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很累了吧?！?/br>
    然后，英燕悄聲地說，她有些搖晃地站起身，說：「老師，晚安。要好好休息，也請把這次營隊當(dāng)成放松的機會?！?/br>
    「晚安。」張宙始也如此說。

    當(dāng)英燕回到民宿房間時，她意識到在已經(jīng)轉(zhuǎn)涼的季節(jié)里，血液全衝上臉頰，甚至讓她出汗。她深呼吸一口氣，然后鎮(zhèn)定地打開門。當(dāng)然在一與人對上視線，正在雙人床旁聊天的兩名實習(xí)生立刻噤聲，這樣的場景惹得剛從廁所出來的文蕓如哈哈大笑。

    「你剛剛?cè)ジ墒裁戳?？」文蕓如一邊擦乾頭發(fā)一邊問，然后說：「要不要吃泡麵？」

    「不用??」英燕撇過頭，她快速地說：「我要去洗澡，晚安。」

    那天晚上英燕當(dāng)然是一夜未眠，她在兩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實習(xí)生睡著后，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滑著手機，而后文蕓如也說著晚安并躺下，英燕在一片黑暗中聽著其他人的呼吸聲，心跳時不時就會加快，她或許該戒咖啡了。

    接近凌晨時，從窗戶便可看見陽光照進民宿區(qū)域，撒亮了外頭的植被與樹，她嚥下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fù)Q過衣服，在不吵醒其他人的情況下來到民宿外，她與工作人員打招呼，而后立刻就遇到正在外頭空地做運動的總編。

    「高英燕！我就知道你一定第一個起床！」穿著polo衫的總編愉快的打招呼，英燕也順著對方的動作一起舉起手。

    「對了，你是負(fù)責(zé)接待那些學(xué)生的人嗎？」和總編一起走回民宿主建筑時，對方問。

    「我是管理講師那部分的?！褂⒀嗾f：「王若勤才是負(fù)責(zé)學(xué)生的??」

    「所以你也沒看過參加者名單嗎？」總編詢問。

    「對?！褂⒀嗷卮穑骸溉绻行枰脑捨荫R上——」

    「不是，我只是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箍偩幙瓷先ズ芸鄲溃嗣ò椎聂E子，然后說：「通常這種時候，我們都只會注意參加者食宿方面的問題對吧，但我們選好參加者并且要聯(lián)絡(luò)資料后，有個男學(xué)生說他希望一個人一間房??」

    「為什么？」

    當(dāng)總編拿出手機時，英燕也一起靠過去查看，而那上面出現(xiàn)的個人照片卻是她熟悉到，甚至有些令人不安的對象。

    英燕后退一步，她嚥下口水，說：「我們都是用筆名審查??」

    「對啊筆名，有筆名包裝好像每個人都很厲害，你看這個人才國二而已就在那邊染金發(fā)帶耳環(huán)，哎呦好恐怖，但是他的作品也相當(dāng)厲害，你有看過嗎？選擇純手繪竟然還手工貼網(wǎng)點紙??現(xiàn)在的小孩真是不容小覷??」總編碎碎念：

    「啊，慧芳。早安啊?！?/br>
    英燕抬起頭，迎面走來的是個子嬌小，蓄著一頭短發(fā)的條漫組編輯慧芳，英燕還記得當(dāng)漫畫部在進行年度會議時，她聽著慧芳簡報，說為了將資源投入在更值得的地方，所以砍掉了至少兩個漫畫家的連載，于是她直接在會議室痛罵出聲，那次場面真的很混亂，英燕皺起眉頭，她告訴自己必須冷靜。

    慧芳的身邊還有另一個高挑的女性，有著漂亮的長發(fā)跟溫暖笑容，她記得那是條漫平臺上《歡迎光臨煩惱諮詢社》的連載作家阿梅梅，在漫畫部都會打過幾次照面。

    「英燕小姐哈囉。」阿梅梅小聲地說，一邊露出微笑。

    英燕也伸出手打招呼。

    「早安啊?！够鄯疾[起眼睛說：「我要先帶條漫組的講師去熟悉一下環(huán)境，等等學(xué)生就會來了對吧？高英燕，你難道不用做準(zhǔn)備嗎？」

    「我當(dāng)然會。」英燕皺眉瞪過去。

    等到兩人離去后，總編又是一臉嫌惡地看過來：「真是的，同個部門就好好相??哎糟糕，該叫大家起床了，有些學(xué)生是申請自己過來民宿的，不曉得他們什么時候會過來！」

    「了解！」

    ——了解，但是糟糕透了。

    當(dāng)英燕幫同事一起確認(rèn)學(xué)生資料時，她拿著蔡賢宇的報名單，不敢置信地瞪著上面的資訊，還有蔡賢宇的作品復(fù)印頁。

    她怎么會沒有想到，這個男孩的母親曾跟著張宙始一起畫圖，父親是美術(shù)補習(xí)班的主任，加上他認(rèn)識自己這個漫畫編輯，當(dāng)然會有來參加的可能性。

    她現(xiàn)在要怎么辦？得先去跟張宙始說一聲——

    「好想吃糖醋排骨喔??」一旁的同事正在碎念。

    「我要先離開一會，你一個人能行吧？」英燕邊說邊站起身，她看見民宿外已經(jīng)有兩輛機車正準(zhǔn)備停下了。也沒有管對方答應(yīng)沒，她立刻離開主建筑，接著便已經(jīng)聽見游覽車的引擎聲音從柏油路的方向傳來，英燕感覺內(nèi)臟都要被攪成爛泥。

    她來到停車場，以阿勤為首的工作團隊正在確認(rèn)從游覽車上的學(xué)生名單。

    而她遠(yuǎn)遠(yuǎn)就能認(rèn)出那頭耀眼的金發(fā)。

    即便離了一段距離，她也可以看出同事們在看見蔡賢宇的剎那稍微停頓了會，然后才拿著名冊與對方進行確認(rèn)，當(dāng)然不只有同事，那些年輕的參加者們也都投以了奇特的目光。

    「蔡賢宇同學(xué)?！褂⒀嘧哌^去，她脫口叫出對方的名字。

    「編輯小姐?！箤Ψ揭部催^來，在眼鏡后方的眼睛露出了溫和：「你好?！?/br>
    英燕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嚥下口水，在阿勤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壓低聲音說：「你的作品相當(dāng)厲害?！?/br>
    蔡賢宇展開微笑：「編輯小姐感覺話中有話?！?/br>
    「因為都是筆名審查的緣故，我并不清楚你會來??你如果想要見張宙始的話，為什么不在學(xué)校就好？」

    「我有見他，但他叫我滾開。我也不想要在學(xué)校被記過。還有，我也喜歡漫畫營啊?！?/br>
    蔡賢宇平靜地說，一邊背起看上去很重的行李袋，而一旁的英燕伸出手，她幫對方提起了行李，并且換來了男孩的微笑：「啊，謝謝你??雖然編輯小姐你跟我說會處理好，但我還是想要得到他的答案，在學(xué)校的話很容易會引人注目，這里就還好。」

    不知為何，英燕突然覺得蔡賢宇的話簡直像殺人魔會講的臺詞，她的腦袋一片混亂，所有的思考回路都是在瘋狂尖叫同一件事，那就是張宙始好不容易能夠畫畫，她絕對不能讓對方前功盡棄。

    「我希望你不要刻意胡鬧?！褂⒀嗫催^去：「安分守己，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br>
    「但已經(jīng)過好幾個禮拜了?！共藤t宇皺著臉也瞪過來：「我需要??」

    「嗨嗨嗨，兩位，英燕，要不你帶這位同學(xué)到住宿的地方吧？」阿勤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什么，于是伸出手岔開了他們：「等等課程就要開始了，先去放行李吧?！?/br>
    在帶著對方到宿舍時，英燕警戒地看向四周，希望張宙始沒有在附近。隨后她回頭看了蔡賢宇的白色牛仔長裙，以及幾乎要垂到肩膀處的耳環(huán)，英燕說：「你說你想要單獨的房間？」

    「沒有也沒關(guān)係啦。」蔡賢宇說。

    「我會幫你看看，在這期間行李先跟其他人放在一起好嗎？」

    「謝謝編輯小姐。」

    輕而易舉的，這個話題就被擱置，蔡賢宇也像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學(xué)生。在英燕幫對方把行李放好后，她又補了一句：「來這種戶外別穿的太漂亮，很容易弄臟。」

    蔡賢宇笑了一下，他在告示牌的指引回到主建筑。

    英燕回想起整個行程安排，接下來應(yīng)該是總編的演講，然后是由阿梅梅來主持一個半小時的網(wǎng)路漫畫生態(tài)課，到下午則是由另外兩位漫畫家的課程，接著是小組討論，只要在這之前不要讓他們見到面，那英燕就還有時間去思考對策——

    她和負(fù)責(zé)管理住宿方面的工作人員討論接下來的行程，也在整個民宿佔地空間中尋找著張宙始的身影，沒有見到對方讓英燕焦躁起來，后來她來到教室，在溫馨的木製空間內(nèi)站在最后方，聽總編在講臺前說著關(guān)于漫畫是多么重要的娛樂產(chǎn)業(yè)。

    她看見蔡賢宇那顯眼的背影，不知為何，即便是在課桌椅上，英燕也覺得對方像是被人孤立一般。她頓了頓，再次回到走廊上四處張望。

    「你在找什么嗎？」一旁正在和編輯慧芳商討細(xì)節(jié)的阿梅梅突然轉(zhuǎn)過頭問，那頭秀麗的長發(fā)差點打到她。

    「你有看見張宙始嗎？」英燕皺起眉頭問。

    阿梅梅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她歪著頭回答：「應(yīng)該在餐廳那！不過你為什么要找他，不是明天才是他的課嗎？」

    「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吧，畢竟張宙始是最難搞的漫畫家?！够莘家贿呎f一邊看過來，眼神像是在說她連工作問題都處理不好。

    英燕沉住氣，在謝過對方后獨自一人來到餐廳，與其說是餐廳，不如說是民宿的一個活動場地，只是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供應(yīng)旅客膳食。而她就看見張宙始坐在那，身影被陽光照亮，神情認(rèn)真地翻閱民宿內(nèi)提供的漫畫。

    「老師?！褂⒀嘹s忙走過去：「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br>
    當(dāng)對方抬起頭時，英燕無可避免地回想起昨晚兩人對視的場景，她下意識又深呼吸兩口氣，然后坐在對面，開口：「那個國中生來這里了。很抱歉因為報名審查的緣故，我沒有注意到他報名參加營隊。」

    張宙始愣了許久，然后才是高分貝的：「蛤？」

    「對，雖然我覺得他圖謀不軌，但不會讓他碰到老師的一根寒——」

    看見對方用手捂住臉的舉動讓英燕不安，但張宙始并沒有像當(dāng)時在學(xué)校反應(yīng)那么大，對方只是死睜著雙眼，說：「干，我明明叫他不要再??」

    她看著張宙始的表情扭曲，露出某種她認(rèn)為可以稱之為是恐懼，可更多的是痛苦的情緒，像涌水的噴泉，將周圍的氣氛迅速暈染上不安定。

    英燕想要阻止自己給出無法達成的承諾。但她往前傾，正對著對方脫口而出：「我知道你現(xiàn)在沒有準(zhǔn)備好要跟他談。我會盡力去阻止你們兩個有可能發(fā)生的衝??」

    她嚥下口水，不明所以地，她感覺自己像是第一次看見對方的眼睛。

    「英燕，你可以過來幫忙處理電腦的問題嗎？」阿勤的聲音在門口出現(xiàn)。

    英燕幾乎是跳起來，她邊說等等再談邊用最快的步伐和阿勤一起來到講課的地方，里面的學(xué)生和臺上的講師阿梅梅像是看到救星一樣。

    「啊可靠的人來了，我對不同型號的電腦就完全沒辦法了——」

    雖然是這么說，但英燕看見仍拿著麥克風(fēng)的阿梅梅露出專業(yè)的笑容，在英燕替對方重新安裝軟體的過程中，阿梅梅靠在講臺上，說：「現(xiàn)在的漫畫家絕大部分都是使用數(shù)位繪圖，我是用繪圖板，有些人則是用繪圖螢?zāi)?。但無論如何，你只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就行，數(shù)位只是一個更方便的管道，而對于你們這些即將升學(xué)或者出社會的人來說，電腦軟體除了畫畫，還有最重要的還有一個功能是做作品集??」

    「我弄好了?！褂⒀嘣趯Ψ蕉吳穆曊f。

    「超級可靠！」阿梅梅立刻大聲地說：「請大家?guī)途庉嬓〗愎墓恼疲　?/br>
    她聽見那些學(xué)生的掌聲，一股不協(xié)調(diào)感涌現(xiàn)而出，她還是相當(dāng)不適應(yīng)這種團體氛圍，而阿梅梅看著她微笑，說：「對了，如果成為漫畫家的話，編輯就會是自己的重要助力，不要忘記感謝他們的付出?！?/br>
    這些話應(yīng)該要對責(zé)任編輯說才對。她點點頭，輕聲說了謝謝，然后就回到走廊外。

    她回到餐廳時，發(fā)現(xiàn)張宙始已經(jīng)不見了，有那么一瞬間，英燕突然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她頓時腦袋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高英燕?！谷缓螅犚姀堉媸嫉穆曇?。

    英燕轉(zhuǎn)過身去，而對方又說：「我決定我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哪里招得到計程車？」

    「不行！」她提高音量說：「不準(zhǔn)走！」

    她知道現(xiàn)在的場面一定很混亂，簡直像搶原稿的場景重演。在一番胡亂動作后，她伸出手去拉住對方的行李袋，然后用這輩子最充滿殺氣的聲音說：「至少接下的工作就要好好完成，半途而廢對你以后的信用會有影響。那個國中生我會替你處理，你干好你的事，剩下的交給我。」

    「干，高英燕，我就是想要遠(yuǎn)離這些才接下那么多工作！」張宙始說：「我——」

    「相信我！」或許是為了讓話語更加地有說服力，于是她不自覺地靠近對方：「編輯會幫你處理好。」

    有一瞬間。

    英燕意識到，她自始至終都知道張宙始想聽什么。她可以像在速食店那次一樣，將對方扭曲又不近人情的本性描繪的宛若神明，她想到羅編輯說的「誠實以對」，但英燕卻無法思考現(xiàn)在的對方究竟想要什么？

    她不希望自己一開口，就讓張宙始露出宛如世界崩塌般的表情。

    「你??你會做得很好?！顾徛卣f：「你能夠用漫畫表現(xiàn)出的事物，同樣地也能用言語說出口。無論是演講還是生活中的事情。我，百分之百，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所以拜託留下來。」

    「你是要說『你的漫畫』吧？」對方似乎也恢復(fù)到平時的樣子。

    「如果你將一切都獻給漫畫，那漫畫就是你啊?！褂⒀嘞乱庾R地說，她也松開握著對方手腕的掌心。

    「不過你說??」有著陽光和檜木香氣的房間內(nèi)，對方在突如而來的鳥鳴聲中開口：「昨天，你說《角落物語》影響你非常深刻，那你『喜歡』嗎？」

    「我??」英燕皺起眉頭，她說：「當(dāng)然是因為非常喜歡才嫉妒??」

    她說了什么？

    心跳。

    還有血液。

    她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停下的，但身體似乎動作地比大腦還要快。在意識到這些話語代表什么意思前，心臟已經(jīng)如萬馬狂奔，猛烈浪潮般的血液和每個細(xì)胞的震顫。

    她感覺雙腿在發(fā)抖，于是情急之下，英燕破音地喊：「午餐，你要吃什么！如果三秒內(nèi)沒有給我回答的話，我直接幫你點糖醋排骨行嗎！」

    「可、可以！那就糖醋排骨！」

    收到回答后，她不敢看張宙始的臉，只能自己拖著腳步，裝作要休息那樣直接回到小木屋。屋內(nèi)的兩名實習(xí)生一看見自己，立刻就像見到蟑螂那樣退到角落。英燕沒有管她們偷懶的行為，她只是顧不得形象的躺回床上，用棉被矇著頭。

    幾分鐘后，她聽見身旁有個聲音：「英燕小姐，你還好嗎？」

    「沒事?！?/br>
    「如果有人來找你的話，我們會跟他說你在休息的！」

    「不用，我??躺個五分鐘就好?！?/br>
    然而她還是沒辦法恢復(fù)正常的呼吸，英燕開始痛恨自己為什么會把情況搞成這樣，她知道的，就像露比說的那個樣子，「很像」，她完完全全清楚明白——

    如果說真是那樣的話，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樣的話??

    那么張宙始會「喜歡」她，只是因為她能夠百分之百成為他夢想的支柱，英燕能夠做的比羅編輯、比歷任編輯，甚至那個中途離開他的「朋友」更好。

    而英燕「喜歡」張宙始，只是因為對方能夠完成自己的夢想。因為對方比h、比前男友和前女友，更加地?zé)釔壑嫞亲约鹤顕煌哪印?/br>
    ——不該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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