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過模擬試，大家都像失了半條人命似的。戴志一離開試場便振臂高呼:「萬歲!!!!終于考完了，我自由了!我光復(fù)了!!!同志，革命終于成功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別的班還在上課，你就別大叫大嚷了，再者，」李旭托托眼鏡說:「中國何曾有真真正正革過命了?就是革過，到了這個年代，仍是這番景象……」

    陳秋打呵欠，截住李旭的話，說:「你就別再說掃興話了。歷史……最近還寫不夠嗎?考?xì)v史時寫、還有中化，你還要考中史時再寫一遍，不厭嗎?」

    林春微駝著身子，背著書包，步伐慢得像烏龜走路。每當(dāng)他疲累至極點(diǎn)時，就是這般姿態(tài)。陳秋先前說過，考完模擬試那天，就要林春上他家過夜，以補(bǔ)償情人節(jié)云云。可結(jié)果戴志有意搞破壞，偏要拉李旭一併上陳秋家搗亂，他們再次來個「四人行一日游」。

    一上到陳秋家，戴志跟陳秋玩wii，李旭在一旁看他們玩，林春乘他們不察，溜入陳秋的房間小睡一會兒。他自知晚上還要應(yīng)付陳秋，大概得不到什么休息，遂在下午補(bǔ)眠。

    正要睡著，卻聽到房門嘎一聲的被什么人推開，他懶懶地睜開眼，以為是陳秋，卻聽到戴志的聲音:「你竟然在這里睡?看你的架勢，簡直就好似……」

    「好似?」林春喃喃重復(fù)他的話。

    「好似平時就在這兒睡慣?！勾髦拘χP腿坐在床邊，一手支著腮，一臉曖昧地覷著林春，說:「一般人會認(rèn)床，在別人床上很難睡著，但你看你，從睡姿到蓋被子的方式，都顯示你已十分熟悉這張床。你就在這里，跟他夜夜度春宵?」

    林春推被而起，不免有點(diǎn)氣呼呼的，當(dāng)然是因為被對方說中，他說:「是是是，你戴志偉『挑通眼眉』(註一)，什么都逃不過你的法眼?！?/br>
    戴志不再逗林春，笑說:「跟你玩玩而已嘛。李旭在外面跟秋秋對戰(zhàn)，輸?shù)檬謶K烈，還不肯認(rèn)輸。我看著無聊，就進(jìn)來找你玩?！?/br>
    林春的睡意減了一半，逕自背靠墻壁，打量著戴志那神清氣爽的樣子，不禁說:「你總也不會累的。什么時候看你，都是一副大刺刺的樣子，沒有煩惱似的?！?/br>
    「煩惱嘛……」戴志放遠(yuǎn)眼光，斜斜倚著床，微笑說:「誰沒有煩惱。差在你會不會讓煩惱困住。」

    「不困住你的，還能稱得上煩惱嗎?」

    戴志搖搖頭，搓著手，說:「人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要做適當(dāng)?shù)氖?。手頭上有重要事做，就不應(yīng)記掛煩惱。你知道什么是煩惱嗎?無論你花多少心思去想出路，也不會找到解決方法，那就是煩惱了。既然解決不了，就置之不顧，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但問題總有要解決的一天?！?/br>
    「是。那到了不得不正視時，再去拆解好了。人是很無能的，面對問題，很多時候都視之為一個計時炸彈，不知道它在什么時候才爆發(fā)，可在它爆發(fā)前，自己亦做不了多少預(yù)備工夫。莫名其妙就爆發(fā)了，就受傷了，而人為了活下去，會慢慢將自己的傷養(yǎng)好。不斷受傷，每一次復(fù)原，都是為了加強(qiáng)自己的體格，面對下一次的爆發(fā)?！?/br>
    林春似懂非懂，戴志看他呆呆的樣子很是有趣，坐上床，拍拍林春的腦袋，說:「你要好好珍惜這段時光。問題尚未浮面，你仍然是幸福的?！?/br>
    「幸福嗎?」林春垂下眼，轉(zhuǎn)移話題，說:「怎么說得如此傷感?就好似在暗示你碰上許多麻煩似的，難道你和陳心之間出了什么事?」

    「哈哈，就憑你這書獃子也想套我話?要套我話，未免太早了，多修練幾年功夫再說?！?/br>
    林春抿嘴一笑:「你說的話，跟陳心說的一模一樣?！?/br>
    這倒換戴志不好意思，笑容也有點(diǎn)勉強(qiáng)。那雙黑白分明的孩子眼閃爍著，有一點(diǎn)不坦率的、矯飾的感覺，總是不讓人看清其中底蘊(yùn)，他說:「書kai子，總之，你要享受這一種幸福。你知道，我們這種人，不要說走到這一步了，就是找個志同道合的人也不容易。既然已找到合適的人，就好好珍惜，不要讓那種感覺白白溜走。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嗎?

    「幸福是過去式或未來式，而不是現(xiàn)在式。也就是說，一般人總不察覺到自己現(xiàn)在正活于幸福之中，他們或許會覺得快樂，并認(rèn)為這種快樂是理所當(dāng)然的，滿以為自己永遠(yuǎn)也會浸沉于那種快樂之中。但快樂會被生活沖淡。到了某個境地，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活在幸福之內(nèi)，只是當(dāng)時不察覺而已。然后，再過一段日子，或許又會覺得那時的日子不太難過，因為更慘的在后頭。幸福這個概念，是源自比較的。沒有不幸，沒有悲傷，就不會令人注意到幸福，所以幸福某程度上是一個……」

    戴志胡亂做了些手勢，也擠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終于，他笑著摸摸后頸，笑得像個傻子般，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反正就是這樣了?！?/br>
    「你的意思是說……一個人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當(dāng)下是否活于幸福之中嗎?」林春困惑地皺眉頭，戴志笑著倒在林春身上，伸了個懶腰說:「真累，很累啊!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些沒營養(yǎng)的東西。喂，書kai子，你就借我靠一下吧，我真的累了?！?/br>
    「為什么累?」林春只見戴志伏在他胸口上，合著雙眼，大有睡覺的架勢。戴志比他要高半個頭，半個身子壓上來，也莫說不重?？闪执河X得此刻的戴志不再是往常的戴志。他的精力彷彿被抽光，如同一只受了傷、飄泊已久的幼獸，偶爾覓到一處姑且可供自己休息的地方，就乏力地跪倒在地上，要做一只睡獸。

    「我也想知道?！勾髦镜淖旖菦]了笑容，尤如一個安睡的大孩子。林春覺得他有點(diǎn)可憐，又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用「可憐」這詞去形容一個大男生，尤其是像戴志這樣的發(fā)光體。他忍不住說:「是壓力?a-level?還是因為他?難道他待你不好嗎?」

    戴志忽然笑出來，彷彿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似的，瞇著那慵懶的睡眼，說:「好?書kai子，你真是個傻瓜，天真的傻瓜。我又不是嫁了人的女子，哪需要別人待我好?合則來，不合則去，這才是游戲規(guī)則。再說，并不是待對方好，感情就會好。你知道什么才叫『好』嗎?我所認(rèn)知的『好』，與你認(rèn)定的『好』，又是否一樣呢?維持一段關(guān)係，與飼養(yǎng)小動物是不同的。養(yǎng)狗養(yǎng)貓，只要定時給牠們食物，帶牠們出去散步、跟牠們玩，那就可以了。但我們是人，事情就復(fù)雜起來了?！?/br>
    「復(fù)雜?」林春凝視上方的天花板，說:「不，這事情可以說是復(fù)雜，但事實上亦很簡單。兩個人之所以湊在一起，不正正因為那股莫名其妙的衝動嗎?那種衝動和火花會轉(zhuǎn)成深厚而平淡的感情，當(dāng)中的變化，沒可能察覺不到。心本來好似一個空盆子、一只空杯子，可漸漸因為某一個人的存在，而盛載著感情，使杯子變得愈來愈重，人也不再身輕如燕，而有了責(zé)任、有了份量。當(dāng)杯子再次變得空空如也，那個人對自己完全不再重要，就分開了。」

    「你說得不錯。然而，你試過嗎?杯子由空到滿、再由滿到空的過程;身體在輕重之間徘徊，將人折騰得精神分裂。你只覺得無力。眼白白看著那重要的東西點(diǎn)點(diǎn)滴滴減少，而自己束手無策?！?/br>
    「既然不想走到那一步，就做些什么去改變?！沽执赫f。

    「很多事情并不是由我們自己掌握的，那是……你不會明白?！勾髦究粗约旱氖终?，時而張開五指，時而收攏成拳頭。

    林春不再說什么。他找不到任何言語去安慰戴志、或者至少讓他更好過，只拍拍戴志的背，發(fā)現(xiàn)戴志的身子挺瘦的，至少沒有他所想像的健壯，那腰位連一點(diǎn)贅rou也沒有，硬板板的有一份少年的韌性與剛健。正當(dāng)戴志快要睡著，陳秋就衝入來，瞪大雙眼，揪著戴志的衣領(lǐng)，把他搖醒，咬牙切齒地說:「戴志偉，好樣的，你竟然連林春也敢動?」

    戴志一臉迷糊，又帶著賴皮的痞子笑容，說些胡鬧的話。林春訝然發(fā)現(xiàn)，戴志又變回平日的戴志，無賴、不正經(jīng)，明明那么膚淺，但你看不透這個人。

    註一:挑通眼眉，就是把事情看個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