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東成連忙上前，作勢就要對陸安世下跪，陸夫子側(cè)過身子，淡然道：“書院廟小，容不下范公子這樣的大佛，陸某更不敢有范公子這樣的門人?！?/br>
    范東成做的事情，即便是好脾氣的陸夫子，心里也十分生氣。

    因為他范東成也是甘泉書院的學(xué)生，尚且沒有被開革出去！

    有這一層身份，竟然要自污門庭，簡直就是欺師滅祖了！

    范東成站在原地，跪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很是尷尬。

    一旁的范侍郎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他看向陸安世，微笑道：“想來夫子與吾兒之間有些誤會，這里人多，不方便說話，夫子能否找個僻靜之處？”

    范東成是范侍郎的大侄子，在這個時代稱呼一聲“吾兒”，再正常不過。

    陸夫子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點頭：“二位跟我來罷。”

    事情既然發(fā)生了，總要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如果直接跟范家翻臉，那么別的不說，嚴(yán)明禮作弊的事情肯定就捂不住了，而且范家的姿態(tài)很低，范侍郎甚至親自從建康趕了回來，這就有了溝通的余地。

    陸夫子在前面帶路，叔侄倆跟在他身后，很快進(jìn)入到了陸安世的書房里，陸夫子徑直走進(jìn)自己的書房，叔侄二人一前一后跟了進(jìn)去。

    等范東成也走進(jìn)去之后，范侍郎默默回頭關(guān)上了房門，然后微微沉聲道：“跪下?！?/br>
    范東成二話不說，直接撲通一聲，跪倒在了陸安世面前。

    陸夫子只是微微皺眉，并沒有多說什么。

    范侍郎抬頭看向陸安世，緩緩嘆了口氣：“夫子，事情的前因后果，范某已經(jīng)清楚了，這件事是東成的不對，事情已經(jīng)出了，責(zé)任我們范家也會擔(dān)起來?！?/br>
    范侍郎緩緩說道：“無論如何，那個姓嚴(yán)的后生，都不可能作弊?！?/br>
    這句話的意思是，嚴(yán)明禮不管作弊不作弊，都不會作弊。

    范東成派去告狀的三個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誣告。

    至于他們遞交的證據(jù)，也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證據(jù)。

    這件事情牽扯到的所有人，包括嚴(yán)明禮，嚴(yán)家，以及給嚴(yán)明禮代筆的那幾個讀書人，還有縣衙出賣考題的吏員等等所有人。

    只要牽扯到其中，范家都會打理好。

    能處理的，范家會處理干凈，處理不了的，范家會想辦法讓他徹底干干凈凈。

    作為刑部侍郎，范俢有說出這句話的資格，他在刑部做事接近十年了，手底下辦案子的能人不知道有多少，只要他愿意，這樁案子會變得干干凈凈，任何人都查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陸夫子沒有說話，而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淡淡的看了范侍郎一眼，開口道：“事情已經(jīng)鬧到了縣衙去，縣衙里有人知道了，府衙那里應(yīng)該也會知道……”

    范俢微微一笑。

    “夫子，本官回鄉(xiāng)省親，按理說應(yīng)該跟當(dāng)?shù)氐牡胤焦僖娨幻?，不過昨日回來得急，還不曾與江都府尊見過面，等今天最遲明天，范某去與陳府尊吃頓飯，把這件事跟他提一提?！?/br>
    “到時候……”

    范侍郎緩緩說道：“江都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朝廷那里更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br>
    陸夫子伸手，給范侍郎倒了杯茶，然后他抬頭看向范侍郎，突然笑了笑：“誰說江都沒有人知道？范家便知道?！?/br>
    這句話的意思是，擔(dān)心范家將來會拿書院遮掩舞弊的事情，反過來要挾書院。

    “夫子多慮了?！?/br>
    范侍郎微笑道：“這事前后都是我范家去做，息事寧人，也是我范家去息事寧人，與書院沒有關(guān)系，書院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嚴(yán)明禮作弊?！?/br>
    陸夫子默默抬頭，看向范侍郎。

    “恐怕一個范家的名聲，抵不上書院的百年清譽(yù)罷？”

    這件事情雖然范家去做，但是范家畢竟與書院有了“交易”，假如范家自爆，還是可以把這件事情翻出來。

    范侍郎似乎早料到了陸安世會這么說，他在袖子里摸索了一會兒，然后摸出了一張信封，遞在了陸安世桌案上。

    陸夫子皺眉：“這是？”

    范侍郎面色平靜：“吾兄早年御下不嚴(yán)，家里的家丁曾經(jīng)失手打死過一戶佃農(nóng)，事后家里使了點關(guān)系，把這件事遮掩了過去，這是吾兄與當(dāng)時江都知縣互通的書信?！?/br>
    這是互換把柄。

    范侍郎看向陸安世，微笑道：“這樣一來，夫子應(yīng)該可以放心了罷？”

    說到這里，范侍郎頓了頓，笑著說道：“當(dāng)然了，這一次既然是東成做錯了事，我們范家也不會全無表示，我兄長已經(jīng)說了，今后三年，范家每年給書院捐一萬兩銀子，給學(xué)院修繕學(xué)舍，既是致歉，也是助長我江都文脈?！?/br>
    范侍郎笑得很親和，看起來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但是這個笑容，卻讓陸夫子有些毛骨悚然。

    因為他太狠了。

    這個把柄，看起來很致命，但是最多拿著它去告范老爺，跟范侍郎全然沒有什么干系。

    陸夫子看向自己眼前的書信，沉默了許久，然后聲音有些沙?。骸笆帧蛩懒艘粦羧?？”

    一戶人，不是一個人。

    “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范侍郎嘆了口氣：“家里的家丁不懂事，吾兄已經(jīng)重重責(zé)罰了他們。”

    陸夫子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的心情平復(fù)下來，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側(cè)過身去，不去看著叔侄倆，也不去看那封平平無奇的書信。

    “范東成今后，不能繼續(xù)留在書院讀書了。”

    “這是自然?！?/br>
    范侍郎嘆了口氣，開口道：“出了這檔子事，范某也不好意思將他留在書院了，這孩子自小被大兄寵壞了，有些頑劣，我準(zhǔn)備將他帶到京城去，先丟進(jìn)國子監(jiān)里，然后帶在身邊幾年，希望能讓他改邪歸正?！?/br>
    說到這里，范侍郎看向陸夫子，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對了夫子，聽說東成這一次做蠢事，是因為一個叫做沈毅的學(xué)生，請夫子將這位沈公子請出來，我讓東成向他當(dāng)面道歉?！?/br>
    范侍郎這句話，說的溫文爾雅，但是在陸安世聽起來，卻有著毛骨悚然。

    他有些僵硬的搖了搖頭。

    “這……不必了?！?/br>
    范侍郎皺眉：“夫子，不道歉不合適罷？”

    陸安世終于抬頭，看了一眼這位刑部侍郎，然后緩緩搖頭。

    “沈毅是陸某的學(xué)生，陸某說不必就不必。”

    第八十二章 敢不敢要！

    甘泉書院雖然本錢雄厚，但是范侍郎畢竟是六部侍郎，范侍郎既然親自帶著侄兒登門道歉，姿態(tài)就已經(jīng)放的足夠低了。

    在這種情況下，甘泉書院已經(jīng)很難再與范侍郎翻臉，或者說，就算陸夫子執(zhí)意要跟范家撕破臉皮碰一碰，建康京城里的“甘泉派”們，也未必會同意。

    所以，陸夫子只能見好就收。

    或者是，不得不如此。

    這人世間，除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之外，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妥協(xié)的，而所謂政治，說穿了也就是互相妥協(xié)而已。

    但是對于范侍郎提出想要見沈毅，陸安世并沒有答應(yīng)。

    雖然陸夫子只見過這位范侍郎幾次，但是通過這一次談話，陸夫子可以明顯感覺到，范侍郎雖然看起來隨和，但是內(nèi)心卻有些陰鷙，雖然以他六部侍郎的身份，不可能親自對沈毅下手，但是在這種時候，能避一避當(dāng)然要避一避。

    畢竟在陸夫子看來，沈毅年紀(jì)也不大，如果沈毅到了現(xiàn)場，與范侍郎有什么沖突，他這個書院的山長還真的很難保住沈毅。

    甚至為了讓范侍郎有所顧忌，陸夫子還當(dāng)著他的面，承認(rèn)了他與沈毅之間實際上不存在的師徒關(guān)系。

    范侍郎聞言，微微有些詫異的看了看陸安世，然后笑道：“據(jù)我所知，這位沈公子目前還沒有功名，難得夫子竟然收了個白身為弟子?！?/br>
    “陸某回鄉(xiāng)教書，是為了教化江都百姓，與功名無關(guān)。”

    范侍郎聞言，呵呵一笑：“夫子這話說的是，可有些時候，功名便是教化。”

    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陸安世一眼。

    這一個眼神，頗多含義。

    仿佛是在說，你們甘泉書院，就是天底下最重功名的地方，不然這一次也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縣試，全體跳腳。

    陸夫子并沒有理會這個眼神，而是緩緩說道：“對于有些人來說可能是，但是對陸某來說，功名是功名，教化是教化?！?/br>
    “圣人當(dāng)年周游列國，教化天下的時候，心里可沒有功名二字?！?/br>
    “圣人周游列國時，心里便未必全然沒有功名，經(jīng)世濟(jì)民與功名并無沖突?！?/br>
    范侍郎呵呵一笑，看向陸安世：“夫子非是圣人，還是不要替圣人言志為好?！?/br>
    說完這句話，范侍郎對著陸安世拱了拱手，開口道：“范某今日冒昧叨擾，得罪之處，還請夫子海涵?！?/br>
    “昨天剛回江都，現(xiàn)在城里還有許多事情，說不定府衙縣衙的請柬都已經(jīng)送到了家里，俗務(wù)纏身，便不打擾夫子清凈了?！?/br>
    陸夫子深呼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對著范侍郎拱手還禮：“我送侍郎?！?/br>
    就這樣，陸夫子一路將范俢叔侄倆送到了書院門口附近，等到著叔侄倆上了馬車，陸夫子默默注視二人遠(yuǎn)走，良久之后，這位書院的山長才瞇了瞇眼睛，轉(zhuǎn)過頭去，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到了自己的書房之后，陸安世坐在椅子上出神許久，但是始終沒有去看桌子上那封信。

    過了不知道多久，陸夫子心中終于有了決斷，他微微低頭，開口道：“全德，去外面喊個話，讓沈毅來見我。”

    全德全名陸全德，是陸安世家里的老仆，早年是陸安世的書童，后來便在陸家做事，終生未娶。

    這會兒，陸全德正在書房里給陸安世送茶，聞言連忙低頭，下去幫陸安世叫人去了。

    沒過多久，正在溫書的沈毅沈七郎，便被叫到了陸夫子的書房之中，他見到陸夫子之后，連忙低頭：“先生找我？”

    陸安世這會兒正在翻書，聽到了沈毅的聲音之后，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開口道：“坐。”

    沈七老老實實坐下。

    陸安世沒有看聲音，只是淡淡的說道：“范家的范侍郎剛才來了?！?/br>
    沈毅眼皮子跳了跳。

    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張簡這種縣尊就已經(jīng)是大到?jīng)]邊的天老爺，六部侍郎這種存在，根本是他沒有辦法觸及的人物。

    “學(xué)……學(xué)生聽說了?！?/br>
    其實書院里并沒有穿范侍郎到來，只是說范東成范公子，被一個中年人領(lǐng)著一起到了書院，然后進(jìn)了陸安世的書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