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本是真儒事?！?/br>
    皇帝咂摸了一番這句話其中的意味，然后對著沈毅微微嘆了口氣：“子恒這一句話，幾乎把朝堂上的讀書人，統(tǒng)統(tǒng)得罪完了?！?/br>
    沈毅搖頭道：“并沒有得罪他們。”

    “功名，不一定非要在戰(zhàn)場上取，如果朝廷里的人能夠一心為國，實心用事，那也是功名?！?/br>
    “地方上的官員，能夠撫育百姓，教化一方，那也是天大的功德?！?/br>
    皇帝輕輕點頭：“沈卿說的都是正理，只是世人欲壑難填，良官難得?！?/br>
    沈毅順勢放下手中的毛筆，看向皇帝，然后開口道：“陛下，臣即將北上，光復山東，臨別之前，臣有幾個對朝廷的建議，想要私下里說給陛下聽?！?/br>
    他頓了頓之后，補充道：“只是臣的一己私見，很多不在臣的職權之內(nèi)，未必是對的，也未必有用，但是覺得還是應該說給陛下聽一聽，陛下權且聽聽就是。”

    聽到這句話，皇帝才來了興致，笑著說道：“沈卿從來老成謹慎，不在自己職責之內(nèi)的事情從來不肯多說一個字，今天怎么愿意多說話了？”

    “臣的這些建議，不犯忌諱?！?/br>
    沈毅整理了一番思緒之后，開口道：“第一件事，新朝至今已經(jīng)十四年，陛下親政也已經(jīng)八年，朝局已經(jīng)安穩(wěn)了?！?/br>
    “先前陛下辦工部侍郎程彬，建康上下吏治，立刻為之一清?！?/br>
    “不過陛下礙于朝局，沒有繼續(xù)查下去?！?/br>
    沈毅輕聲道：“臣以為，朝廷肅貪，可以繼續(xù)了。”

    皇帝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沈卿是想，從那些貪官手里拿錢，以充作北伐之用？”

    “不是只為了錢?！?/br>
    沈毅輕聲道：“朝廷貪腐之風，就如同暮氣一般，暮氣不除，就如同滄桑老人一般，手腳都會不太靈活。”

    “刷新吏治，朝堂上下風氣為之一新，再加上洪德朝的進士慢慢填充進朝堂，時間一長，朝廷的風氣就會變了。”

    “再有……”

    沈毅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如今，地方上的巡撫，雖仍名為御史，但已實為封疆，與御史臺沒有太大干系了，地方上的巡撫衙門以及三司衙門，都需要新的機制監(jiān)管?！?/br>
    說到這里，沈毅不等皇帝評價，繼續(xù)說道：“臣的第二個建議就是，朝廷出面，籌辦農(nóng)學院?！?/br>
    皇帝也沒有急著回答沈毅的第一個問題，而是問道：“農(nóng)學院……”

    “雖然能夠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朕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提法?！?/br>
    “陛下，民以食為天?！?/br>
    “天底下，吃飯的事情最大。”

    沈毅沉聲道：“現(xiàn)在，大陳多種水稻，但是稻谷的產(chǎn)量并不高，有些地力不夠的田地，一畝地所出，只有二百斤出頭，出米之后，只有一百五十斤左右。”

    “肥沃一些的田地，至多也就是三四百斤?！?/br>
    沈毅神色嚴肅，開口道：“臣請陛下，以朝廷的身份，開設農(nóng)學院，招一批有興趣致力于農(nóng)學的人進入，由朝廷供養(yǎng)，劃給他們實驗田?！?/br>
    “稻子，麥子以及其他種種，只要是地里能種的，都可以交給他們研究?！?/br>
    “研究習性，培育良種，再推行全國?！?/br>
    “臣叮囑過，許復他這一次下西洋，會帶回來一些神州所無有的作物，也可以交給他們育種。”

    “另外，還可以研究，如何增加土地肥力等等?！?/br>
    沈毅抬頭看著皇帝，沉聲道：“陛下，臣當年在江都的時候，就考慮過這些問題，臣中舉人之后，當時可以免二百畝田田賦，家里的族人找上門來，要把土地拖掛在臣名下，臣礙不過家里的長輩，就應了下來。”

    “不過臣只掛了一百畝地在名下，給自己留了一百畝地，想著有一天回江都了，能有一些自己的田地，鉆研農(nóng)學?！?/br>
    古往今來，對于農(nóng)學有興趣，并且深耕數(shù)十年，乃至于一輩子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有些人還寫出了《農(nóng)經(jīng)》這種大作，千古留名。

    這些人里，有些人是真的對種田感興趣，而有些人，則是抱著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投身于此。

    一畝地多出十斤米，一年就可以多讓許多人吃飽飯了。

    雖然民間一直有人在研究這些，但是研究的方向還不成系統(tǒng)，也沒有官方出面，因此在產(chǎn)量上，一直沒有特別大的進展。

    當然了，影響最大的，還是幾千年的中庸，以及天道自然的思想。

    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自然是一體渾圓的，不增不減，今年多收一點，明年就會少收一點，還有種幾年地就要修養(yǎng)一段時間，恢復地力的說法。

    這個思想，甚至延綿到了意識形態(tài)上。

    很多主政的官員，都覺得人世間財富恒定，不增不減，商人多得一點，百姓就會少得一點。

    于是，不少主政的宰相名臣，都對商人嗤之以鼻，很是不屑。

    但在沈毅看來，財富是通過生產(chǎn)資料來錨定的，只要生產(chǎn)資料變多，社會財富的總量，自然也會變多。

    當然了，沈老爺上輩子，也不是什么經(jīng)濟專家，他對于財富的認知，也就到這里為止了。

    但是他對于糧食，還是很有執(zhí)念的。

    畢竟關鍵時候，一碗米飯乃至于一碗粥，就可以活人性命。

    另一個世界挨餓已經(jīng)不多見了，但是來到這個世界的八年時間，挨餓的人，沈老爺見了太多太多了。

    而許復這一次出海，沈毅已經(jīng)開始讓他搜羅一些作物回來，比如說紅薯和玉米。

    皇帝認真考慮了一番，然后開口道：“這個農(nóng)學院，朕會讓人辦起來，在民間搜羅農(nóng)學大家?！?/br>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道：“朕剛才想了想，沈卿提的這個農(nóng)學院，或許可行，但是等到見功的時候，朕恐怕已經(jīng)看不見了?！?/br>
    不管是育種還是培苗，還是研究人工肥料，都不是一年兩年能夠完成的事情，畢竟一次簡單的實驗可能就要一年時間才能完成。

    這注定是一項慢工，但是不一定出活的行當。

    沈毅微笑道：“陛下，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去開頭的?！?/br>
    “哪怕二十年三十年，只要略有成效，便是天大的功德，不僅功在本朝，更是澤被萬世?！?/br>
    “后世之君，也會永遠記得洪德朝的好處?！?/br>
    皇帝兩只手攏在袖子里，站了起來，笑著說道：“說話還是沈卿你會說話?！?/br>
    “一個農(nóng)學院，不是什么大事，明年上半年，朕就讓人做起來?！?/br>
    沈毅低頭道：“陛下做好要千金買馬骨的準備。”

    皇帝若有所思。

    “沈卿的意思是？”

    沈毅回答道：“高官厚祿?！?/br>
    皇帝微微搖頭，開口道：“恐怕不成，這樣一來，那些科舉出身的人，便要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科舉一亂，國本就亂了。”

    沈毅想了想，說道：“至少要五品官才成，給予重祿?！?/br>
    “科考一途，之所以無數(shù)人去走，就是因為有個高官厚祿可奔，如果從事農(nóng)學也有前程，將來也會有人投身于此?！?/br>
    “人多了，便不用再以千金買馬骨了，可以以成果論功勞。”

    “臣私以為。”

    沈毅低頭道：“農(nóng)事，才是真正的國本?！?/br>
    皇帝啞然一笑：“沈卿你這個兩榜進士，卻是后生反骨?！?/br>
    沈毅低頭，說了聲不敢。

    皇帝開了句玩笑之后，正色起來，問道：“沈卿當初考學是為了什么，為了高官厚祿？”

    沈毅想了想，搖頭道：“當時沒有想那么多?！?/br>
    “考學，只是為了求個出身，有朝廷庇護，不至于死在范家人手里?！?/br>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頜，問道：“后來呢？”

    “范家人沒了威脅之后?！?/br>
    沈毅面色平靜：“臣就想著要為國家，做點事情了?！?/br>
    皇帝不再追問，而是看向桌子上的那張白紙，開口道：“這似乎是水龍吟?！?/br>
    “只是只有上闕，沈卿何不填上下闋？”

    沈毅也看向那篇水龍吟。

    他想起了那位一生意難平的詞中之龍，微微低頭。

    “下闋臣暫時還沒有想好?！?/br>
    “異日掃蕩北廷之后，臣再為陛下……”

    “填上這下闋。”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洪德昭武

    洪德五年，沈毅在江都縣大牢里，破繭重生。

    一個不一樣的靈魂，出現(xiàn)在了這個世界。

    到今天，接近九年的時間里，沈毅一直盡力與這個世界磨合，在這里落地生根。

    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有一些差異，是不太好磨合掉的。

    比如說，沈毅一直想在一定程度上，改造這個世界。

    改造這個世界的農(nóng)業(yè)，讓老百姓，或者說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能吃得上飯。

    引進更多的物種，讓這個世界更像另一個世界。

    引進新作物的事情，許復他們已經(jīng)在做了，過個幾年十幾年，大概率就能做成。

    而改造農(nóng)業(yè)，是沈毅一直想做的事情之一。

    今天，他跟皇帝說的這些內(nèi)容，不是突發(fā)奇想，也不是想要在皇帝面前表現(xiàn)什么，事實上，有些事情，他在九年前就想做了。

    只是那個時候，人微言輕。

    哪怕后來當了官，在朝廷，或者說在皇帝心里的份量也不夠重，說了之后，未必就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