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夕舟恰在云亭的勸說下朝主道方向轉(zhuǎn)來，一眼便望見了手還搭在車簾上的梅長君。

    云亭隨他看來，驚呼一聲：“呀，有人！”

    被發(fā)現(xiàn)了？這便不好直接落簾了。

    梅長君迎著裴夕舟的目光望去。

    第3章 晚來天欲雪（三）

    是與記憶中相似的清雋眉眼，仿佛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日光透過橫斜的枝條，落在裴夕舟發(fā)間的白玉冠上，灼灼清輝壓過了滿林雪色。

    梅長君淡淡看著，眉宇間掠過一抹清霜煙雨。她雙眸微闔道：“世子不必憂心，我并未聽到什么?！?/br>
    裴夕舟已注意到馬車上的顧府標(biāo)識，眸中的寒色漸次褪去，淡淡點了點頭。

    看著他預(yù)料之中的反應(yīng)，梅長君眉目舒展。顧府清正之聲在外，再加上他一向淺淡的性子，想來也不會掛懷。

    梅長君眼尾微揚，清透的眸光映在裴夕舟眼中，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車簾落下。

    裴夕舟與云亭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梅長君慢慢闔上雙眸，良久，唇畔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姑娘，公子回來了?！?/br>
    馬車外傳來小廝的聲音。

    梅長君睜開雙眼，再次掀開車簾，便見顧珩騎在馬上，對自己安撫地笑了笑。

    “我騎馬與你們同行。姑娘想必有許多疑問，但不要憂心，回府處理好傷勢后再談其他?！?/br>
    梅長君點點頭，不經(jīng)意間望見那顧珩身后那幾株稀疏的梅樹，漸漸垂下眼簾。

    多少年前，她隔著梅樹看過裴夕舟一眼。

    那時她及笄不久，身為殺手初到京城。

    裴夕舟已經(jīng)接任了國師之位，被世家子弟們簇?fù)碇鴣淼矫妨?。他身著茶白外袍，身形修長，發(fā)間同樣是一頂純白無瑕的玉冠。

    梅長君躲在梅樹后面，好奇地望著這位在京城聲名鵲起的少年國師。

    身邊人含笑奉承，裴夕舟卻不為所動，白璧無瑕的側(cè)臉在日光照耀下顯得愈發(fā)清雋。

    只有望著梅枝時，他清淡的眸色方變得柔緩，仿佛清風(fēng)明月都被攬盡在懷。

    為避開眾人，裴夕舟移了步子，不經(jīng)意間恰好望向了梅長君所在的方向。

    林中初遇，一眼萬年。

    馬車緩緩駛出梅林。

    梅長君安靜地坐在車室內(nèi)，過了許久，才在心中輕聲道。

    故地重見、故人相逢……可無論今后怎樣，他都與我無關(guān)了。

    ……

    天暗得極快，回到顧府時已是暝色四起。

    “你說……顧公子過會兒來為我治傷？”梅長君望著女使，眸中是并未掩飾的詫異。

    “如今這個時辰，不方便去宮里請?zhí)t(yī)，京都醫(yī)館中的醫(yī)師則是比不上大公子的?！?/br>
    “姑娘放心，公子少時便師從醫(yī)谷大長老，”女使笑著解釋道，“公子在去年通過了最難的一級考核，即便是比起宮中那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yī)，他的醫(yī)術(shù)也是不遑多讓的?！?/br>
    醫(yī)谷聲名在外，能通過最難一級考核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前世為了解毒，自己還去過幾次醫(yī)谷……梅長君點點頭，任思緒信馬由韁。

    逃亡一日，梅長君的身上傷痕累累，各處傷口結(jié)了血痂又被磨破。追兵緊追不舍，她刻意忽視掉了傷口的疼痛，如今到了安全的顧府，心中大石落地，才發(fā)覺自己渾身骨頭仿佛行將散架。

    略略坐了一會兒，顧珩來了。

    他熟練地拿起燒過的銀剪，緩緩剪開梅長君身上混著血色的衣衫，再用紗布與溫水為她清洗傷口。

    滲出的新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梅長君輕輕閉上雙眸。

    “疼么？麻沸散的效果可能有限，我再輕些?！鳖欑駝幼饕活D，輕聲問道。

    梅長君睜眼望向顧珩，一向平淡的眸色晃了晃。

    前世的殺手生涯中，無人擔(dān)憂自己疼不疼。后來回到皇宮，雖是錦衣玉食地照料著，但毒發(fā)時的疼痛仍是無法免去。

    只是梅長君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忍著。

    如今的身體還未經(jīng)受過訓(xùn)練，治傷時的疼痛刺激著梅長君的感官，顧珩一句問話，竟讓她心口微澀。

    是有些疼的。

    她輕輕答了一聲，顧珩明顯放柔了動作，小心翼翼地給梅長君上藥、縫合。

    肩上那處最大的傷口有些猙獰，他蹙著眉頭處理。

    長針扎進(jìn)，梅長君身形一晃，輕輕嘶了一聲。

    細(xì)微的聲響傳入顧珩耳中，他長眉微蹙，凝神想了想，問道：“你在墨……還沒有真氣吧？”

    這問得有些跳躍，顧珩補充道：“我想起還剩下幾顆醫(yī)谷的止疼藥，但它有部分材料與真氣相沖，若未曾習(xí)武，反倒無礙?！?/br>
    得到梅長君肯定的答復(fù)后，顧珩面色一喜，急忙差人去自己房中取藥。他因著習(xí)武一向不用此藥，這幾顆擱置了許久，一時半刻確實難以想起。

    不出片刻，小廝將裝著藥丸的玉瓶交至顧珩手中。

    藥丸服下，頃刻便起了作用，梅長君靜靜靠在床上，接下來的縫合與包扎順暢了許多。

    處理完畢，顧珩將銀剪和被血浸濕的紗布收入盆中，對梅長君笑道：“姑娘受傷頗多，但都未傷及要害，不必憂心。我去寫個方子，之后按時服藥，短時間內(nèi)不能劇烈運動，靜養(yǎng)一月便能好全了?！?/br>
    梅長君輕聲道謝。前世久病成醫(yī)，因此她一眼便能看出顧珩醫(yī)術(shù)的精湛。

    這般醫(yī)術(shù)，想必也能治好桑泠的傷吧。

    她想了想，問道：“顧公子，不知桑泠現(xiàn)下如何？”

    “我已派其他醫(yī)師去看了，”他察覺到梅長君眸中的憂色，桃花眼微挑，道，“姑娘若是憂心……那我便去看看?！?/br>
    顧珩向隔壁屋走去。

    梅長君心頭微定，在女使的服侍下簡單梳洗，慢條斯理地用著晚膳。

    夜色漸深，顧府檐下一盞盞燈籠次第亮起。

    “她腿傷較重，我剛剛看過，也開了方子，日后慢慢修養(yǎng)，還是能夠與常人無異的?！?/br>
    折返回來的顧珩簡單交代了幾句，看了看梅長君的氣色，又對女使囑咐道：“她半夜可能會有發(fā)熱，你們好好守著，拭汗降溫。”

    “姑娘早些休息，其余事情等明日再到書房相商?！鳖欑裢言诖采咸珊玫拿烽L君，輕聲道。

    他笑意融融，眸中似有春暉千丈，讓人心安。

    目送顧珩離去后，梅長君終于卸下心防，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夜無雪，顧府上空黑沉沉的天綴著幾點星光。

    破曉時分，顧府書房。

    檀木書案上堆著文書與紙硯，桌角的小銀爐內(nèi)火光悠悠，泛著青色。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書案后的屏風(fēng)傳出，話語間是壓抑的激憤。“如此早便將你喚來，是因為剛剛傳來的消息。江浙改稻為桑之事，基本已成定局?！?/br>
    顧珩停下了整理文書的動作，凝神回道：“沈黨與清流派短兵相接，爭利之間的一個政策，不知又要牽涉到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

    他話音一轉(zhuǎn)，語調(diào)變得有些擔(dān)憂：“父親本應(yīng)被派到江浙一帶，今晨可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首輔不愿讓我過去?！鳖檻椖_步沉沉，從屏風(fēng)后邁出，行路間有著一種籠蓋四野的氣勢。

    顧珩面容一肅，回想起此事的來龍去脈。

    前些日子，內(nèi)閣眾臣面圣，沈首輔借機挑出了在江浙一帶企惡裙伺二兒而無酒一四啟付費整理改稻田為桑田的設(shè)想。桑田種桑，用以喂養(yǎng)桑蠶，所得蠶絲入織造局，制成絲綢再銷往海外。陛下聽其言利，欣然應(yīng)允，全然不顧貿(mào)然改稻為桑的后果。

    賦稅何改？糧食何來？

    顧憲苦勸無門，潑天巨利在前，如何喚得起沈松心中那點良知？

    “我得知了從江浙一帶傳來的消息。如今早春，稻種還未下播，便已有官兵去各家各戶進(jìn)行搜查，收繳甚至損毀稻種?！鳖檻楅]上雙眸，低啞的嗓音難掩哽咽，“此番下手太狠，一下子砍掉了八成的稻田，百姓生計著實堪憂?！?/br>
    顧珩的桃花眼中泛起沉霧，思索片刻后問道：“今年尚未播種，若是等開春之際種下桑苗，再到日后賣出好價錢，或許……”

    顧憲搖了搖頭。

    “江浙一帶的形勢你不甚了解。桑田征稅高于農(nóng)田，再加上當(dāng)?shù)毓偕坦唇Y(jié)，想必會將百姓的利潤往死里壓。加之無稻便無糧，從外地運糧阻礙重重，屆時糧價坐地而起，甚至直接缺糧，又當(dāng)如何？”

    顧憲一邊說著，黯然的眸中隱有淚光。

    “不是為父過于悲觀，實在是當(dāng)今朝堂風(fēng)氣如此。百姓吃不上飯，自然生亂，今年不反，民怨積壓之下，明年必反！我被視為沈首輔一黨，日后少不得要與其同落，我只愿在此之前真真切切地去到江浙，而不是眼睜睜地望著這既倒的狂瀾。”

    這最后幾句的語氣頗為沉重，略微放大的音量穿過隔窗，傳入了剛剛趕來的梅長君耳中。她醒得早，心下一直壓著事情，便向女使問了顧珩的所在，緩步走來，恰好聽見顧憲的慨嘆。

    梅長君悄然退至一旁，腦中思緒翻涌。

    顧尚書此時因無法前去江浙而嘆息，但其實他之后還是去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改稻為桑一年后，江浙官府極亂，外有蠻夷，內(nèi)有反民，一派水深火熱。

    朝中無人，顧尚書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萬民之心，毅然領(lǐng)將軍令，奔赴戰(zhàn)場。據(jù)傳出征那日，他向皇城一拜，轉(zhuǎn)身上馬，衣袂翻飛間已有千古之感。

    梅長君思索間，顧珩隨著顧憲走出書房。

    顧珩武功甚高，走至門邊便覺不對。

    “誰在此處？”

    他向梅長君藏身之處走來，一雙桃花眼里如有寒霜。

    檐角梅樹后走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顧尚書，顧公子?！?/br>
    梅長君緩步走至兩人身前行禮，目光平和寧靜，并無半點被抓住的驚惶。微風(fēng)吹過，她新?lián)Q上的紅裙隨風(fēng)拂動，仿若凜凜初春里一瓣嬌艷的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