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獨(dú)宰相張敬，坐在原地，一言不發(fā)。

    一直坐在旁邊旁聽的戶部侍郎趙昌平，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站了起來，看向楊敬宗，微微低頭，拱手道：“楊相，您方才說了一句‘無論是非對錯’，下官極不認(rèn)同?！?/br>
    這位趙侍郎環(huán)顧左右，聲音沉重：“我輩乃是讀書人，在場諸公應(yīng)當(dāng)都是科甲正途出身，我等讀的是圣賢書，古圣先賢有哪一位說過，無論是非對錯的話了？”

    趙侍郎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下官明白，諸公為君父持國，自有難處，但是即便是為國逐利，也不應(yīng)當(dāng)無論是非對錯，沈毅這件事情，即便要處罰于他，是非二字，也應(yīng)該論個清楚明白！”

    趙侍郎這番話，擲地有聲。

    雖然他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發(fā)言，但是不得不說，他這番話搶占了道德高地，說的十分漂亮。

    楊相國挑了挑花白的眉毛，抬頭看了趙昌平一眼，沒有說話。

    議事堂里一片死寂。

    沒有人應(yīng)答趙昌平的話。

    最終，還是張敬張相站了起來。

    這位老相公看了看楊敬宗，又看了看趙昌平，微微嘆了口氣，開口道：“諸公，為了一件小事，不至于傷了和氣?！?/br>
    他看向趙昌平，輕聲寬慰道：“趙侍郎，楊相所作所為，都是謀國之舉，你不要放在心里?！?/br>
    張相國環(huán)顧四周，淡淡的說道：“老夫的意思是，既然大家意見不統(tǒng)一，那就各自上本罷，把意見都送到陛下那里去，交由陛下決斷就是?！?/br>
    楊敬宗本來昏昏欲睡，聽到張敬這句話之后，他睜開了眼睛，緩緩說道：“那就這么辦罷?！?/br>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朝堂更新否？

    中書省的這一次議事，并沒有商議出什么個所以然來。

    在張敬的建議下，眾人決定各自上奏本，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意見，其實(shí)這是一個不太好的舉動，因為皇帝既然讓中書議事，就是要議出一個結(jié)果來，像這樣各自上書，自說自話，說不定就會讓皇帝不滿意，甚至大發(fā)雷霆。

    而楊敬宗與張敬這兩個宰相，之所以會同意這個做法，也是各有心思。

    皇帝接待齊使的時候，張相是在場的，他很清楚皇帝的態(tài)度，也明白皇帝心里向著沈毅，但是楊敬宗的態(tài)度也很明顯，如果非要統(tǒng)一出一個意見出來，那么張相在楊敬宗與皇帝之間，肯定是要得罪一個人的。

    與其這樣，不如自說自話。

    而楊老頭之所以點(diǎn)頭同意，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他也能猜到皇帝的想法，但是作為“首相”，他也態(tài)度鮮明的不想與北齊產(chǎn)生太大的矛盾，干脆各自上書，讓皇帝看到具體多少人是“龜派”，好給皇帝施壓。

    在兩位宰相一起點(diǎn)頭的情況下，中書省議事也草草結(jié)束。

    禮部官員以及趙昌平，各自離場。

    幾位宰相除了當(dāng)值的宰相留在中書之外，其他宰相也都從中書省離開，回家給小皇帝寫小作文去了。

    眾人走出中書省之后，宰相張敬兩只手?jǐn)n在袖子里，看向身前快步而行的趙侍郎，出聲叫道：“昌平慢些走，等等老頭子?！?/br>
    趙昌平立刻止步，回頭朝著張敬走去，等到離張敬近了，他才微微低頭，恭敬拱手道：“相公?！?/br>
    他們兩個是老熟人了。

    畢竟張敬的親孫子，就是趙昌平的學(xué)生，趙昌平還是五品官的時候，就被張敬請到了家里給親孫子蒙學(xué)，兩個人雖然不是師徒亦不是親友，但是單純在政治關(guān)系上來說，已經(jīng)與一家人沒有什么分別。

    張敬拍了拍趙昌平的肩膀，笑著說道：“用不著這么客氣，咱們邊走邊說。”

    趙昌平微微點(diǎn)頭，跟在了張敬身后。

    張相兩只手?jǐn)n在袖子里，輕聲說道：“這件事情，與禮部有關(guān)，與陛下有關(guān)，但是與昌平你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昌平這些年為官一直很是謹(jǐn)慎，甚至當(dāng)年老夫請你收個學(xué)生，你都百般推脫，如今怎么會主動摻和進(jìn)來了？”

    “再有……”

    不等趙昌平回答，張敬就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xù)說道：“再有，今日你在議事堂里，當(dāng)面沖撞楊老頭……”

    張相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算一算日子，已經(jīng)差不多十來年沒有人敢公然與楊老頭作對了?！?/br>
    他盯著趙昌平的眼睛，沉聲道：“你太心急。”

    “你可以等一等的，等到楊老頭自己退下去，如今他雖然老了，但是畢竟還沒有退下去，你這個時候招惹他，他便會以為你在暗中積恨對他已久，他就會覺得你將來可能會害他?！?/br>
    張相公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虎老雄威在，昌平啊，你要看得分明一些，如今朝堂上，塊頭最大的依舊是他楊老頭，即便他快要退下去了，你也不是他的對手?！?/br>
    趙侍郎垂手而立，淡淡的說道：“老相公，趙某一生為官中正，不曾做過什么虧心事，也就不怎么怕人報復(fù)，了不起就是被貶官回鄉(xiāng)，到時候我就去江都，與舊時好友一起治學(xué)去，至于今日為什么沖撞楊相……”

    趙侍郎長嘆了一口氣：“諸公口中的江都士子沈毅，是晚輩一位摯友的學(xué)生，昨日晚間他還到府上，與我說明了此事，在晚輩看來，這件事情里沈毅有對無錯?！?/br>
    趙侍郎面色嚴(yán)肅，開口道：“國家利害固然重要，但是是非對錯也同樣重要，張相您在朝幾十年，應(yīng)當(dāng)能夠看得明白朝局，國朝六十年來，也就憲宗皇帝時期稍稍振奮了一些，從先帝朝至今，不管是人心還是朝局，已經(jīng)愈見頹勢。”

    “十年以來，朝廷在楊相的帶領(lǐng)下，一退再退，而大陳……已經(jīng)不能再退下去了?！?/br>
    趙侍郎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能齊人進(jìn)一分，我們就退一分，趁現(xiàn)在新君親政，銳意進(jìn)取，這是國朝最后一縷生機(jī)，抓不住這縷生機(jī)，大陳不要說是歸復(fù)故都，就是保住半壁江山，可能都是難事！”

    他看著張敬，長嘆了一口氣：“張相，您今年已經(jīng)年近七十，晚輩也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你我閉眼之前，可能見不到山河破碎的一天，但是咱們都有后輩，你我如今身在其位，如何忍心見到神州陸沉，子孫罹難？”

    “這個時候，不得不拼一拼，搏一搏！”

    兩位大佬在邊走邊談話，其他人自然不太敢靠近，因此此時兩個人身邊五丈都沒有人，只要聲音不是很大，就可以暢所欲言。

    張敬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依舊兩只手?jǐn)n在袖子里，開口嘆息道：“楊老頭當(dāng)年，未嘗沒有你這份熱血，他是憲宗朝的官，見識過憲宗朝的輝煌，當(dāng)年先帝即位一心備戰(zhàn)北伐的時候，他楊敬宗也曾經(jīng)想要?dú)w復(fù)故都，至于他現(xiàn)在為什么變成這樣……”

    說到這里，張敬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先帝朝兩場大敗，數(shù)次小敗，讓如今朝堂上的這批人傷透了心，也嚇破了膽。

    張老頭看向趙侍郎，緩緩說道：“從前老夫一直以為昌平你是個穩(wěn)重的性子，如今看來，你也是個敢拼的人，你今天站出來沖撞楊老頭……未必就是壞事?！?/br>
    說完這句話，張敬扭頭看了一眼皇城里的德慶殿，緩緩說道：“咱們的奏疏，明晚之前都會送進(jìn)德慶殿，到時候靜等陛下的態(tài)度就是?！?/br>
    “嗯?！?/br>
    趙侍郎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口道：“一切決于圣心?！?/br>
    張敬再一次拍了拍趙昌平的肩膀，笑著說道：“這一次如果順利，真的把楊老頭從那個位置上給拉了下來，快則明年，慢則后年，昌平你一定進(jìn)中書拜相。”

    趙昌平目光閃動，看向張敬：“真有那一日，老相公您一定是中書首魁?！?/br>
    張敬面色平靜的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老夫年紀(jì)比楊老頭還年長一歲，年紀(jì)太大了，他如果下來，老夫一定會跟他同落。”

    “朝堂，終究會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br>
    張敬微笑著看向趙昌平，開口道：“不過說起來，你那個叫做沈毅的后輩，倒頗有些過人之處，一個寒門出身的生員，就能在建康城里鬧出這么大的動靜?！?/br>
    “他的確有些過人之處?！?/br>
    趙侍郎對著張敬微微低頭，笑著說道：“易安與他關(guān)系也不錯，先前在建康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還出去吃了幾頓飯?！?/br>
    易安是張簡的字，張簡是張敬的孫子。

    張相公目光轉(zhuǎn)動，看向趙昌平，若有所思。

    “與簡兒也相熟，那這個沈毅……”

    老相公呵呵一笑：“真是有些意思了?！?/br>
    第一百七十九章 稚嫩的帝王

    皇帝給出的期限，是兩天。

    第二天早上開始，各位大臣們寫的小作文，就陸續(xù)送進(jìn)了甘露殿里，送到了小皇帝面前。

    等到下午的時候，所有人的小作文統(tǒng)統(tǒng)交齊，皇帝陛下跟高明一起，捧著這一堆小作文，開始數(shù)數(shù)。

    “五個宰相，三個禮部堂官，一個戶部侍郎，還有一個晉王叔?！?/br>
    小皇帝伸手?jǐn)?shù)了數(shù)面前的奏書，不多不少，剛好十本。

    十個人都交齊了。

    值得一提的是，晉王爺昨天并沒有在中書參與商議。

    他并不知道中書省那幫人各自上書的決定。

    也就是說，晉王爺這本奏書，本來就是準(zhǔn)備單獨(dú)呈上來的。

    小皇帝與高太監(jiān)一起，毫無形象的坐在甘露殿里的地攤上，手里捧著這十本奏書，一本一本翻看。

    主仆倆確認(rèn)了好幾遍之后，才確定了這十本奏書的內(nèi)容。

    除了宰相張敬，戶部侍郎趙昌平，以及建康尹李睿三人為沈毅說話之外，其他七個人全部都是主張懲罰沈毅，以平息兩國之間的矛盾，讓兩國之間不至于興起刀兵。

    唯一有所區(qū)別的是，這七個人的奏書內(nèi)容各有不同，有人主張嚴(yán)懲沈毅，有人主張薄懲沈毅，還有人在奏書上寫，可以對沈毅明罰暗賞，甚至有一位宰相說，只要沈毅替朝廷吃下這個委屈，過兩年可以準(zhǔn)他進(jìn)國子監(jiān)，以讓沈毅科考順暢。

    進(jìn)國子監(jiān)并不能讓一個人科考順暢。

    而身為宰相，不說金口玉言，說到做到的本事還是有的，也就是說，這位宰相的意思是只要沈毅受點(diǎn)委屈，將來可以在科考上適當(dāng)性的給他開開后門，讓他科途順利一些。

    能開出這個條件，足見這位宰相為了朝廷的利益，已經(jīng)“犧牲”了不少。

    因為五個宰相無一例外都是翰林出身，最次的也是二甲進(jìn)士，這些進(jìn)士出身的人，有個共同的特點(diǎn)，就是自以為看不起走偏門，走后門的人。

    而這位宰相竟然愿意替沈毅開后門，足見“犧牲”之大。

    小皇帝一封封奏書看完，氣的咬牙切齒。

    “真是朕的忠臣良相！”

    他氣的滿臉通紅，直接把十封奏書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一邊，奏書散落一地。

    小皇帝怒不可遏：“高明！”

    “去把這些jian臣統(tǒng)統(tǒng)給朕抓起來，打進(jìn)大獄問罪！”

    向來很聽話的高太監(jiān)，靜靜的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很了解皇帝，他知道小皇帝喊這么一聲，只是為了發(fā)泄，并沒有蠢到因為一個沈毅，在朝廷里掀起大案的地步。

    小皇帝發(fā)了一通脾氣之后，深呼吸了好幾口氣，終于冷靜了下來，他親自從地上撿起那些奏書，一封封拿回了御案上，然后認(rèn)認(rèn)真真看了一遍，最終從那七封主張懲辦沈毅的奏書里，挑出了三封。

    皇帝陛下把這三封放到一邊，然后冷眼看向高太監(jiān)，緩緩說道：“高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