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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馴之?dāng)?第158節(jié)

    這一路戍守格外森嚴(yán),幾乎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他在正式踏入隔離病房區(qū)前, 還被從頭到尾細(xì)搜了一遍身。

    他嘗試和用儀器掃描自己身體的人對話, 話音里帶點討好:“查得這么嚴(yán)?”

    那位“白盾”微微皺眉:“是的。”防止有人潛入, 殺人滅口。

    本部亮追問:“他……還好嗎?”

    對方答得倉促:“您請進(jìn)?!?/br>
    本部亮問了一通, 什么信息也沒能得到。

    當(dāng)本部亮向走廊內(nèi)走出了十幾步開外,才忽然明白為什么剛才那位“白盾”先生會又是皺眉,又是敷衍。

    ……他在憋氣。

    他厭煩自己身上的垃圾氣味。

    本部亮在恍惚間繼續(xù)前行。

    在病房前迎接他的, 是“白盾”的副局長,名叫艾勒,之前他們打過交道, 也在一起吃過飯。

    艾勒略帶驚訝地打量了一下本部亮狼狽落魄的模樣,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友好地伸出手去,想要同他握手。

    本部亮卻將手背在了身后,藏起了指甲間細(xì)細(xì)的黑泥垢。

    他單刀直入:“阿武怎么樣?”

    吃了個軟釘子的艾勒無言, 只得收回手去, 做了一個“請進(jìn)”的手勢。

    本部亮推開房門時,聽到一位年輕警官小聲地提醒艾勒:“需不需要讓他穿一下隔離服?”

    艾勒猶豫了一下, 答說:“沒必要?!?/br>
    本部亮撩開深灰色的防輻射簾,終于看到了他的兒子。

    ……那團還在呼吸的東西,或許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兒子”了。

    本部武躺在床上,胸膛微起微伏。

    支撐著他呼吸的,并不是求生欲,而是質(zhì)量奇差的人工肺葉。

    他這具軀殼上僅剩著的rou體,像是菜市場賣剩的凍rou,彌漫出冰冷且腐敗的氣息。

    本部亮踉蹌著走到床前。

    他感覺自己的眼底干涸一片,可是稍一眨眼,就有一顆淚珠直滾下來。

    他在床邊半蹲下來,胳膊架在床邊,輕聲叫他:“阿武啊?!?/br>
    床上的人有了反應(yīng)。

    他先是尿了一泡。——因為人造尿道有些漏了。

    隨即,他顫抖著張開了眼睛。

    本部武愣愣地看著一片模糊的天花板,呆望了兩分鐘有余,才仿佛終于意識到自己醒了。

    意識到這點后,他突然慌亂狂躁了起來,張開嘴巴,不住發(fā)出“啊——啊——”的怪音,禿禿的指尖嚓嚓撓著床單,似乎是急著要去做什么事。

    可惜,他的淚腺壞了,根本淌不出眼淚來。

    他的慌亂感染了本部亮。

    他急著湊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阿武,你要什么,你跟我說啊?!?/br>
    本部武觸電一樣小幅度痙攣著,發(fā)出嘶啞的吶喊:“讓我死啊……”

    本部亮愣住了。

    艾勒彎下腰來,對本部武說話:“阿武,是爸爸來了啊?!?/br>
    他有意瞟了一眼本部亮:“好好跟爸爸說,是誰欺負(fù)你,爸爸和叔叔給你撐腰啊。”

    本部武立即把嘴巴抿得緊緊的,痛苦得滿臉的肌rou都在顫抖。

    “艾勒先生,你出去吧?!北静苛聊艘话涯?,冷靜道,“我跟他說說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挺害怕人的。人越多,他越是……”

    艾勒覺得這也有理。

    讓他們父子倆獨處,說不定能套出更多的話來。

    艾勒走出門去時,沒有將門關(guān)嚴(yán),方便隨時進(jìn)入。

    于是本部亮聽到了一段短暫的對話。

    提問的是“白盾”總部的一名中級警探,從小就在上城區(qū)長大:“局長,這就是本部亮嗎?不是聽說是個挺有本事的商業(yè)精英嗎?”

    艾勒擺擺手:“哎,別提了?!?/br>
    中級警探不由露出了憐憫和高高在上的神色,點評道:“應(yīng)該是挺愛兒子的,沒了這個兒子,真的是墮落到底,連上進(jìn)的動力都沒了。”

    本部亮木著一張臉,笑了一下。

    是他不上進(jìn)嗎?

    是這個銀槌市根本不給下墜的人一條藤蔓,不給溺水的人一塊浮木。

    摔死就摔死吧,溺死就溺死吧。

    反正銀槌市的人多得很,少了誰都能運轉(zhuǎn)。

    本部亮臉頰瘦條條的,沒了rou,只剩下一把老骨頭。

    和床上曾經(jīng)最心愛的小兒子一樣,他也快要衰敗腐爛到不能看的地步了。

    本部亮的耳畔回蕩起了寧灼的低語:“往好處想想,說不定他現(xiàn)在還活著?!?/br>
    一語成讖。

    本部亮苦笑:他這個樣子,還能稱得上一個“好”字嗎?

    門外隱隱約約的對話聲還在繼續(xù):

    “我們費了這么多功夫,讓他活著,一天的治療費就要好幾萬呢?!?/br>
    “真不能給他換一套好一點的內(nèi)臟?”

    “不行了,他現(xiàn)在身體里那套垃圾循環(huán)已經(jīng)成了體系了,隨便斷了哪個,他都會死。”

    “一定得要讓他吐出點什么來,不然不就……”

    本部亮只是聽著,都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開始刺痛起來。

    床上的本部武顯然不能理解這些言辭。

    他承受著最具體的痛苦,在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淋漓盡致地體驗著曾被他炮制成機械娃娃的人的感受。

    他機械地重復(fù):“我錯了。我不該做那樣的事?!?/br>
    本部亮把他驕縱了這么多年,即使知道他做了許多非人的事情,卻也懶得去管。

    他從未聽過本部武向誰道過歉。

    因此,將這番話聽入耳后,本部亮并沒有兒子迷途知返的欣慰,只覺得一股大恐怖從心底緩緩滋生。

    ……他原先的兒子,已經(jīng)由內(nèi)而外地異化了。

    本部亮伸手,撫上那張表皮堅硬的臉孔。

    他喃喃道:“阿武,你太累了,我也是。”

    最終,他的手停留在了本部武的腹部。

    他在猛然下壓手掌、壓碎了本部武一肚子器官的同時,一把拔掉了本部武的輸氧管,攥在了手心里。

    本部亮著魔似的低語:

    “死了吧。死了好?!?/br>
    “你死了,你得解脫,我進(jìn)監(jiān)獄?!辽俨挥迷俑鷦e人搶垃圾吃了?!?/br>
    在“白盾”察覺到異常、驚怒交加地沖進(jìn)來按倒本部亮?xí)r,他沒有任何抵抗和掙扎。

    醫(yī)生第一時間趕來。

    經(jīng)過檢查后,他無奈地?fù)u了搖頭。

    本部武體內(nèi)那套垃圾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徹底破壞了。

    他必死無疑。

    似乎是終于意識到自己將要解脫,本部武焦慮緊繃的精神被撫慰了不少。

    他調(diào)動著已經(jīng)沒了用武之地的眼珠,在一片混亂中,捕捉到了一絲氣喘的低音。

    本部武用他殘破的機械聲帶低聲道:“是爸爸嗎?”

    眼見本部武居然有了正常的判斷力,在場的人不免精神為之一振。

    本部亮立即得了自由,被七八只手一齊推到了兒子面前。

    本部亮被迫面對了這親手被自己推到了鬼門關(guān)前的兒子,忍了又忍,還是在劇烈的心痛中泣不成聲:“阿武……”

    不等身后的“白盾”催促,他就咬牙詢問:“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是寧……寧灼嗎?”

    “……寧灼……是誰?”

    這個名字遙遠(yuǎn)得像是本部武上輩子聽過的,實在沒有任何印象。

    本部武搖了搖頭,氣息奄奄道:“不是男的,是,是女的?!?/br>
    這個答案完全出乎了本部亮的預(yù)料:“女的?”

    “四十來歲。女的。漂亮。上城區(qū)的人。非要說我……殺了她的兒子……”本部武軟軟抓住了本部亮的手,輕聲說,“爸爸啊,殺了她。”

    本部亮愕然片刻,剛要追問,那一點還依靠著他的小小力道也驟然消失了。

    本部武沒有眼皮,死也難瞑目。

    他死得像條魚攤上的魚。

    此時,林檎才從“海娜”返回,路上接到了本部武垂死的消息,一路疾馳,剛剛趕到病房門口,就聽到了儀器尖銳的“嘀——”聲。

    他扶著門框,聽匆匆趕出門的“白盾”轉(zhuǎn)達(dá)了本部武那“其言也善”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