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施霓原地躊躇,不免時間耽擱得有點(diǎn)久，于是很快,外面張公公的催促聲又起。

    她沒辦法,和阿降彼此相視一眼后，只好硬著頭皮出了殿門。

    “臣女接駕來遲，還請圣上莫怪。”

    施霓全程垂著目,下了石階后更是直接鋪袖伏跪請禮，她故意沒去看梁帝的圣顏,也避著自己會正面入他的眼。

    可她的這點(diǎn)小算盤并未達(dá)到作用,對方來勢洶洶,顯然不給她絲毫躲避的余地。

    “抬起頭來?！?/br>
    一聲威厲呵命迎頭入耳，驚得施霓背脊一僵。

    阿降在后也是提心吊膽到了極致,她們已進(jìn)了大梁皇宮數(shù)日，今夜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迎見天威圣儀，自得緊張驚魂。

    又見施霓在前久久不給反應(yīng)，阿降忙忍著懼意,小心從側(cè)后方扯著她的衣擺，以作小聲提醒,“姑娘……”

    察覺動靜,施霓忙回神闔了下眼,強(qiáng)行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心知如此方才有機(jī)會尋得周旋余地。

    于是,她緩身而起，微仰起頭。

    一副容姿妍麗的面龐盡然呈上顯露,而她自己卻將目光下視,刻意偏落到了一旁。

    被審視的當(dāng)下,片刻都覺得煎熬,她能察覺到此刻梁帝的視線正定在她的臉上，遂身子繃直，更加一動不敢動。

    過去半響，終于聽到對方含著意味又略帶贊賞地啟齒而言，“親眼所見，方知西涼王所言非虛?！?/br>
    話落，梁帝從御輦上走下，臨于近處才叫施霓免禮起身。

    施霓剛應(yīng)聲有所動作，不想梁帝忽的伸手向前，欲親自將人扶起，施霓反應(yīng)迅速，忙趁著起身動作，狀似不經(jīng)意地向后躲過。

    “謝陛下。”她匆匆應(yīng)了一聲，眼神隨之避過。

    梁帝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不過他面上卻未顯絲毫被怠慢的惱意，仿佛越是看到施霓露出這般怯生生的神色，越是能叫他心生滿意。

    如此嬌弱弱的纖柔美人，被人抱在懷里疼惜還來不及，又何故危言聳聽，憑著霍厭的幾句猜測便確認(rèn)其有威脅一說？

    而站在兩人身后的張公公，當(dāng)下更是極會看眼色，從方才施姑娘剛一露臉，他就注意到了圣上的視線，幾乎就毫不收斂停在人家姑娘面上舍不得移開了。

    他也早就揣摩到了圣意，就施姑娘這身段，這面貌，誰看了不心生憐惜？何況陛下近些年來，最中意偏愛的可不就是這嬌媚怯弱的一款。

    思及此，他便惦想著，陛下今夜大概率是要留宿在這浮芳苑，后宮里，也要名正言順再添一位新小主了。

    ……

    進(jìn)了內(nèi)室。

    施霓與梁帝面對面相坐，她全程謹(jǐn)慎安靜，若非對方問話，她一個字也不愿主動開口。

    而梁帝的舉止也叫人意外。施霓總共面見過兩位王上，一個是她們本國的西涼王，不管是對臣屬還是對妻眷，其身都顯著高高在上的疏離，因其王權(quán)在握，故而叫人臨近而懼威，而大梁皇帝的面相卻算得慈和，周身也并不侵寒。

    相比較而言，若論自身威懾之儀，當(dāng)屬她第一次以西涼獻(xiàn)降女身份，于軍營之中面見霍厭之時的所感所見。

    當(dāng)時，他以絕對的強(qiáng)者之姿現(xiàn)臨，身上戰(zhàn)甲閃凜寒光，眉橫目冷，如鬼魅般籠罩而下。

    那瞬間，她才是真的怯從心生，差點(diǎn)被嚇軟了身。

    而當(dāng)時，她是如何也不會料到，兩人后來還會生出那么多的糾纏牽扯，甚至違禁私定了約契……

    “上次的晚膳，算是寡人失了約，姑娘莫要怪罪。今日寡人特意召來宮內(nèi)最擅長做西涼風(fēng)味餐食的御廚，正好能借此機(jī)會叫姑娘品鑒一二，也看看他們自夸的手藝到底有幾分真?！?/br>
    梁帝親和的聲音突然傳耳，施霓聞言，立刻斂神將自己外散的思緒收了回來。

    當(dāng)下，她意識到大梁皇帝是有意放低身段，欲同自己挨近距離，于是心頭不安更甚。

    她的緊張難以遮掩地外顯，而她越是這般無措，梁帝審視而來的目光便越是松懈和悅。

    而后，他又似閑聊問語，“聽霍將軍言述，來時路上，你們曾在密林遭遇一伙蒙面神秘人的劫襲，當(dāng)時姑娘可有受到驚嚇？”

    聽到梁帝提及霍厭，施霓背脊悄然繃直，此問試探意味明顯，她不明梁帝的真實(shí)意圖。

    他是只想探究那伙蒙面人的身份，還是已察覺到了她與霍厭之間的……不明關(guān)系？

    這是最壞的打算，施霓手心不自覺攥緊，指甲深深陷進(jìn)rou里，她卻痛覺不感，心頭只知今夜大概算得她的一場劫難。

    “回陛下的話，施霓久居于宮苑，先前也從未那般近距離地見過殺戮場面，故而當(dāng)時的確心有懼意?！?/br>
    梁帝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聞言后先是若有所思地默了默，而后凝眸又問：“關(guān)于那些蒙面人的身份，姑娘可有猜想？”

    那些賊人身上有西涼印記一事，她先前既沒有告知霍厭，此刻又怎會愚蠢地給自己憑白惹嫌。

    于是她抬眼對上梁帝的視線，當(dāng)即搖頭否認(rèn)。

    梁帝笑了笑，安撫道：“別緊張。寡人只是想多了解了解當(dāng)時的情況，畢竟此番你身負(fù)使命進(jìn)京，為的更是兩國和存，而那片密林位處西涼、沔南交界位置，不管是何方勢力出手，都可見其心思惡毒。”

    施霓語氣更為認(rèn)真，回說著：“此次西涼求和心誠，且經(jīng)過先前幾月鏖戰(zhàn)，西涼邊境早已是百廢待興之態(tài)，邊城留守的眾兵士同樣也身倦?yún)拺?zhàn)，此等情形之下，西涼又怎會徒生事端，擾亂這來之不易的短暫和平。”

    這話倒是真言，梁帝聽完沉吟半響，而后忽的瞇眼開懷。

    她這番言辭是正中梁帝心意，先前他還因顧慮她心存報復(fù)而生出的猜想也隨之煙消云散。

    想想也是，就眼前這如花似玉的嬌弱美人，又怎會是那狼子野心之輩，別說是大膽下毒加害，恐怕就是此刻他隨意出聲重些，都有可能將美人給驚擾到。

    于是，梁帝徹底沒了戒心，欲和施霓親近的心思便遮也不再遮了。

    他毫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當(dāng)下起身，直接坐離與施霓更近了些，原本兩人是面對面相坐的，這會兒卻是直接相隔了。

    “你來嘗嘗這道鹿脯排蒸，口感鮮糯留香，再配著小酌一杯佳釀，正好能解其rou香中的膩味?！?/br>
    梁帝不顧身份的親自為施霓夾菜，此狀，叫身后靜立半響的張公公看了都是心下一驚。

    能得圣上親自布菜，此乃天大的殊榮，除了早些年時，他在未央宮看過圣上對皇后娘娘體貼如此，這么多年來，此間情形便再未有過了。

    可見這位異域而來的施小主，當(dāng)真是入了陛下的眼。

    而施霓看著自己盤中愈發(fā)豐盛的菜肴慢慢堆積成小山，卻未有絲毫的食欲。

    她硬著頭皮拿起筷子，沒有去吃梁帝親自給她夾來的葷菜，而是借口說最近食素，便只小口吃了些臨近手邊的如翡香芹。

    對此，梁帝并不在意，反而笑著吩咐婢女，去將桌上幾道素菜重新放置在她近前。

    施霓無奈，只好又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而梁帝此刻則傾身借著夾菜的由頭，靠離過來距她越來越近……

    “陛下！”

    就在梁帝手臂即將放落到她肩膀的瞬間，施霓慌聲下意識起身躲開。

    她驚懼自己這般放肆，恐會惹來龍顏震怒，卻是不想同一時間，與她聲音一道的，還有侍衛(wèi)從外面緊跟傳來的慌亂稟告聲。

    “陛下，未央宮出事了！”

    此刻，施霓在狀況之外的連大氣都不敢重出一下，她小心觀察著梁帝，生怕他會一怒結(jié)果了自己的性命。

    可叫人意外的是，在梁帝聽到外面人提及‘未央宮’三個字時，眼底瞬間升起滿滿的復(fù)雜之意，而他當(dāng)下的注意力，也很快從施霓身上移開，并神色認(rèn)真地速召了報信侍衛(wèi)，進(jìn)來答話。

    于是施霓也暫得間隙，悄悄松下一口氣來。

    梁帝威坐在中，很快便收斂了方才和施霓含脈nongnong的多情面貌，待人進(jìn)來后，他厲聲問言。

    “未央宮究竟出了何事，叫你一個御林軍帶班頭領(lǐng)，竟是驚慌成這個樣子？”

    當(dāng)下，若是換作其他宮苑揚(yáng)言出了事，哪怕是香云堂，梁帝大概率也是不會理會。

    后宮女人爭寵手段頗為‘精彩’，裝病扮恙不過是其中最為常見的招數(shù)，眼下他正與所謂的新人共進(jìn)晚膳，自當(dāng)是會有不甘心之人想趁機(jī)截胡搗亂。

    平日里這些小花招無關(guān)痛癢，他便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慢慢的，這種風(fēng)氣便被縱容起來，可今日他算正在興頭上，略微帶點(diǎn)頭腦的大概都不會主動來惹厭嫌。

    可皇后不一樣。自兩人冷戰(zhàn)開始，這些年來她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很淡的，又怎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故意吃味阻斷。

    梁帝闔了闔眼，思起些不算愉快流年往事，身子忽而覺得疲倦，此刻再看施霓戰(zhàn)戰(zhàn)兢兢靜立一旁，的確也再沒開始那份風(fēng)月心思。

    這時，領(lǐng)班侍衛(wèi)也抱拳回了話。

    “稟陛下言，是未央宮進(jìn)了刺客，皇后娘娘受了驚嚇，如今昏暈了過去……”

    “什么！”聞言，梁帝怒而起身，聲音帶著明顯的在意和驚慌，他追問著，“皇后可有受了傷？這么重大的事，為何剛進(jìn)門時不說！”

    見梁帝罕見失了態(tài)，那侍衛(wèi)聲音也帶著抖，當(dāng)即慌慌忙忙地解釋：“娘娘的確受了驚嚇，不過并無生命危險，宮內(nèi)的錢財寶器也都未遺失，太醫(yī)正在趕來的路上。方才，屬下是見陛下正與新小主食膳，怕……怕擾了陛下的雅興?！?/br>
    眾人皆知，帝后不和。

    皇宮的生存規(guī)則就是如此，不受皇帝寵愛，縱貴為皇后也會被輕視怠慢，這些年來也幸因太子和宣王在她身邊，不然，這大梁中宮娘娘的日子，恐怕還沒一個得寵的貴人好過。

    圣上經(jīng)久不踏足，未央宮又與冷宮何異？

    卻不想此話剛落，梁帝的臉色便瞬間陰沉下去，他怒極夾帶著急促的低喘，而后竟直接抄起桌上一個白瓷酒杯，用盡力氣往那回話的侍衛(wèi)身上狠狠摔落。

    嘴上同時罵著：“分不清輕重的蠢東西！皇后是在昏迷，你怎敢說得這般輕巧！”

    見梁帝當(dāng)真動了肝火，張公公率先伏跪勸言，緊接后面一幫奴仆也都紛紛跪倒一片。

    施霓在旁默默看著眼色，知曉這個時候，她才是最該降低存在感的那一個，于是忙也跟著跪伏掩面，將頭盡力垂低到了極致。

    梁帝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手掌用力扶握在擺滿菜膳佳肴的案幾邊沿，而后聲音隱隱帶著顫：“快來……來人，擺駕未央宮！去未央宮！”

    張公公立刻反應(yīng)過來，起身招呼著大家擁著梁帝往外走，而梁帝這時卻是根本不叫人扶，腳步急匆得比任何人都更先一步出了浮芳苑的殿門。

    而后，其身形帶著幾分狼狽的搖晃，匆忙上了來時那華麗敞闊的御用轎輦。

    隨著張公公一聲尖銳刺耳的‘起駕’聲，一切喧囂塵擾也隨之漸落。

    ……

    眼見眾人相繼遠(yuǎn)去，浮芳苑靜默歸寧。

    施霓緊繃的神緒方才松了松，接著，她腿軟著屈膝半倒在地上，如釋重負(fù)地吐出口濁氣來。

    阿降見狀，忙走近過去扶她，這時才感覺到她的手心正犯著汗?jié)?，竟是這般涼得直透心。

    “姑娘別怕，未央宮今夜罕見入了盜，總歸算是天意，今夜我們這關(guān)艱難算是過了?！?/br>
    阿降手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輕輕地寬慰著。

    施霓垂著睫，緩了緩才緊緊回握住她的手，沒了方才的強(qiáng)撐，當(dāng)下她實(shí)在是后怕到連身子都不自覺地開始輕微抖顫。

    “他不會……不會見到皇后娘娘沒事后，便又去而復(fù)返吧？”

    施霓眼神無助，當(dāng)下心有余悸地發(fā)問。

    方才，梁帝那毫不避諱想要靠近她的傾貼舉動，實(shí)在是給施霓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當(dāng)下只要她略作回想，便會無法自控地恐懼心生。

    阿降聞言，忙搖頭否認(rèn)叫她寬心：“姑娘安心，方才大梁皇帝走前，神情匆慌著急并不像是裝的，想必皇后娘娘在他心里自是不一般的地位，既如此，娘娘正危處昏迷，他又怎會再存閑心來我們浮芳苑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