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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日月入懷在線閱讀 - 043:再也沒有

043:再也沒有

    顧懷之從未想過,那相關(guān)于周奐的過去,竟會是從她母親口里得知。

    在聽見那句回答之后,她一路開快車趕回北投老家,進了家門正巧碰上父親,她也沒打招呼,匆匆忙忙地上樓闖入母親的書房,急切地向她問了當(dāng)年的事。

    周奐的故事幾乎集結(jié)了所有可能想見的悲劇。

    周奐的父母是近親表兄妹,從小在同一個村落長大,他母親十六歲那年遭到他父親強暴,意外懷孕,家族為了掩蓋這樁丑聞,潦草地讓兩人結(jié)了婚,要他們離開村里,不許再回老家。

    妻子懷孕期間,周淵時常藉著酒意強來,導(dǎo)致胎兒不滿八個月就早產(chǎn)出生,加上懷孕期間并未攝取足夠的營養(yǎng)素,生命跡象微弱,必須在保溫箱里觀察,還得自費營養(yǎng)針。

    孩子出生后,周淵幾乎把所有的關(guān)注都擺在孩子上頭,對醫(yī)生的建議也照單全收,然而家里所有開銷都仰賴他開計程車的微薄收入,沒有馀力支應(yīng)妻子產(chǎn)后照護的費用,因此林春梅產(chǎn)后不過兩日就辦理了出院,在餐廳當(dāng)洗碗工貼補家用。

    孩子出院后,周淵遂將賺來的錢拿去添購孩子的新衣、奶粉及日用品,也因為孩子在的緣故,也有好一陣子沒再對妻子強索。

    然而,當(dāng)孩子上了小學(xué),一天有將近八個小時的時間不在家中,加上那幾年政府主打?qū)﹃戦_放政策,中國游客來臺觀光數(shù)量劇增,周淵的收入增加不少,又有了買酒的馀裕,家庭生活再度掉入了先前的回圈。

    自周煥有記憶以來,母親總會在八點左右就哄他上床睡覺,然后他總會在夜里聽見酒瓶碎裂、傢俱摔砸的聲響,而這些喧騰中也總會夾雜著母親微弱的啜泣聲,偶爾更會伴隨嘶啞地哀嚎和哭求。

    每天早上醒來,他總會看見母親的臉上、手臂或腿上出現(xiàn)一些昨夜還不存在的新傷口,有時是瘀青,有時是破口,有時甚至淌著黏稠未乾的暗紅。

    他知道母親受傷了,想替她上藥包扎,卻發(fā)現(xiàn)家里連醫(yī)藥箱都沒有。

    他急得哭了,想去和附近的鄰居求救,卻總是被他母親阻止。

    他母親總是抱著他,用著無比溫柔的口吻,在他耳邊說:「周煥不哭,mama沒事,mama不會痛。」

    在每一次遭丈夫毆打或強暴的隔天,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這句任誰聽來都不真實的謊言,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孩子,這是上天給她的命運,她會甘心承受,絕無怨言。

    周煥知道他家對面住著一戶父親是刑警、兒子也想當(dāng)警察的人家。

    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他每一天放學(xué)之后都會站在家門口,看著社區(qū)里所有的孩子都跑去和那戶人家的少年玩,每一次看著的時候,他都有股衝動想去拜託他,拜託他救救他mama,可是每一次當(dāng)他往前踏出一步時,他就會聽見母親喊他進屋里幫忙,每一次都是這樣,就像是刻意要阻止他向外人求救。

    林春梅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介入或幫助,因為她打從心底認為自己并沒有遭遇任何不幸,她始終認為夫妻之間本該如此,無論生活過得好壞,都該甘之如飴。

    周煥并沒有被他母親的論點說服,也不想永遠只能淹溺于無助,所以他拼了命念書,進入最好的公立學(xué)校,想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成為一名醫(yī)生,讓經(jīng)濟不必再倚賴只會酗酒動粗的父親,徹底帶他母親逃離惡夢的爪牙。

    除了念書之外,周煥也開始想辦法賺錢。

    國中時,他去學(xué)校的福利社打工,每天拿賣剩的麵包果腹,上了高中后,他積極參與所有能拿獎金的學(xué)術(shù)競賽,學(xué)校的公佈欄上幾乎全是他的名字。

    他將賺來的錢藏在衣柜深處,連同母親給他的餐費一併存了起來,餓了就喝水。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多年,直至十六歲那年的五月下旬,周淵在駕車的過程中與乘客發(fā)生糾紛,推擠拉扯間失手打傷了對方,對方一怒之下告上法院,車行老闆賠付了賠償金,將周淵解僱,也收回了租借給他的計程車。

    從此,周淵求職處處碰壁,更變本加厲地酗酒,幾乎沒有一刻是清醒的。

    喝醉以后,他就拿妻子出氣,下手一次比一次還要狠,從原先徒手掄揍,到后來拿椅凳毆打,有時甚至拿酒瓶摔砸,把枯瘦體弱的林春梅打得遍體鱗傷,也把早已家徒四壁的屋子毀壞成滿目瘡痍。

    高一下學(xué)期結(jié)束后,家里沒有多馀的金錢能夠繼續(xù)支應(yīng)周煥的學(xué)費,他只好辦理退學(xué),找了一間手搖飲料店的工讀賺錢,勉強維持日常開銷。

    從小到大,他的父母從未替他過生日,他們沒有多馀的錢買蛋糕或禮物給他,可是每一年生日,他母親總是會特地去市場里買一盒樣貌丑陋但價錢便宜的草莓給他。

    案發(fā)那天是他十七歲生日。

    前一晚,林春梅走了很遠的路,特地去了市區(qū)的蛋糕店,買了一塊草莓蛋糕回來,在他出門工作前告訴他下了班早點回來,「mama給你買了蛋糕要替你過生日?!?/br>
    那是周煥人生里第一個生日蛋糕。

    那天恰好也是發(fā)薪日,周煥一早上了工,辛勤地跑了好幾個地點的外送,晚班的工讀生臨時請假他也自愿代班,一路上了十二個小時的班,拿著賺來的幾千塊薪水返家,準備和母親一起過生日,卻在踏入家門時又一次看見父親高舉椅凳不斷往母親身上痛毆。

    當(dāng)時,母親被打得滿臉是血,整個人瑟縮在墻邊不斷求饒,而那塊草莓蛋糕連同盤子摔碎成一地狼藉。

    在看見這樣的景象后,周煥失去了理智。

    他自廚房抽來砧板上的刀,瘋狂往周淵背上砍。下手的第一刀就削過脖頸,鮮血噴濺而出,周淵痛得哀嚎,癱跪在地,周煥卻沒有停手,殺紅了眼,不斷朝他揮刀。

    熱燙的腥血隨著每一次抽刀飛灑,濺濕了少年身上的飲料店制服,濺濕了他持刀的手,濺濕了他猙獰的面孔,也濺濕了癱坐在地上痛哭失聲的他母親的臉。

    遍地血流成河。

    周淵身中多刀,失血休克,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周煥拿著刀站在他腿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已然痛苦扭曲的面容,目光最終停留在還有著微弱起伏的胸膛。

    而后,他想也沒想,舉刀向下,刀尖貫穿厚重的肌rou組織,刺入脈動孱弱的心臟。

    刀鋒剮過軟rou,陷入血洼之中,漫出黏膩的水聲,他冷眼看著眼前一片血rou模糊,面無表情地將刀抽出,鮮紅的血如涌泉般噴濺而出,把世界染成了面目全非的暗色。

    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中,惡魔就此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他死了。

    終于死了。

    確認那人沒了氣息,周煥五指一松,沾滿血色的刀自高處掉落,摔出一聲鏗鏘,宣告這場救贖的殺戮結(jié)束,也宣告他母親終于能從這場惡夢里解脫。

    而他的人生,也從那一刻開始,掉入了另一座煉獄。

    有關(guān)周煥一家的事,多是周煥被羈押后,直至判決做成之前,許芝蘭以承審法官調(diào)查事實為由去少年觀護所探望他時親耳聽他說的,極少數(shù)則是從當(dāng)時的街坊鄰居口中得知。

    每一次去找周煥,她總是不斷引導(dǎo)他說出后悔,想藉此替他爭取更多減刑的空間。

    可每一次問起,他總說不后悔。

    他說,他永遠都不后悔自己殺了那個人,即使再給他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萬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他也會殺他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萬次。

    由于這案件是當(dāng)時社會矚目的重大刑案,也是國內(nèi)第一件犯罪行為人非家暴受害者案例,政府部門及社會輿論都給予了高度關(guān)注,許芝蘭縱使心有憐憫,卻也無法在量刑上有太多寬容的空間,最后只能綜合考量周煥犯案時所面臨的危害情狀及心理狀態(tài),稍微平衡他過度殘暴的犯罪手法,將刑期減低至八年一個月。

    判決結(jié)果宣判那日,周煥當(dāng)庭表示放棄上訴。

    判決生效后,刑期正式執(zhí)行,滿二十歲那日,周煥從少年觀護所移交至監(jiān)獄。

    周煥服刑的期間,許芝蘭每個月都會抽空去探視,問問他需要些什么東西,而每一回周煥只會請託她帶些書籍來給他。

    除了書之外,周煥不曾要求過其他物品,連冬天時她特地給他買的絨被他也拒收,只希望她能夠暫時替他照顧他母親,之后出獄,他會想辦法把錢還給她。

    當(dāng)周煥服刑的日子逐漸接近四年,許芝蘭開始和他談有關(guān)假釋的事,但周煥的態(tài)度十分消極,完全沒有想提早離開牢獄的打算,她只好特意請託獄所里認識的朋友,把那封她擅自替她寫好的申請書以他的名義送出,成功替他爭取到了假釋的資格。

    然而,從監(jiān)獄里出來之后,周煥的人生遭遇到了更多的困難。

    一個高中肄業(yè),連大學(xué)都沒念,身上還背著前科的孩子,無論投了多少履歷都是石沉大海,連餐飲店也不敢聘他當(dāng)外送人員。周煥淪落到只能去工地做粗活,每個月領(lǐng)不到一萬五的薪水,還得和好幾個外籍移工擠在破舊工寮里不到三坪的簡陋宿舍里。

    每個月領(lǐng)了薪水后,除了留下餐費,周煥把大部分的錢都給了許芝蘭。

    這樣四處打臨工的日子過了兩年,曾與周煥在獄中短暫當(dāng)過一年同房獄友的姜哲出獄,投資了一大筆錢給他開了間酒吧,他開始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

    兩年后,酒吧轉(zhuǎn)虧為盈,周煥存了一筆五十萬的現(xiàn)金,在某一次許芝蘭去安養(yǎng)中心探望他母親時把錢給了她,說是要歸還這些年來她代墊的醫(yī)療費用。許芝蘭原是婉拒,但周煥堅持要她收下,她只好帶著大量現(xiàn)金在身上有安全疑慮為藉口,讓周煥把錢匯給她。

    她是在收到那筆匯款時才知道,那孩子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周奐。

    后來問起,周奐卻說:「我沒資格叫那個名字?!?/br>
    火字旁的煥代表了光明,但他的人生從來就不曾擁有過光,所以他沒有資格。十七歲那天,在他親手殺了他的那一刻,周煥就也一併被埋葬了。

    那天之后,世界上再也沒有周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