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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薄情 第90節(jié)

    他不敢想若情景重現(xiàn),洛寧縣的百姓該如何保全。

    彎腰拔起黍苗,根部已經(jīng)rou眼可見的爛掉,結(jié)穗的黍子顏色果真灰黑,他心急如焚,雨沿著蓑衣滲進(jìn)衣服里,冷風(fēng)一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哥哥,換一個蓑帽?!鄙砗髠鱽砺曇?,卻是一身輕便樸素衣裳的邵明姮,同他一樣挽了褲腿,盤著頭發(fā),穿了身棕青色蓑衣,邊說邊把護(hù)在懷里的蓑帽打開,替換下那漏雨的破帽子。

    “阿姮,你回去照看父親?!?/br>
    “有小餅在,我陪你一起。”

    “不行,這場雨太大了,保不齊河堤要塌,若河堤塌了,周邊的房屋良田都得跟著損毀,你跟父親他們住在驛館,那里安全,不會輕易沖垮。”

    邵明姮不聽,繼續(xù)跟在他身后。

    邵懷安惱了,“阿姮,別叫哥哥擔(dān)心?!?/br>
    “哥哥,你快走,不要浪費時間了,總之你不回去,我不回去,若有事,我可以幫你,總好過待在家中忐忑恐懼?!?/br>
    破敗的寺廟里,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百姓,呻/吟著躺在里面,雖是個擋雨的所在,但實在太冷了,連著數(shù)日不見日頭,骨頭縫里都是冰碴子。

    “哥哥,會不會是陛下故意為之?!?/br>
    邵懷安閉眼,長長嘆了口氣,“若是陛下,國運必衰?!?/br>
    翌日邵懷安開設(shè)粥棚,因糧倉有限,城東城西各設(shè)兩處,晝夜不停,饒是如此,每日仍有百姓不斷餓死。

    有時看他們快走到跟前,然后便直挺挺去了。

    邵明姮見過不下三回,心像油鍋里煎過,疼的難受,尤其那些幾歲的稚童,窩在爹娘懷里,小小的身體冰冷僵硬,來不及長大便被餓死凍死。

    她已經(jīng)連著兩日沒有回驛館,身邊有一個扈從,是哥哥特意安排留下來的。

    朝中仍然沒有回信,洛寧縣風(fēng)雨飄搖,時刻都會被暴漲的洛河水沖走一樣。

    ....

    顧云庭正往京城趕路,半道收到邵懷安赴任洛寧縣的消息,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徑直朝洛寧縣趕去。

    萬年縣城門前,每日都能看見乞討的流民,他有心詢問,便知都是從洛寧縣蹣跚流浪,撐著一口氣去找吃的。

    與此同時,顧云庭派關(guān)山攜書信返京,叮囑他務(wù)必將信交到父親手中。

    事到如今,他不信蕭云沒有收到奏疏,唯一的理由,便是蕭云刻意為之。

    他教了蕭云兩年,縱然知曉其心機(jī)深沉,處心積慮,但未曾想過他會置幾千戶百姓生命不顧,以此作為爭斗的契機(jī),他焉能猜不到蕭云的企圖,愈是猜到,心里便愈是憤怒。

    洛河決堤,沿岸不僅僅是洛寧縣,還會波及盧氏縣,宜陽縣等地,此等汛情實在危急,大雨遲遲沒有停下的跡象,河道糧道以及禮部官員理應(yīng)做好應(yīng)對策略,早點派軍前往洛寧,可顧云庭一路走來,竟沒看見朝廷任何補(bǔ)給。

    眼下只是大雨,流離失所的百姓已經(jīng)遍地可見,更何況日漸涌蕩的洛河水,像拉滿弓弦的劍,不定哪日便會爆發(fā)。

    倒塌的屋舍,淹沒的蔬菜糧食,樹都開始凋零,鳥雀濕淋淋站在枝頭,像是快死了,連羽毛都懶得打理。

    雨勢越來越大,像是摧天毀地一般沒命的往下潑濺。

    顧云庭掀開黏重的車簾,隔著層層水霧,他看見一道清瘦的人影,盡管穿著粗布衣裳,像其他人一樣站在熱鍋前施粥,盡管她側(cè)身而站,連頭都沒有轉(zhuǎn)過來。

    但他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

    是邵明姮,他的邵小娘子。

    邵明姮接連七個時辰?jīng)]有合眼,被雨淋著,便覺頭重腳輕,渾身冷的厲害。能站在這里堅持,是怕自己一旦倒下,便再也爬不起來。

    有時候只差一口氣,熬過去便好了,熬不過去,便少不得要吃藥休息,耽擱時間。

    眼前一暗,她握著盛粥的碗,遞過去,啞聲道:“碗沿滑,務(wù)必端穩(wěn)了?!?/br>
    面前人遲遲不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雨水暈開霧氣。

    她看見只身下來的男人,眼眸漆黑,面龐雪白,瘦削的身形像一道清雋的竹子,他站在這兒,朝她伸出手去。

    碗被接過,他順勢站到她右側(cè),拿起鍋中湯勺,并不熟稔的開始盛粥。

    細(xì)長的手指有青筋凸顯,骨節(jié)分明,像他的人一樣,澹遠(yuǎn)寧靜,明明是冷的,卻還透著股破繭的溫暖。

    兩人沒有多言,就像是尋常輪班。

    邵明姮去到倉庫盤查剩余糧食,實在困極了,胸口也悶得透不過氣,她拖來矮杌,坐在上面扶著米袋子合眼休憩。

    眼皮一閉上,便陷入深深的昏厥中。

    顧云庭忙完前頭,擦干手過來看她,打開倉庫門,便見她蜷著身子,小嘴微張,發(fā)出淡淡的鼾聲。

    累極了,才會如此。

    他走上前,瞟了眼她的腳,兩只鞋連著褲腿全都濕透了,地板上已有水漬滲出,他彎腰單膝跪地,雙手捧起她的腳,將鞋脫掉。

    “嘩”的一聲,倒出小半碗水來。

    羅襪早就透濕,他一并脫下來,放在地上。

    原本嬌嫩纖巧的腳丫,此時被污水泡的浮白腫脹,腳底有了裂紋,隱隱冒著血絲,他握著她的腳,眉頭蹙起。

    邵明姮像是做了夢,抽了下,腳在他手里打了個滾。

    顧云庭虛虛攏著,從胸口摸出巾帕,給她擦拭干凈。

    她睡得太沉了,鼻間的輕微鼾聲像是打盹的貓兒,呼嚕呼嚕,眼底發(fā)暗,飽滿的唇也起了干皮,但依舊是美的。

    他屈身上前,親在她的眉眼。

    便覺小扇似的睫毛顫了顫,似有一股香風(fēng)飄進(jìn)肺腑,惺忪的睡顏,帶著幾分睡迷糊的怔愣,聲音又軟又啞。

    “宋昂,你怎么來了?”

    話音剛落,顧云庭的手僵住。

    邵明姮又合上眼皮,嘟囔了幾句,忽然猛地睜開眼,瞪得滾圓明亮。

    “顧大人?!怎么是你!”

    與方才的柔軟截然不同,更像是受到驚嚇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她往后縮了下,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抵在米袋上,只好用力繃著呼吸,使自己與他更遠(yuǎn)一些。

    低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還被他握著,那白皙的拇指摁在自己腳踝處,全然沒有松開的意思。

    顧云庭膝蓋離地,改成曲蹲的姿勢,僵硬過后便是冷漠,他垂下眼皮,用干帕子裹住她裂開的腳掌,隨后輕放在另一張矮杌上。

    邵明姮腳趾向下?lián)钢?,此時已經(jīng)徹底醒來。

    “顧大人怎么來了?”

    “因為你在這兒?!彼Z氣平緩,雙眸凝視。

    邵明姮腦袋嗡的一聲,猝不及防抬起頭來,對上他漆黑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

    險些睡過去,然后意念告訴我,要爬起來,于是肝出來了!

    顧大人這張臉皮,仿佛是從哪借來的。

    第66章

    ◎顧大人還在吃藥?◎

    淅淅瀝瀝的雨將整個天空浸染成青灰色, 庫房內(nèi)光線昏暗,顧云庭又是背光而蹲,面龐籠在黑影中, 半明半昧。

    他說出那句話,邵明姮久久沒有回應(yīng)。

    “你哥哥在哪?”他很快轉(zhuǎn)移話題,站起身來。

    邵明姮仰起頭,回道:“走時說要去東宋鎮(zhèn)查看汛情,若是順利,半夜折返,若是有其他險情,哥哥說要大概要就地疏散百姓, 他已經(jīng)往相鄰縣送去書信,但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有沒有回復(fù)?!?/br>
    洛寧縣轄十二鎮(zhèn)六鄉(xiāng),此番大雨肆虐滔滔, 往來書信定然受阻, 何況即便相鄰縣收到求援書信, 必定不敢也不愿立時回應(yīng),他們自顧不暇, 哪里會將官庫中的糧食借調(diào)出來, 再者流民入城, 極易引發(fā)亂動, 疫情,上方追究起來,他們不愿擔(dān)責(zé)。

    最為重要的原因, 便是邵懷安官階低, 朝中沒有依傍, 便是事后他參稟告狀, 影響不會太大,頂多罰俸自省,總好過護(hù)城不當(dāng)罷官丟命。

    “東宋鎮(zhèn)距離洛河太近,你哥哥今夜不會回來,他若是想要疏導(dǎo)百姓遷移,大致會往北上,陜州方向,往萬莊、廟溝等地陸續(xù)行進(jìn)?!鳖櫾仆ニ尖馍夙?,出門將令牌交給秦翀,但仍覺不妥,折返尋來紙筆,鋪在米袋上急速落字,而后蓋上官印,封以牛皮紙防水。

    “將信送去交給陜州刺史,命其立刻通稟各州州縣,即刻開城門,納洛寧縣及附近州縣災(zāi)民入城,在朝廷賑災(zāi)款糧抵達(dá)前,先行用當(dāng)?shù)毓賻旒Z食救濟(jì),不得延誤?!?/br>
    “是!”

    秦翀將封好的信件塞到胸口處保存,抹了把臉,跳上馬背朝北面狂奔而去。

    邵明姮赤腳踩在地板上,一瘸一拐去找鞋子,剛要去撿,被顧云庭拽住手腕拉起來。

    “等一下,我隨行車上有干凈的衣裳?!?/br>
    說罷,他闊步走出門,不多會兒,手里抱著靛青色錦袍折返。

    “換上吧?!?/br>
    他遞過去,邵明姮知道不是扭捏的時候,便接下,隨后走到米袋后頭,朝他看了眼。

    顧云庭怔了瞬,復(fù)又很快轉(zhuǎn)過身去,走到門口位置。

    他雖瘦削,但身形高大,邵明姮理好襕衫,就像偷穿大人衣裳似的,袖子腰身肥大,褲子也垂落腳踝,領(lǐng)口松垮的微微散著,她用手揪住,咬了咬牙,喚他:“顧大人,能不能幫我一下?!?/br>
    顧云庭面龐一熱,卻又不動聲色的轉(zhuǎn)過身來,問:“怎么了?”

    “衣服太大了,麻煩你幫我將這一段折到腰后,還有那條革帶,我不大會弄?!彼嫌悬c紅,說完,指了指需要整理的地方。

    顧云庭面龐如常地走過去,從她素白的手指間接過折好的部分,繞到身后,剛要摁在脊背,邵明低呼一聲,忙叫住。

    “等等?!彼椭^,從顧云庭的角度看去,她的耳垂瞬間通紅,咬著唇,慢慢從他指縫里抽回部分衣料,連同領(lǐng)口部位交疊遮掩,而后小聲道:“好了?!?/br>
    顧云庭喉嚨滾了滾,垂下的眼皮遮住眸色深沉。

    右手捏著衣片摁在后腰,掃望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腰纖細(xì)一抹,只手可握,女孩的氣息不可遏制地朝他涌來,很淡的一綹。

    后頸的頭發(fā)很軟,叢叢沒入領(lǐng)口內(nèi),只露出白皙滑膩的一截玉頸,烏黑的發(fā)重新攏過,插著碧色簪子,兩人挨得近,甚至能看清她耳垂上細(xì)小的孔眼,沒有佩戴耳鐺,那孔眼像是一個漩渦,引得他挪不開眼睛。

    “顧大人?”邵明姮沒有察覺他的動作,忍不住喚了聲。

    顧云庭回神,拿起革帶將裹好的腰間束緊,她很瘦,帶扣便沒了用途,顧云庭徑直纏了一圈,將尾端掖進(jìn)縫隙。

    隔著衣裳,能感覺到她皮膚倏地一緊,整個人都挺直起來。

    “好了?!彼墒?,站到旁側(cè)。

    邵明姮福了一禮,道謝。

    兩人重新盤過庫內(nèi)米糧,發(fā)現(xiàn)最多還能撐一日,朝廷賑濟(jì)不到,洛河日漸上漲,此時急需一個官聲官威能夠鎮(zhèn)住全城的官員站出來,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