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子？楊惟學(xué)一時愕然，已隱隱意識到不好，只勉力強忍著，一字一頓問道：“敢問兄臺可認(rèn)識王覽王姑娘？”

    裴慎望著楊惟學(xué)臉色發(fā)白，驚怒交加的樣子，心中非但不喜，竟惱怒起來。此人待沁芳，果真是有幾分情意的，否則何至于聽了他一句“內(nèi)子”，便這般失態(tài)。

    裴慎強忍著怒意，蹙眉道：“楊兄慎言，內(nèi)子名諱，豈可宣之于口？”

    楊惟學(xué)如遭雷擊，只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見他這般，裴慎不由得心中快意。負(fù)手閑立，好生欣賞了會兒楊惟學(xué)的臉色。

    那楊惟學(xué)分明已是失魂落魄，人也怔怔的，稍緩了一會兒這才抬頭道：“她說她父親要將她送去做妾，她不肯做妾，這才逃跑的?！?/br>
    裴慎冷笑，暗道沁芳此人，滿口謊話，慣會騙人，只他嘴上道：“內(nèi)子與我情意甚篤，不過是不愿歸家，隨口尋個理由罷了。”說罷，竟還好聲好施禮：“內(nèi)子蒙騙了楊兄，我代她向楊兄致歉?！?/br>
    楊惟學(xué)驟然聽聞情意甚篤四字，只覺心里頭悵惘難當(dāng)，垂頭喪氣，再不復(fù)來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

    裴慎還嫌不夠，只笑道：“不瞞楊兄，內(nèi)子頑劣，不過與我吵了幾句嘴，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孤身輾轉(zhuǎn)千里，若不是楊兄庇佑，只怕她途中多有波折?！?/br>
    語罷，又道：“楊兄于內(nèi)子多有照料，明日我備下酒菜，還請楊兄赴宴，容我謝過楊兄。”

    裴慎見楊惟學(xué)待沁芳有情誼，心里正惱恨呢，哪里是要宴請楊惟學(xué)，不過以主家的身份提醒他罷了。

    見他字字句句不離內(nèi)子二字，楊惟學(xué)哪里受得住？只暗道羅敷有夫，自己與佳人終究有緣無分，心中難免失落。可偏偏當(dāng)著人家丈夫的面，竟還懷揣著這般想法，便是他平日里再浪蕩不羈，也覺得自己不當(dāng)人子。

    楊惟學(xué)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羞愧，哪里肯來。便連連拱手道：“兄臺客氣了，我與尊夫人雖于滄州相識，卻不甚相熟，不過萍水相逢罷了?！?/br>
    裴慎心知肚明這楊惟學(xué)不過是怕自己得知沁芳與旁的男子相熟，遷怒她，這才改了口風(fēng)，說他與沁芳萍水相逢。

    可越是如此，裴慎便越發(fā)惱怒。若非心生愛慕，何至于處處替她考慮？

    裴慎難掩怒氣，只冷聲道：“也罷，我等明日便要啟程歸鄉(xiāng)。山長水闊，此后再不復(fù)見?！闭Z畢，只對身側(cè)低眉頷首的譚英道：“且取白銀百兩贈予楊兄?！?/br>
    譚英微怔，暗道這也太折辱人了。

    待他從袖中取出銀票，一抬頭，果真見楊惟學(xué)神色黯然，魂不守舍。

    “楊公子?！碧队⒄ι?，心道此人也算是個俊杰，看上哪個女子不好，偏偏看上裴大人愛妾，何苦來哉。

    潭英暗嘆兩聲，只將銀票遞過去。

    楊惟學(xué)也是大家公子出身，何曾看得上紋銀百兩，便推辭道：“我不過是幫尊夫人介紹了個靠譜的中人罷了，一文未花，無功不受祿?！?/br>
    夜色里，裴慎神色冷淡：“萍水相逢之輩，楊兄都肯伸出援手，可見楊兄恩義。此恩此德，無以為報，還請楊兄務(wù)必收下?！?/br>
    一番話下來，楊惟學(xué)神色黯然，心中悵惘。他心知肚明，此人強要他收下這筆銀錢，便是要將他與王覽間的恩義情誼一筆勾銷。

    便是日后再相逢，他既已收下了百兩紋銀，又還有何顏面去見王覽呢！

    可若不收，豈不是明晃晃告訴此人，他待王覽有意。屆時恐連累了她。楊惟學(xué)左思右想，到底黯然嘆息一聲，接過銀錢，拱手告辭離去。

    一場情意，以百兩紋銀盡數(shù)了結(jié)。

    見他走了，潭英只暗自咋舌，心道本以為會見著大人勃然大怒，誰成想三言兩語，百兩銀子便打發(fā)了對方，果真是高招。

    “潭英。”裴慎冷聲喚道。

    走神的潭英一個激靈，拱手應(yīng)道：“大人。”

    此刻月華漸濃，星斗漫天，裴慎站在漆黑夜幕里，披著滿身霜色，冷聲道：“羅平志此前來報，只說楊惟學(xué)與她把臂同游閶門、石湖等地？”

    “是。”潭英抬頭覷了眼裴慎，見他神色冷淡，看不出是怒是惱，只好稟報道：“大人，那羅平志心細(xì)，已將這幾日的事盡數(shù)記下?！?/br>
    裴慎原想著前塵往事，不必再提，沁芳多半是利用楊惟學(xué)罷了，可今日楊惟學(xué)登門，見他一臉悵惘遺憾，裴慎難免心生惱恨，此刻非要看看這些日子兩人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去拿來。”裴慎吩咐道。

    潭英點頭稱是，又低聲道：“大人，今日抓住的那小廝恰是那日在石湖船上伺候楊惟學(xué)的那個?！?/br>
    裴慎明白，錦衣衛(wèi)詐唬兩下，這小廝只怕已將楊惟學(xué)與沁芳的對話和盤托出?？峙履切┰挊O是不利，否則潭英也不至于婉言提醒。

    他冷著臉道：“你只管去拿來便是?！?/br>
    沒過一會兒，潭英便捧來一疊竹紙。裴慎立于院中，只借著月色細(xì)細(xì)翻看。

    “八月初二，楊欲尋王同游石湖，王拒之?！?/br>
    “八月十六，王登門拜訪楊府，楊府閉門謝客，未見王?！?/br>
    裴慎神色稍緩，只繼續(xù)往下看去。

    “覽弟若喜歡，我贈你一件便是?！?/br>
    “今日作一幅石湖游樂圖贈予覽弟?！?/br>
    “覽弟勿憂，為兄便是為了覽弟也要考中這解元郎。”

    看到這里，裴慎已然生怒，只攥緊那竹紙，暗道這楊惟學(xué)果真是個傻子，沁芳不過利用他罷了。

    裴慎一面想，一面強忍著惱恨憤懣繼續(xù)往下看。

    “待楊兄跨馬游街時，我必定去看?！?/br>
    “下一年我再與楊兄同游石湖?！?/br>
    待看到一句“我落魄之時，能得楊兄一知己，也算不虛此生”，裴慎再也忍不住了，只怒喝道：“都滾出去！”

    潭英被駭了一跳，他與裴慎相識多年，從未見對方如此失態(tài)，連忙帶著眾兄弟退出院中，只守在墻外。

    裴慎攥著竹紙，大步上前，一腳踹開房門。

    第53章

    沈瀾宿醉過后, 便是喝下醒酒湯, 頭也還暈乎乎的。這會兒正在帳中昏昏欲睡，忽聽得房門巨響, 唬得她心臟一跳。

    沈瀾蹙眉, 起身掀開紗簾，正欲探頭望去，卻見裴慎攜寒風(fēng), 沾夜露, 滿面怒容, 大步行來。

    “你做什么？”沈瀾蹙眉道。氣成這樣，誰又招他了？

    她不過只著了件素白褻衣, 身量單薄，弱不禁風(fēng), 仰頭望他的時候, 眉眼清盈，好不可憐。

    若是往日里, 見了這副場面，裴慎滿腔怒氣都要消解一二?？扇缃?，他心頭又惱又恨，又酸又妒，只忍著怒氣，一一與她翻起舊賬來。

    “我且問你，你與那楊惟學(xué)是何關(guān)系？”

    沈瀾微怔，只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楊惟學(xué)，又怕裴慎去尋趁對方, 便開口道：“萍水相逢罷了。”

    “萍水相逢？”裴慎冷笑一聲, 只將手中竹紙盡數(shù)擲在她眼前, 恨恨道：“你且好生看看，這便是你的萍水相逢？”

    紙張漫天飄灑，有幾張跌落在床上，沈瀾蹙眉，撿了一張來看。

    見那上頭記載的，俱是何年何月何日，她與楊惟學(xué)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瀾一時冷笑：“你派人跟蹤我這么久，如今竟還惡人先告狀。”

    裴慎一時微怔，怒道：“若非你自己跑來蘇州，我何必派人找你？”

    被人事無巨細(xì)的跟蹤匯報，這人竟還覺得是她的錯？沈瀾嗤笑，只覺與此人多言，當(dāng)真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她拂下床上竹紙，徑自入帳睡覺去了。

    裴慎見她這般桀驁不馴，越發(fā)惱怒：“沁芳，是我素日里待你太過寬和，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撂臉子?！?/br>
    沈瀾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他。

    裴慎神色陰沉，見她這般，心中難免惱恨，只大步上前，撩開紗帳，單手摟住她的腰肢，徑自將她從床上抱出來。

    “你做甚！”沈瀾一驚。

    見她驟然騰空之下，連忙勾住自己脖頸，裴慎心中郁氣稍緩，只冷聲道：“叫你不說話！”

    沈瀾大恨，只氣得狠錘他一拳：“放我下來！”

    就她那點力道，裴慎嗤笑不已：“如今愿意說話了？”語罷，又冷聲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與那楊惟學(xué)是何關(guān)系？”

    沈瀾冷著臉重復(fù)道：“萍水相逢之人，無甚關(guān)系?！?/br>
    裴慎哪里肯信，只當(dāng)她維護(hù)楊惟學(xué)，不禁諷刺道：“你倒是好本事，不過一兩個月的功夫，在外頭竟連下家都找好了?！?/br>
    “你胡說八道什么！”沈瀾怒極，“你自己齷齪，看旁人也齷齪?！?/br>
    齷齪？被她以此等字眼形容，裴慎只怒極反笑：“那楊惟學(xué)難道不是你穿了襕衫，主動撞上去的嗎？與他合作時文生意難道不是你主動提出來的？”

    裴慎越說越恨，只眼神森冷，一字一頓道：“我原以為你三番兩次逃跑，是不愿給我做妾。卻原來，是要去給旁人做妾？”

    沈瀾如遭雷擊。

    見她面無血色，滿目凄惶的樣子，裴慎萬般滋味在心頭，只不解道：“那楊惟學(xué)年過十九連個舉人都未考中，家中也不過是蘇州大族，連個爵位都無，樣貌生得雖有幾分風(fēng)流，卻也不過如此。功業(yè)、家世、樣貌，樁樁件件不如我！你卻偏偏引他為知己。”

    沈瀾望著他，沉默半晌，忽然道：“他尊重我?！?/br>
    尊重？凡有幾分體面，俱是給妻子的。裴慎只冷哼道：“你莫不是以為他會娶你？”楊惟學(xué)若知道她是瘦馬出身，還是個逃妾，恐怕即刻便要撇清關(guān)系，哪里會八抬大轎迎她過門。

    沈瀾搖搖頭：“我與他相交，從不需擔(dān)心惹怒了他便要受罰。我說不愿意游湖，他也不勉強?！?/br>
    裴慎嗤笑：“你扮成男子，他以為你是同屆舉子，自然不會強迫你?！?/br>
    沈瀾一時生怒：“當(dāng)日我曾對他說我是鹽商之女，他心中恐有猜疑，我只怕是義女乃至于奴仆瘦馬之流?！丙}商們哪來那么多女兒好送，況且送親女做妾到底舍不得。故而素來只有鹽商買來奴仆歌姬瘦馬，收養(yǎng)為義女贈予達(dá)官顯貴的。

    “他心知肚明我身份或許有異，卻依舊肯幫我一把。俠肝義膽，憐貧惜弱?！鄙驗懸蛔忠活D道：“這便是他與你不同的地方了?！?/br>
    沈瀾語及此處，心中已是大慟，只一字一句道盡心中不平：“他把我當(dāng)個人看。我便引他為知己，有何不對？”

    若是方才，只要她說一句，不過是利用蒙騙楊惟學(xué)，裴慎也就不氣了。可此刻，她這句話一出口，裴慎已是怒極反笑：“好好好，你引楊惟學(xué)為知己，那你我又是什么？”

    是什么？自然是主子和奴才。

    沈瀾本就心頭大慟，此刻，更是一字一句愴然道：“我自然是你養(yǎng)的金絲雀，放在房中的擺件，任你打殺的奴才?！?/br>
    她秉性桀驁難馴，如今終于知道自己是她主子了。裴慎本該高興的。

    可此刻抱著她，一丁點高興都無，只心里發(fā)空。半晌，冷聲道：“妾通買賣，本就是個玩意兒，你說得倒也沒錯?！闭f罷，竟將她摜在柔軟的錦被里，伸手便要去解她衣裳。

    沈瀾驚怒：“你做什么！裴慎！松手！”

    見她拼命掙扎，格外抗拒，裴慎越發(fā)焦躁惱火，只單手壓住她，神色沉冷，諷刺道：“且安心，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既心里頭有了知己，我可沒興致?！?/br>
    沈瀾驚惶之下，眼中涌上淚來，只強忍著淚珠望著他。

    見她都這般了，竟還如此倔強，半滴眼淚都不肯掉。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當(dāng)年在存厚堂，她挨了五杖的樣子。

    俱是一般的倔。

    怎么就這么倔呢！裴慎恨恨起身道：“自己把衣裳解了?！?/br>
    “你要做甚？”沈瀾強忍著哽咽，一字一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