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榮的生理隨著精神一起癱瘓了，整日如同一灘爛泥地躺在床上，不是自言自語，就是放空發(fā)呆，時常被困在腦中所臆想的世界里無法自拔，以至于在生活中像是不能自理了。

    如果不是鐘月主動幫他洗漱喂飯，他可以躺在客廳的地板睡上一天。

    她不辭辛苦，全無怨言地伺候他，先前的那一點(diǎn)兒厭倦似乎都已蕩然無存。

    因?yàn)樗浪麄兿嗵幍臅r間不多了，好比末期病人在彌留之際，擁抱著愉快的記憶永遠(yuǎn)地閉上眼睛。

    只是鐘月一身昂揚(yáng)的精氣神，有一天居然垮了。

    她覺得是被付榮的萎靡病氣所傳染了，所以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疲乏。

    她有時坐在付榮對面，本是看著他cao筆寫信給某人，可是困意似乎等候已久，她眨了眨眼睛，趴在桌上睡就過去了。

    一系列的反常的，無意識的自發(fā)性行為，例如食欲不振，意倦身沉，都暗示著一個事實(shí)。

    在一天夜里，鐘月突然從床上爬起來，跑進(jìn)廁所嘔吐。

    等她緩過神來，付榮正悄然無息地站在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說道。

    “我們明天去醫(yī)院?！?/br>
    鐘月坐在地上，注意到付榮眼中的驚愕。

    她坐在地上，疲憊地?cái)[擺手，說道。

    “我沒事兒?？赡苁峭砩铣蕴鄸|西了，撐得慌。您回去睡吧，我稍微休息一下。”

    付榮一動不動，眼睛撇向地面沉思著。

    他們回到床上，望著天花板，一時之間，難以入睡。

    鐘月握住枕邊人的手指，輕輕揉捏他的指頭，問道。

    “您最近寫了好多信，是給誰的呀？”

    黑暗之中，無人應(yīng)答。

    鐘月接著又問道。

    “這些天，咱們都沒有出過門。所以我重新看了一遍三毛的詩集，里面有一首詩叫作《如果有來生》，要不我給您念念？”

    她把床頭燈打開，靠著床頭，把床頭柜里的書找了出來，然后直接翻對應(yīng)的頁碼，鄭重極了地清了清嗓子，念道：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

    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

    一半在塵土里安詳，

    一半在風(fēng)里飛揚(yáng)；

    一半灑落蔭涼，

    一半沐浴陽光。

    非常沉默，非常驕傲。

    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鐘月念到最后，不由自主的留下幾滴眼淚。

    她扭頭看到付榮睜著眼睛，不聲不響，一副茫然的樣子。

    她合上書本，回憶起故鄉(xiāng)的紅磚房、田地、果樹、露水、泥巴路、熱風(fēng)……

    那時天真的她還未能真正懂得愁苦這樣的情緒。

    她只知道滿天滿地地甩著兩條細(xì)腿，身后跟著一群同樣似孤兒的野孩子，在太陽的炙烤下無目的地奔跑著。

    她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站在一條干涸開裂的黃泥路上，道路的兩旁沒有花草，沒有樹木，唯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空氣中彌漫著熱浪的前方。

    “付老板，如果有來生，您想變成什么東西?。课揖拖胱兂梢豢么髽?。沒有意識，就沒有煩惱?！?/br>
    “我們還會相遇嗎？”

    鐘月的心臟陡然一跳。

    她似乎最為害怕付榮會把這段感情當(dāng)真。

    她猶豫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天曉得?！?/br>
    隔天早上，兩人去醫(yī)院，身后還有兩個保鏢跟隨。

    鐘月以為是普通體檢，直到醫(yī)生給她做起了B超，并且告知她懷孕了。

    她茫然地走出婦科室，與在門外等待的付榮對視良久，接冷不丁地把手里的病歷本扔到他的臉上。

    她不寒而栗，因?yàn)樗匆娝趶澭鼡觳v本的時候好像在笑。

    那種笑容分明是得逞之后的竊喜。

    她明白了。

    她震驚且困惑地合不攏嘴巴，嘴角不自覺地抽動，干巴巴地笑了幾聲。

    她連聲說了幾次“您”，卻始終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是我把你的藥換了?！?/br>
    付榮把話說得大義凌然。

    鐘月突然就不結(jié)巴了，轉(zhuǎn)而了當(dāng)?shù)貑柕馈?/br>
    “為什么？”

    “我想要一個孩子?！?/br>
    “我是說為什么是我？”

    “你適合。”

    鐘月轉(zhuǎn)身走開，行色匆忙得像是趕著去哪兒。

    付榮跟在她的身后，以為她要回家，可是她卻突然停了下來，扭頭說道。

    “我要回一趟老家?，F(xiàn)在就回。”

    “等過一段時間安全了，我陪你回去?！?/br>
    “不行，我要現(xiàn)在回去。我沒有多少時間了?！?/br>
    “等你把孩子生下來就回去。我們有的是時間?！?/br>
    鐘月神色黯然地?fù)u搖頭，說道。

    “我老家的后山上有三座墳，一個是我阿爸的，一個阿媽的，一個是弟弟的。我走得時候，和他們交代了，說我掙了錢就回去。但是我沒有出息，在外頭漂泊那么多年，攢的錢還不夠修一棟小房子。我不想讓他們無止境地等下去了。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我只想趁著還活著，回去看一眼。一次，我就回去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付榮，你就滿足我吧?！?/br>
    鐘月抓住付榮的衣袖，仰起頭，真摯地望向他，眼神里有著不容分說的倔強(qiáng)。

    而且值得讓他慶幸的是，從始至終，她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diǎn)兒遭受欺騙后的憤怒或是怨恨。

    他沒有辦法不答應(yīng)。

    鐘月如同最初只身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一個人背著背包，提著笨重的行李帆布包，坐上了鐵皮火車與大巴汽車，多次輾轉(zhuǎn)到這座人情冷漠的大城市。

    只是如今，她的身邊多了一個男人。

    所有的重物都可以交到付榮的手上。

    經(jīng)歷著一段長途跋涉的路程，付榮對這一片荒無人煙的地方，生出了別樣的心情。

    他們坐在一輛破舊且極其吵鬧的公共汽車?yán)铮f是公車，但它搖搖晃晃得宛如一個老醉鬼走不動道兒，頂多是一層生銹的鐵皮包裹著一個轟隆亂叫的引擎，里邊裝著二十幾個塑料椅子與幾個脫落的窗玻璃。

    這便是一輛運(yùn)送二十人的公車的日常狀態(tài)。

    付榮看見窗外被車輪卷起的塵土越飄越高，似乎要漫進(jìn)車?yán)锪恕?/br>
    他迅速關(guān)緊車窗，濃厚的砂礫被隔絕在外，似有一條長長的火舌舔舐著車窗玻璃。

    他扭頭看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熟睡的鐘月，難以想象一個女人可以在貧瘠的、堅(jiān)硬的、干旱的土地里生出一具水潤的身體。

    他難掩心里的激動，好像來到了她的出生地，一個養(yǎng)育她的地方，就能揭露她最為深層的秘密，繼而成為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汽車抵達(dá)村口，幾個零散的乘客與他們一同下車，對著不遠(yuǎn)處的樹下乘涼的村民打招呼。

    有的村民發(fā)現(xiàn)有兩個外來稀客的到訪，他們毫無避諱地盯著那一男一女，交頭接耳地紛紛議論起來。

    他們的眼神談不上是惡意，充其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話柄，足以使無聊的日子過得快一些。

    鐘月曾多次在夢中夜游回鄉(xiāng)。

    她順著記憶，一步也不差地回到小時候居住的家園。

    房子還是那座房子，雖說門前長著一些與人齊腰的野草，但是它似一點(diǎn)兒都沒有老去。

    她走進(jìn)右邊的廚房，在灶臺下方找到一把躺在地上，正熟睡的柴刀。

    她撿起它，放在炕上的鐵鍋邊上磨了磨。

    霍霍的磨刀聲將它徹底喚醒了。

    她握著柴刀，望一圈門外的雜草，又望一圈屋里，似在思索要從何開始清理。

    只不過，付榮看出她的想法了。

    “你去休息。我來弄?！?/br>
    鐘月笑起來，看著付榮，說道。

    “您來弄？這兒幾個屋都是臟的，我可沒法休息。您要是不嫌麻煩，可以幫我去前邊的井里打兩桶水，然后找一些村民要一些干柴嗎？我可能干不了太多的重活兒?！?/br>
    付榮以為鐘月是顧及胎兒，繼而心中的那點(diǎn)郁悶瞬間消失了。

    在此之前，他們除了在醫(yī)院知道懷孕的消息，之后便再也沒有談及任何關(guān)于孩子的事情。

    她在避諱肚子里的東西，盡管他認(rèn)為這是很好的話題。

    他們很快就開始干活了。

    付榮扛著扁擔(dān)，前后掛著兩個木桶，根據(jù)愛人的說明，朝著距離五百米處的水井出發(fā)。

    道路的左手邊有一排房子，但是里面沒有幾戶人家，看樣子是被棄至數(shù)十年了。

    右手邊是一片空地，稀零的插著幾根枯黃的草桿。

    應(yīng)該在舊時，這里曾是綠意盎然的田地。

    付榮擔(dān)著水，扛著柴，回去的時候，在廚房沒有看到愛人的身影。

    他一個個房間找過去，很快就看到鐘月在一個空床旁的膠凳上坐著。

    他不想打擾她，所以站在門口，似一道憑空出現(xiàn)高墻擋住外邊投進(jìn)去的光線。

    鐘月發(fā)現(xiàn)屋里的光線變暗了，于是轉(zhuǎn)過頭去，一眼就看到付榮的褲子的下半截濕透了。

    “水撒了嗎？”

    “撒了半桶。我又去接了?！?/br>
    “沒摔著吧？”

    “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