忽視了。

    嚴洪在昏迷了三天之后終于醒了過來。在他昏迷的三天里,母親晝夜不歇地守著他。icu禁止家屬陪護,她就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像個擺件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宿一宿,不吃不喝不睡。東勰讓她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來,這里有他看著呢??墒悄赣H沒聽見似的,只管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鞋尖。她的右眼如同隨著左眼一起死去了,也沒了生息,兩只眼睛里各有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短短三天,母親似乎老了十歲。

    這天晚上,父親嚴洪被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移到了特護病房觀察。東勰讓母親無論如何回家休息一晚,母親仍是固執(zhí)不肯。連續(xù)熬了幾個通宵的東勰心情壞透了,他把所有的賬單往母親面前一攤,告訴她,病房里面那個人在這里躺一天的費用比他東勰一個月的工資都貴,母親要是也躺進去,那就等于是逼著他們的兒子去賣血賣腎供他們二老在醫(yī)院里度假!母親聽了,木訥了幾天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表情。她嘴唇顫抖著,連續(xù)數(shù)日的不眠不休讓她的皮膚暗沉得可怕,眼袋和皺紋松垮垮地掛在她的臉上,又被淚水毫無節(jié)制地漫灌一回。母親仍然什么話也沒說,可是兒子的話讓她明白,自己在這里已經(jīng)是個麻煩了。這幾天她雖然人在椅子上一坐很少動彈,但是腦子卻像個瘋狂運轉的機器停不下來。她帶著對兒子深深的愧疚想,自己和病房里躺著的那個人一樣,都是兒子的拖累和麻煩。下輩子可千萬別有哪個倒霉鬼來做他們的兒子。像他們這樣的人除了成為別人的負擔以外什么也成為不了;除了給親人帶來沒完沒了解不開甩不掉的麻煩以外,什么也帶不來。他們配有兒子嗎?

    當晚,外面下起了大雨,閃電把夜空照得有如白晝,東勰一個人在特護病房里陪床。父親清醒的時候不多,通常是醒一會兒之后就要昏睡很久,但是身體的各項指標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了。東勰躺在另一張空床上想要睡一會兒,可雖然連續(xù)熬了好幾晚,他卻一點困意也沒有。

    他翻來覆去地想下午接到的那通電話,是嘉穆從上海打來的。嘉穆告訴他,警方因為沒有直接的證據(jù)所以暫時把他放了,可公司還是和他解了約。東勰的心里一陣絞痛,舉著手機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論有沒有直接的證據(jù),作為藝人的覃嘉穆已經(jīng)和“毒品”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了,公司沒有義務去給一個羅生門事件斷案,再去還誰一個清白。像覃嘉穆這樣新出道的藝人一抓一大把,如果放棄他能讓公司免除輿論風險甚至是政治風險,公司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在解約的第二天,嘉穆的新專輯便被從各大平臺紛紛撤了下來;他接到的代言廣告也陸陸續(xù)續(xù)停止了與他合作——各個品牌通過大張旗鼓地官宣“停止與覃先生的一切合作”來表明立場,收獲商譽。一夜之間,他從娛樂圈人人追捧的明星淪落為人人喊打的恥辱,如同致命病毒一樣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全網(wǎng)現(xiàn)在幾乎找不到關于覃嘉穆的任何影視資料,他此前參賽的錄播視頻,有他的部分能剪的被通通剪掉,剪不掉的就用一塊厚重的馬賽克遮住了他的臉。毫無疑問,這是adam的手段,恐怕公司與嘉穆解約的決定還沒有最終落實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著手清除他在娛樂圈的痕跡了。

    東勰翻身坐起來,窗外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的雨聲搞得他心煩意亂。嘉穆為了站上那個舞臺付出了什么代價?他東勰又為此付出了什么代價?可是一條不實的罪名推翻這一切的努力和心血只用了短短幾天。東勰太不甘心了,他必須得再去一趟長沙,再去求adam甚至是包鐸。東勰的手腳已經(jīng)領先于頭腦行動了起來,他將裝著父親換下來的衣服褲子的提包拿過來,一股腦將里面的東西通通倒在了床上。在去求adam他們之前,他必須先替警察斷案,證實那袋白色粉末真正的主人。

    父親那些穿過的衣服褲子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酸臭味,這股難聞的味道沖進東勰的鼻腔卻讓他瞬間清醒了。他要怎樣去替警察斷案?證明那袋毒品是父親的?然后再把這樣一個人事不省的父親上交出去?東勰的手腳安定下來,他回頭去看特護病床上仍然被很多管子和線路連接在儀器上的父親,那些閃著燈的儀器現(xiàn)在就是這個脆弱生命裸露在外的身體器官,這個脆弱的生命不能動彈,不再有為非作歹的能力,甚至喪失了討論其生物屬性是高等還是低等的必要,他現(xiàn)在只具備索取世間萬物需求的最大公約數(shù)的資格,其全部的目的就僅僅剩下了活著。窗外的閃電忽明忽暗,不知是不是幻覺,東勰在閃電將病房點亮的一瞬間,看見的是病床上父親一張瀕死求饒的臉。

    他的手就是在這個時候翻到了那兩摞從地磚里挖出來的錢。東勰把包裹在上面的紙撕開來數(shù)了數(shù),一摞是三萬,另一摞是兩萬。他不知道父親從哪里搞來這五萬塊錢,但是他猜想,如果不是毒癮突然發(fā)作,父親肯定要用這筆錢繼續(xù)去買毒。他將錢重新包回去,這時他發(fā)現(xiàn)用來包裹這兩摞錢的筆記紙朝里的那一面印著一枚小小的商標。他立即明白這應該是從哪家公司給員工發(fā)的紀念品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于是他將手機的電筒打開來,眼睛湊上去仔細看。一瞬間,他的心臟像是被人突然間高高拋起,又重重落下,雞皮疙瘩馬上爬了他一身。他看清了商標下面的一行小字:勢坤集團。

    東勰的腦袋轉不動了,“勢坤集團”這四個橫空出現(xiàn)的漢字把他此前所有的推斷攪成了一鍋粥。他記得嘉穆的大學同學陳霄霆曾就職于這家公司,他到上海之后也在嘉穆的房間借住過,他和此事也有關系?東勰想給嘉穆打個電話,先從他那里問問情況,可是猶豫再三還是算了。嘉穆剛剛和公司解約,下午他在電話里為了讓自己寬心故意裝得滿不在乎,他裝得已經(jīng)夠累了。東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他身體蜷縮成奇怪的姿勢,在父親那堆發(fā)餿發(fā)臭的衣服褲子、那五萬塊錢還有印著商標的筆記紙旁邊,帶著滿腦袋橫沖直撞雜亂無章的線索睡著了。再睜開眼睛時,雨還在下,而父親還沒有醒。

    天還沒亮透,母親便冒著大雨趕來了醫(yī)院,她推開病房門第一句話就是:“你爸醒了嗎?”。東勰看著披著雨衣卻仍然半身濕透的母親,雨水順著她鬢角結成綹的頭發(fā)滴下來,棕色紗褲膝蓋往下的半截顏色深得極為突兀。東勰馬上明白,母親為了省那十幾塊的打車錢,硬是在大雨里騎車騎了六七公里,于是更加后悔昨天對母親說了那些賣血賣腎的混話。

    母親又像一個靜物那樣坐著了,兩只眼睛一只灰白一只血紅,眨也不眨地盯著病床上那個沒有讓她過過一天好日子的男人。東勰從一個小護士那里借了個吹風機給母親,讓她先把頭發(fā)和濕透的半身衣服吹干。母親搖了搖頭,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現(xiàn)在母親最常做的動作就是搖頭,你讓她吃飯她搖搖頭,你讓她先回去休息她也搖搖頭,她用這個動作省事兒地回絕掉外界一切試圖與其交互的信號。所以東勰也不再征求母親的意見,直接用吹風機幫母親吹衣服和頭發(fā)。吹風機嗡嗡地噴著熱風,母親這時轉過頭,支撐起耷拉著的眼皮對兒子說:“聲太大,你爸還睡著呢。”

    快到中午時,父親醒來了,母親慌忙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去喊醫(yī)生。一個年紀偏大的男醫(yī)生帶著幾個實習生進來了,母親緊張地站在一旁,看他們給父親做檢查、記錄儀器上的各項數(shù)據(jù)。東勰看到母親的神色好了一些,便下樓去給母親買些吃的。等他提著街邊買來的茶葉蛋和熱騰騰的豆?jié){回到病房的時候,病房里外擠滿了醫(yī)生護士,所有人亂作一團。東勰忙擠進去,只見病床上的父親借尸還魂一樣劇烈地抽搐,兩只眼睛恐怖地朝上翻著,嘴巴里不斷涌出白沫,白沫甩在旁邊用力摁著他手腳的醫(yī)生們的身上和臉上。母親被擠到了墻角,用手堵著嘴哭得不成樣子,東勰問她父親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母親根本說不出個完整句子。旁邊的醫(yī)生告訴他,是病人的毒癮又發(fā)作了。

    那位年紀偏大的男醫(yī)生朝身后喊了一句:“去準備曲馬多150毫克靜推!快點!”后面的醫(yī)生聽了,帶著幾個女護士忙忙地沖出了病房。就在這時,所有人都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從父親身下傳來,這種由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制造出的氣味讓病房里的醫(yī)生護士都皺起了眉頭。他們明白身為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他們不能拒絕挽救生命,同時也不能拒絕生命帶來的副產(chǎn)品??墒菐讉€站在門口的年輕護士還是忍不住開始了干嘔。那個被噴了滿臉白沫,拼命摁住父親左手的實習醫(yī)生喊道:“郭主任,病人大小便失禁了,送搶救吧?”姓郭的年長醫(yī)生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一眼被擠到角落里的這對癮君子家屬,然后命令道:“準備搶救!”

    護士把移動擔架車推來了,可是把父親抬上擔架卻讓幾個年輕醫(yī)生們犯了難。父親的整條褲子已經(jīng)被他消化道里那些不受控制的排泄物染得看不出顏色;雪白的床單、被罩、到處都沾滿了散發(fā)著惡臭的污穢。剛剛的一針曲馬多下去,雖然暫時緩解了父親的痛苦,可是它并不能代替海洛因或者冰毒去喂飽他蝕心跗骨的毒癮。父親還在痛苦地翻滾著,掙扎著,將褲子上、褲管里那些已經(jīng)成了黃泥湯的排泄物甩向了四面八方,病房里彌漫起比廁所還要不堪的氣味。

    幾個年輕的實習醫(yī)生都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他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上手去擺弄這樣一具被醬在自己糞便中的干癟軀體。姓郭的主治醫(yī)生氣得直跺腳,他喊道:“誰怕臟,怕臟就把那身白大褂給我扒了!”說著他身先士卒上手去抬父親。幾個實習生不敢違拗導師的命令,猶豫著往前蹭了幾步,做出要抬的動作,而實際上都在等著其他人先動手。母親一步搶上去,用力撥開了擋在面前的醫(yī)生們,試圖去捉住父親還在死命踢蹬的雙腳,黃泥湯子馬上濺在了她的臉上和身上。母親干凈了一輩子,此時卻眉頭也沒皺一下,兩只手老虎鉗子一樣死死地鉗住父親瘦成了麻桿兒腳踝。將父親往擔架車上抬的時候母親又哭了,她手里的重量告訴她,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斤兩了。

    擔架車的輪子嘩啦啦地響徹整個走廊,東勰和母親隨著風風火火的醫(yī)生護士一路小跑,然后再一次目送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父親被送進搶救室的門。母親瞪著空茫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門上面赫然亮著的紅燈,仿佛她的眼睛一離開,那盞燈就會滅,而燈一滅,噩耗就會傳來。東勰走到母親身邊,他讓母親先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現(xiàn)在全都是父親排泄物的味道。母親轉過頭來看了看兒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頭就往病房跑。東勰在后面叫她,她沒聽見似的。東勰只好追到病房,看見母親已經(jīng)把四面窗子都打開來,又將弄臟的床單被罩往下撤。東勰去奪母親的手上的床單,說:“醫(yī)院會派人來收拾的?!蹦赣H躲過了兒子的手,又蹲在地上去擦那些濺在地板上的污垢。東勰也蹲下去,說:“媽,我來吧?!蹦赣H這時才像是聽見了兒子的話,她手停下來,盯著地面說:“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是你親爸,他就是吐了拉了吸毒了也還是你親爸。你別沾手了,媽不想讓你這么快就成個不孝子。”

    東勰還是執(zhí)拗地幫母親收拾著病房,他不想讓母親那么快就將兒子看透。他對父親嚴洪的嫌惡與他是否久病沒有關系,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很難和母親說清楚。一個如母親這樣的女人,丈夫已是生死未卜,如果此時兒子也不能給她久病床前繼續(xù)盡孝的安全感,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母親不知問誰要了一個巨大的袋子,將弄臟的床單被罩通通裝在里面,她堅持要把它們帶回家去洗,說不能給人家添麻煩,還說要順便回去給父親帶兩身換洗的衣裳。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出奇地平靜和家常,仿佛不過是cao持一件在二三十年里周而復始過無數(shù)次的尋常家務,并且她十分篤定父親一定醒得來,一定用得上她帶回來的換洗衣裳。東勰怕母親為了省錢又去冒著大雨騎車回家,所以特意把她送上一輛出租車??墒撬氐綋尵仁议T口還不到五分鐘,那個經(jīng)常沖他擠眉弄眼的小護士就慌慌張張地跑來找他。她告訴東勰,他母親不知怎地在大雨里暈倒了,腿和頭都磕破了。

    東勰橫沖直撞地狂奔下樓,等他趕到醫(yī)院正大門的時候,幾個醫(yī)生已經(jīng)將昏迷的母親抬上了擔架車。母親那輛老舊的藍色鳳凰牌自行車野蠻地橫躺在大門口,那一大袋子床單被罩也被扔進了花壇里。不知那是床單還是被罩,給花壇里的月季勾住,扯了一個角出來,那上面暗黃色的污漬被傾盆而下的大雨瞬間沖淡了。東勰渾身濕透,他手緊緊抓著母親的擔架車,邊跑邊一聲聲地喚著母親。他看見碩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母親的臉,又成股地從她松弛的眼袋、額紋、眼紋、法令紋的溝壑間隙中流淌下來。母親的睡眠絲毫沒有被這滂沱大雨所打擾,她的表情甚至安詳?shù)糜行斎?。當東勰想到“安詳”這個詞的時候,他瞬間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仿佛此時他眼前的母親正在不疾不徐地與這個世界告辭。若是母親真的要走,也必定像現(xiàn)在這樣,十分省事,絲毫不給子女或者任何人添麻煩。想到這里,東勰旁若無人地嚎啕大哭起來。

    母親很快便被推出了搶救室。醫(yī)生告訴東勰,母親的各項指標一切正常,沒有檢查出什么問題,突然暈倒可能是精神高度緊張或者過于勞累,加上連續(xù)熬了幾個大夜又淋了一身雨導致的。最后,醫(yī)生帶著些埋怨的語氣對東勰說:“你媽這個歲數(shù),正是身體愛出各種毛病的時候。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讓她一個人騎車上路呢?”東勰愣在了原地。

    后來他是從小護士那里知道的,原來他把母親送上出租車之后,母親并沒有讓司機把車開走。她等兒子返回醫(yī)院,然后跟司機好說歹說,賠笑臉賠不是,硬是下了車,去車棚推出了自己那輛老舊的藍色鳳凰牌。東勰不敢去想那司機會給母親怎樣一副難看的臉色,甚至有沒有對母親惡語相向。他相信,不管司機說出了多么難聽的話,母親都是鐵了心要下車的。她一定是想到家里還欠著數(shù)不清的外債,丈夫還躺在搶救室里生死未卜,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她不能真的逼著兒子去賣血賣腎,就是因為這樣她才下了車的。她回家一趟,往返十幾公里,靠著一輛自行車和她那兩條已經(jīng)微微弓成了“o”型的腿,一來一回可以省下三十多塊錢。對母親來說,這三十塊錢分量可不輕,甚至讓她覺得她不配將這些錢揮霍在節(jié)省自己的腳力上。

    窗外的烏云磅礴地壓下來,將日夜都給顛倒了,東勰看著滿天密布的烏云,眼淚無聲卻洶涌地流了滿臉。

    父親重新住回了特護病房,母親則住進了另一個樓層的病房,東勰不得不樓上樓下來回跑去照料自己的雙親。母親在病床上半睜著眼,手有氣無力地將坐在床前的兒子往外推。她囑咐說:“我這里有醫(yī)生護士就行了,你去看著你爸?!睎|勰拗不過母親,只好又回到了父親那里。

    此時已是深夜,窗外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醫(yī)院大廳的窗戶被風撞得嘩啦啦地響,走廊上那臺給守夜家屬看的吊頂電視正在播報本市最新發(fā)布的臺風橙色預警。東勰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頓感困意山呼海嘯般地襲來??墒撬麆偹托蚜耍褋砗笞呃壬现皇O滤粋€人。他不知為何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慌,連忙跑到樓上去看母親,可是母親的病房竟然是空的。他又跑下樓,臺風像要吞沒這座城市一樣興風作浪,他發(fā)現(xiàn)了跌坐在大雨里的母親,母親周圍還圍著一群什么人,這些人對她破口大罵拳打腳踢。東勰連忙跑過去,他看清了他們,這群人就是那些上門討債的流氓混混。不對,怎么他們每一個人的臉都變成了父親嚴洪的?每一個嚴洪的表情都像鬼一樣猙獰恐怖,甚至要更加恐怖。巨大凸起的眼球被瞪得快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了,骷髏一樣的臉上毫無血色,牙齒齜著,仿佛一只只以人血人rou為食的怪物。

    東勰一個激靈猛地醒了過來,全身被汗?jié)裢?。一看手表,才睡了不到十分鐘?/br>
    他站起來,隔著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去看父親。從父親住院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好好仔細地看過這個給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或者說,東勰內(nèi)心最深處是拒絕去看這個男人的。而此時,這個男人就躺在生死的分界線上。東勰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用“父親”的稱呼叫過他,因為東勰覺得他不配。一個對家庭毫無責任、對妻子為非作歹、將家人置于險地的人配不上這個稱呼。東勰終于知道在夢里父親嚴洪為什么是那樣一副吃rou喝血的怪物形象,因為他現(xiàn)實里就在吃母親的rou喝母親的血——不僅是他東勰的母親,還有他嚴洪自己的母親?,F(xiàn)在好了,他躺在這里一動不動了,再也不能作惡了,連最起碼的活著都需要依靠那些滴滴作響的機器——關掉其中的任何一臺,或者不小心碰掉了某一根管子,就能讓死神頃刻之間在這場拔河中大獲全勝。

    憑什么要祈禱你早日康復?!憑什么要祝愿你長命百歲?!憑什么讓你重返人間,給兒子、給妻子、給老母親繼續(xù)帶去無休止的折磨和苦難?!

    東勰雙眼血紅血紅,甚至要將漫上來的眼淚也染紅了。他死死地攥著雙拳,一動不動地看著病床上垂死的父親,指甲將自己掌心的皮rou都割破了。此刻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護士站的護士也換班去了,只要他輕輕走進病房,摘掉其中任意一根管子,或者絆掉某個儀器的電源線,整個過程用不上半分鐘,就能徹底結束自己、母親還有奶奶三個人的苦難。只要半分鐘,就能換所有人后面幾十年不用提心吊膽、不用擔心半夜被債主砸門、不用勒緊褲腰帶去填無底洞的平靜日子。

    只要半分鐘。

    翌日清晨,東勰提著早飯來到母親病房的時候,外面已是雨過天晴。臺風像是從沒有來過一樣消失得干脆徹底。母親見兒子進來,忙忙地支撐起身體,問父親嚴洪是否已經(jīng)醒來了。東勰搖搖頭,把早飯放在桌上,又將枕頭立在母親背后讓她靠好。母親看著窗外如洗的碧空,虛弱地嘆道:“天都晴了,人也該好了?!?/br>
    幾日以來難得的晴天似乎讓母親有了些胃口,正當母子二人吃早飯時,一個面熟的實習醫(yī)生匆匆忙忙地跑來,人還沒進門,張嘴就喊:“誰是嚴洪家屬?!病人不行了!”

    母親手猛地一抖,半杯豆?jié){潑在了床上。她拽著醫(yī)生的袖子問:“姑娘,你說誰不行了?”“還能有誰?533特護的嚴洪?。 ?/br>
    東勰沒有看清楚母親怎樣沖出了病房的,她連鞋子都沒有穿,那么多臺電梯沒有一臺值得她花一點時間去等,就那么赤著腳從12樓跌跌撞撞跑到了5樓。

    很多年以后,東勰還是忘不了母親見到被白布單蓋住身體的父親時發(fā)出的那一聲恐怖哀嚎,那仿佛要將自己的內(nèi)臟都嘔出來的嚎叫令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見慣了生死的主治醫(yī)生平靜地勸這位伏在病人尸體上失聲痛哭的女人節(jié)哀順變,又公事公辦地交代了病人的死因。他說,病人嚴洪是由于二乙酰嗎啡使用過量引起呼吸麻痹致死。東勰問二乙酰嗎啡是什么?;卮鹗呛B逡?。

    見醫(yī)生欲言又止,東勰忙請醫(yī)生移步到病房外。醫(yī)生問他,昨天晚上是否徹夜陪護病人。東勰回答說前半宿是陪著的,后半宿他去看了母親,還瞇了一會兒。他反問醫(yī)生為什么這么問?醫(yī)生臉上疑云重重,他懷疑昨晚病人又犯起了毒癮所以注射了大量的海洛因才導致了過量死亡,可是那樣一個需要靠儀器維持生命體征的病人是怎么爬起來自己給自己注射毒品的呢?東勰提醒醫(yī)生,父親第一次犯毒癮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了,幾個人都按不住。說到這里他止住了,又去看了醫(yī)生一眼,結果發(fā)現(xiàn)醫(yī)生也在看他。他囑咐醫(yī)生,母親現(xiàn)在身體非常虛弱,父親的死對于母親打擊非常大,所以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告訴她。他東勰作為病人的兒子完全可以簽署死亡確認書,并且證明醫(yī)院在救治和護理的過程中盡職盡責符合流程規(guī)范并無疏漏。

    彼時的母親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行事能力,有好幾次幾乎哭暈過去。東勰將母親安頓好,然后開始有條不紊地為父親cao辦身后事。他先聯(lián)系了舅舅和幾位阿姨,又聯(lián)系了大伯和叔叔,但是他不打算告訴奶奶,他不能讓父親嚴洪活著死了都去折磨他風燭殘年的奶奶,所以他打算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最后,他又聯(lián)系了喪葬服務中心。

    這是東勰一個多星期以來第一次走出這所醫(yī)院。出了醫(yī)院大門,他迅速轉向了一條無人問津的小胡同。他的手伸進兜里,摸到了那剩下的半小包白色粉末,這是送父親來醫(yī)院的時候,他從父親身上搜到的。他瞅準一個下水井,周圍看了看,確保四下無人之后,飛快地將粉末倒進了井里。

    他今天也學了個新詞:二乙酰嗎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