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xiàn)在，他瞧瞧周圍繁星計劃的成員，卻覺得這群人剩了個腦子也不見得有多長進。

    拋卻身體、拋卻現(xiàn)實，并不意味著他們就徹底掙脫了身體與現(xiàn)實的束縛。

    他望著面前的這群人類爭吵的模樣。

    即便在第一天堂，這群人類也仍舊使用著“人類”的模樣，好似他們無法拋卻這樣的形象，無法忘懷自己生而為人的時間。

    芬恩卻并非如此。他習慣性地漂浮在空中，因為他在精神維度總是這樣虛無縹緲的形象，像是一縷風、一個幽靈、一串不明數(shù)據(jù)。

    繁星計劃中的其他人，總是十分奇怪他為什么要這樣。當然，這些人偶爾還會在背后偷偷說芬恩是個怪物、是個瘋子，但芬恩從不和他們計較這種事情。

    ——倒不如說，偶爾，芬恩瞧著他們的樣子，都不禁冷笑：誰才是瘋子？誰才是怪物？

    繁星計劃的初衷，究竟還有多少人記得？

    芬恩或許記得。但他傲慢地以為，自己選擇的道路就是繁星計劃的未來。

    但當他人亦步亦趨，選擇追隨他，卻又懷疑他的時候，芬恩就不禁報以嗤笑。這就是人類，他總是這么想，“這就是人類”。

    此刻，他懶得理會那群人的爭吵。第一天堂的確擠入了越來越多的人類，但那也并非極限。有時候，芬恩也會驚嘆于此。

    根據(jù)那個什么——哨兵向?qū)Ю碚?，芬恩想起來了——黑暗哨兵與黑暗向?qū)У慕Y合，必定會帶來奇跡。

    奇跡……

    現(xiàn)在芬恩開始后悔，或許這也是他唯一后悔的一件事情。他選擇殺了克拉倫斯·多伊爾。

    關于精神力，在更早之前，沒人想到這會給人類社會帶來怎樣的變動。

    變異的人類多了去了，甚至繁星計劃都暗中推動了幾次變異的出現(xiàn)。在聞今歌“天真”——芬恩是如此認為的——的想法之中，人類或許能通過變異來尋求生理意義上的完美。

    無窮無盡的變異、無窮無盡的進化方向……總有一天，他們能通過窮舉法來找到一個未來。這是聞今歌的想法，他想要控制自然規(guī)律。在芬恩看來，這同樣是一種傲慢。

    或許人類的確進化了，通過精神力。但曾經(jīng)人類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而即便是精神力者，他們也并沒有真的變成完美無缺的人類。相反，精神力者在某些方面反而更加脆弱。

    而哨兵向?qū)Ю碚?，至少在理論上，填補了這最后的空缺，通過結合的方式。

    不過，在那個時候，繁星計劃也根據(jù)米爾族的資料、自身對于精神維度的探索等等，逐漸建立起了人造天堂的雛形。

    他們不能讓克拉倫斯的理論破壞他們的計劃。

    因此，芬恩決定殺死克拉倫斯。他親自下達了這個命令。

    是徹底的殺死，并沒有保留克拉倫斯的意識。

    現(xiàn)在芬恩卻覺得，或許留下克拉倫斯，他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想到這里，芬恩不禁感到，耳旁的爭吵聲越發(fā)刺耳了。

    “好了，你們應該開心點?！狈叶鹘K于打斷了他們的爭吵，這群人都已經(jīng)爭得面紅耳赤，但也不知道這在多大程度上只是一場表演，“計劃都要成功了，你們卻在這兒吵架。”

    “……殷臨嘉！”一個人卻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急促地說，“你真的打算——真的打算，讓人造天堂，對所有人類開放嗎？”

    芬恩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認真地凝望了這個人的面孔，雖然對方根本不知道芬恩在看什么，畢竟芬恩可沒有人類的軀體。

    隨后，芬恩理所當然地反問說：“我們不一直是這么做的嗎？”

    “但這里……”那人好似下意識放輕了聲音，“但這里可是新的世界。我們理應為自己爭取一些利益。”

    芬恩懶得理他。芬恩心想，你想搞什么就搞什么，這地方不就是為了你們這些破心思才建立起來的嗎？天堂就理應平等地滿足所有人的欲望——

    ……突然地，芬恩好像被什么靈感擊中了。

    但那個靈感卻令他如墜深淵。

    人類不想滿足他人的欲望，他們只想滿足自己的欲望。

    人類在只想滿足自己欲望的同時，還希望別人的欲望不被滿足。

    芬恩突然覺得自己被困住了。他明明已經(jīng)做到了一切，卻在這個時候陷入了對于“孩童護食”這樣類似情況的極端困惑。

    芬恩是個“無私”的人?；蛟S這樣的描述顯得諷刺，但他的確“無私”。

    他可真是繁星計劃中最為無私的人類了，至少他還在意圖實現(xiàn)繁星計劃。

    而其他人呢？

    在兩千年前，繁星計劃就曾經(jīng)在“成功”之時，面臨分歧與矛盾；兩千年之后，繁星計劃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但他們同樣將會分崩離析。

    芬恩突兀地望見了那個結局。那是比他的傲慢，更加□□的、血腥的結局。

    那并不是傲慢，那是——那是人類。

    而什么能夠拯救人類？

    在這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暴戾涌入了芬恩的大腦。那暴怒幾乎讓他恨不得一瞬間殺死第一天堂的所有人，還有天堂之外的所有人。

    那種蠢蠢欲動的危險，令在場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覷。

    但是突然地，芬恩轉過了頭。

    他露出了一個微妙的扭曲的笑意：“哎呀，有客人來了。”

    虞時和謝爾菲斯首先進入第一天堂。

    虞時并沒有感受到任何的阻力，仿佛這個躲藏在精神力屏障之中的，巨大的信息云團，完全是對他敞開的一樣。

    他懷疑這與自己黑暗向?qū)У膶傩杂嘘P。但或許也有著別的可能性。

    比如，他曾經(jīng)來過這里？

    在他沉眠之后的兩千五百年里，或許他一直作為“晨星”，被繁星計劃看管著、保護著，尤其是在母星戰(zhàn)爭之后。

    但即便如此，在聞今歌那個時代之后的八百年，虞時是怎么去到安迪星的，就又是一個未知數(shù)了。

    這段時間里他的行蹤去向以及具體經(jīng)歷，大概率還是與繁星計劃有關。

    而那個時候人造天堂計劃已經(jīng)被提上議程。

    說不定，在更早之前，虞時也曾經(jīng)是第一天堂的最初成員呢？只不過他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當然，這個想法其實讓他覺得有點不高興。

    這樣的情況，會讓他的爸爸mama多難過啊。他們抱著最為渺茫的希望，將孩子送去未來；但這樣的行動本身，卻被他人利用，成為了一個盲目臃腫的計劃的犧牲品。

    如果不是謝爾菲斯，那么虞時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只會沉睡到世界的盡頭，與宇宙一同湮滅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而死亡只是最簡單的結果。

    每次想到這里，虞時都會感到一種深重的寒意，以及更多的慶幸。他慶幸他遇到了謝爾菲斯。他的謝爾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尤其對他而言。

    他們一進入到第一天堂，首先望見的，就是一片“湖泊”。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湖泊，只是一片白色的、半透明的，如同涌動的浪潮一般的群聚物。虞時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無數(shù)復雜的信息流擠在一起的模樣。

    像是無盡的銀河，像是擁擠的蟲卵。

    “歡迎來到我的‘魚缸’?！?/br>
    一個慢吞吞的、帶著些許惡意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菲利克斯·芬恩在此時選擇了以自己的人類面貌，出現(xiàn)在虞時等人面前。那是他尚且年輕，還意氣風發(fā)時候的模樣。

    而虞時對這個模樣的芬恩就更加熟悉了——那正是他向聞今歌提出人造天堂計劃時候的模樣。

    虞時盯著這個家伙看了一會兒，然后確定地說：“這里是莫竹的精神圖景?！?/br>
    莫竹，這是在異族戰(zhàn)爭早期出現(xiàn)的一名精神力者，是位十分強大的機甲戰(zhàn)士，曾經(jīng)被認為是人類的希望之星。后來他戰(zhàn)死在異族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上——就在這里，就在荒瀾星。

    他是為了保衛(wèi)荒瀾星而死的。

    后來克拉倫斯提出哨兵向?qū)Ю碚摚⑶覍Ξ敃r留存的，一些已經(jīng)去世的精神力者的精神力波形進行檢測之后，發(fā)現(xiàn)莫竹和其他幾名機甲戰(zhàn)士，正是黑暗哨兵。

    在虞時意識到繁星計劃可能利用了這些黑暗哨兵之后，他和謝爾菲斯就開始翻閱資料，查找這些黑暗哨兵的生平，以期提前確定其精神圖景可能的情況。

    莫竹，考慮到這位黑暗哨兵戰(zhàn)死在荒瀾星，他的精神圖景最有可能被繁星計劃利用，成為了第一天堂的雛形。

    他們了解到莫竹的生平。

    莫竹就出生于荒瀾星，從小就展露出極佳的戰(zhàn)斗天賦，因此很快就進入了軍校學習，并且踏上戰(zhàn)場。

    他死時，才只有28歲。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甚至還不算完全成年。

    他們調(diào)查了莫竹生前的人際關系，尤其是與精神力者的交集。他們注意到了莫竹似乎有一位女性戀人，在莫竹死時，他的戀人發(fā)瘋一樣地去追殺戰(zhàn)場上剩下的異族，最終力竭而亡。

    這位年輕女士的身份遭遇都十分神秘，又因為這是在荒瀾星，中樞那邊沒有掌握完整的資料，因此，他們甚至是在抵達荒瀾星之后，才知曉其姓名。

    她的名字是賀雪，是戰(zhàn)爭孤兒，同樣是精神力者，比莫竹還要年輕。他們應該是在軍校相識的，莫竹更早一步踏上戰(zhàn)場，而賀雪稍晚。

    在莫竹死的那一年，賀雪剛剛加入軍團，并且成為了一名星艦領航員。

    賀雪沒有留下精神力波形，因為她還太年輕了，甚至沒有什么戰(zhàn)績可言。但是，在精神維度，虞時找到了與賀雪相關的信息。

    “她是向?qū)А７浅?yōu)秀的向?qū)?。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剛畢業(yè)就成了星艦領航員?！庇輹r感到萬分遺憾與難過，“他們應該精神力結合了?！?/br>
    當時，精神圖景還是個秘密。戰(zhàn)爭來勢洶洶，莫竹與賀雪也無暇去尋找相關的研究者。他們或許還懷著些許的激動與不安，努力地保守著秘密，并且探索著這個不可思議的精神世界。

    可他們的世界沒能庇佑他們自己。

    考慮到莫竹從生到死都沒有長時間離開荒瀾星，虞時認為，他的精神圖景很有可能與荒瀾星有關，也就是，這里的海洋與橫跨海面上下的建筑。

    ……海洋。

    這里并沒有海洋。這里只有一片被芬恩評價為“魚缸”的、擠滿了蟲卵一般的人類意識的湖泊。

    每日每夜，芬恩待在自己的小魚缸邊上，用欣賞的目光注視著魚缸里的人類，就像是望著自己養(yǎng)著的漂亮的觀賞魚。他的心中想必洋溢著一種喜不自勝的、熱烈又愉快的情緒吧。

    但這想法卻讓怒火一瞬間彌漫在虞時的大腦之中。

    魚缸？那怎么會是魚缸？

    人類的靈魂，就只是困守在此地，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如同擱淺在沙灘之上的魚的尸體嗎？

    他直視著芬恩，帶著毋庸置疑的尖銳的怒火。這可比他們上一次見面時候，要劍拔弩張得多。

    此刻在場的并不只有芬恩、虞時和謝爾菲斯。還有其他的一些精神力者，包括榮琴與談秩，他們是跟隨虞時一起進來的。此刻，他們瞠目結舌地望著周圍，這不可思議的地方。

    芬恩噓了一聲，輕聲說：“他們正做著美夢。別吵醒他們?！?/br>
    “不應該吵醒他們嗎？”虞時反問。

    虞時一心二用，一邊與芬恩交流，一邊與謝爾菲斯通過紐帶交流著。

    他們要盡快從外界定位到精神維度中第一天堂的位置，一旦定位，繁星計劃的成員們就無路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