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樹下
Forte dei Marmi 的松樹林在傍晚時分染上了深綠色的金邊,風(fēng)從海的方向吹過來,穿過稀疏的枝椏,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咸濕的香氣,像是曬干的海藻與檸檬皮。 從波西塔諾蜿蜒駛來的是一輛銀灰色的 Lancia Flaminia 敞篷老車,車身帶著一點(diǎn)復(fù)古油蠟的光澤,像是剛剛穿越了一個世紀(jì)的時光。 車尾還掛著一個褪色的皮革旅行箱,仿佛仍保留著年代久遠(yuǎn)的旅程塵埃。 車內(nèi)播放著一首微微沙啞的意大利老歌——Luigi Tenco 的《Lontano Lontano》,旋律溫柔而緩慢,混著收音機(jī)的輕微雜音,像是藏在舊抽屜里的情書。 安琪窩在副駕,頭靠在諾亞肩膀上,手指在他襯衫袖口描畫,偶爾調(diào)皮地拉一下。他一邊專注駕駛,一邊默默勾起嘴角。 夕陽灑在她睫毛上,她低聲問:“這車多少年了?” “我祖父的。他年輕時在羅馬念大學(xué),這是他最愛的座駕。” “祖父喬治?”她不顯驚訝地看向他。 “對,我小時候坐著它來這兒度過夏天。埃塞克開過它?,F(xiàn)在輪到我了?!彼粗胺?,聲音沉穩(wěn),“它比任何GPS都更熟這條路?!?/br> “你特地開它?”她轉(zhuǎn)頭望著他。 “和你,值得?!?/br> 她輕輕一笑,閉上眼睛,風(fēng)從臉側(cè)掠過。 車在林間轉(zhuǎn)彎時,陽光透過葉隙打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光影。諾亞抬起一只手調(diào)小音量。 “坐復(fù)古轎車有沒有讓我們看起來像一對經(jīng)歷歲月洗禮的老夫妻?”她突然開口。 他頓了頓,笑:“關(guān)于這個問題……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在意大利結(jié)婚?!?/br> 她微微抬眼。 “我會讓你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br> 她笑了笑,沉默了很久,低頭看著膝蓋上的影子緩緩移動。 他轉(zhuǎn)頭看她,輕輕笑了一下:“說笑的?!?/br> “但我遲早會這么做?!?/br> 車停在一棟灰白色石屋前,門廊被松樹影斑駁覆蓋,藤蔓纏繞著屋檐,一兩顆熟透的無花果跌落在碎石間,空氣中是果香與潮氣混合的氣息。 她輕輕下車,看著腳邊裂開的果子。 “那么,歡迎來到我小時候的夏天?!敝Z亞拉開門,一股干燥木頭混著檸檬皮與鹽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站在門口沒動,屋內(nèi)的光線慢慢由灰暗轉(zhuǎn)為溫暖,像一張老照片褪去塵埃。 “原來你還有我不知道的童年,我以為你的童年都是我?!彼蛉さ剌p聲說著,走進(jìn)屋里,手指在門框上輕輕掠過。 石墻內(nèi)部保留著原始的紋理,房梁裸露而溫潤,空氣中有種舊家具才有的木香。 客廳中央是一張被歲月磨亮的橡木長桌,上面擺著Ginori的浮雕瓷器,盤邊的紋飾細(xì)膩繁復(fù),在落日光影里泛出淡淡的金色。 她低頭細(xì)看那淺金與象牙白交織的紋路,輕輕撫摸盤沿。 墻上掛著幾幅老照片,其中一張,是五歲的諾亞站在松林邊,笑得靦腆,旁邊是一位穿圍裙的老婦人。 “羅珊娜?!彼f,“我的保姆,她會逼我背《神曲》,還會偷偷給我吃焦糖無花果?!?/br> 她輕笑感嘆?!艾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真是來自一個典型的意大利家庭?!?/br> 他聳聳肩。 她走到壁爐邊,忽然發(fā)現(xiàn)一排小相框被半遮在古董鐘擺后。她輕輕撥開灰塵,露出幾張褪色照片。 其中一張,是三歲的諾亞坐在院子里的藤躺椅上,穿著紙尿褲,手里抱著半個西瓜,一臉認(rèn)真地咬著,嘴角滿是汁水,眼睛卻盯著鏡頭,一臉執(zhí)拗地皺著眉。 她失聲笑出來:“天哪,你小時候真可愛?!?/br> 他伸手去奪:“呃,別看!這段歷史不該存在?!?/br> 她躲開他,邊笑邊說:“真希望能捏捏小諾亞的臉。” “我媽說我小時候的臉像發(fā)酵的面團(tuán)?!?/br> 她一臉溺愛地一直盯著照片上的他。 她將照片小心翼翼地輕輕擺回原處,指尖緩緩掠過他的臉,“誰能想到小諾亞是這樣可愛?!?/br> 他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其實(shí)沒打算讓別人看到的,你是唯一?!?/br> 她幸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們走到露臺。夕陽正好落下,海面被染成一整片金銅色,屋后的檸檬樹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 桌上已擺好了兩只高腳杯,杯中是透亮的檸檬切洛。 她端起杯子,嗅了一下,酸香撲鼻。 “是你自己調(diào)的?”她問。 “是羅珊娜留下的配方。”他坐下,輕啜一口,“檸檬要用自家樹上摘下的,糖和酒要在滿月前配好,再等三天。” “聽起來像在醞釀一段愛情?!?/br> 他輕笑?!熬拖裎覀?。” 她靠在椅背上,看著風(fēng)吹動枝葉,忽然說:“其實(shí)我有些嫉妒?!?/br> 他看她一眼:“嗯?” “之前那些我們沒能一起度過的夏天?!?/br> 他愣了一下。 “我不曾了解的那個小諾亞。”她補(bǔ)了一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穿尿布抱西瓜的小諾亞?” “嗯?!彼粗霸谀阈r候的記憶里,其實(shí)沒有我?!?/br>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低垂。 “你知道嗎,我剛搬到蒙托克的那個夏天,我一再以為你討厭我?!?/br> 諾亞怔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猝不及防地?fù)糁小?/br> 他眨了眨眼,嘴唇抿成一條線,最后輕輕嘆了口氣。 “我確實(shí)……很抗拒。”他低聲說,“你出現(xiàn)得太突然。對我來說,接受你,還有艾琳,是種背叛?!?/br> 她靜靜聽著,沒打斷他。 “我不懂我對你是什么感覺?!彼D(zhuǎn)頭看著她,眼神柔軟下來,“你總能讓我笑,總不怕我冷臉。我害怕那種感覺,害怕靠近你。”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你?!?/br> 她輕聲笑了一下:“原來你那時是在害怕如何面對我?!?/br> “現(xiàn)在想來,我從來都不是討厭你?!彼f,“我只是太怕自己喜歡上你?!?/br> “看來最后還是失敗了?!?/br> “你知道我小時候的夏天會在父親南漢普頓的家里住?!彼鋈徽f,“自從失去我父親,搬到蒙托克那個夏天,我其實(shí)一直感到迷失?!?/br> “直到現(xiàn)在我也問自己,選擇了父親留下的公園大道西十五號是我的家嗎?我也不確定?!?/br> 他握緊了她的手。 “安琪。”他說,“對我來說,只要你在的地方,就一直是我的家?!?/br> 她轉(zhuǎn)頭看著他,眼眶有些發(fā)熱。 夜色慢慢落下,松樹的影子在石墻上拉長。 她低聲說:“我不想回蒙托克是因?yàn)槲揖芙^回到所有規(guī)則和期望里去?!?/br> “嘿,今晚你和我在一起呢?!彼f。 “就今晚嗎?” “那就永遠(yuǎn)吧?!彼p聲說。 她低頭,笑了。 他靠近她,在她耳邊說:“我知道我說了好多次了,但我愛你,安琪。” 她沒回應(yīng),只是閉上眼睛,輕輕把額頭靠在他肩頭。 屋內(nèi)的燈光被晚風(fēng)輕輕搖曳,金色的光圈映在他們身后,像一張安靜的畫。 她緩緩開口:“等這一切結(jié)束以后,我想和你有自己的家?!?/br> 他怔住了,像被什么擊中般,睫毛微顫,連呼吸都頓了一拍。 她沒有看他,只是將酒杯輕輕放下。 “你說什么?” “我說,我想和你有自己的家?!彼ь^看他,聲音清晰卻溫柔。 他張了張嘴,聲音一時卡住,眼眶微微泛紅。他幾次想開口確認(rèn),卻只發(fā)出幾聲氣音。 “你……檸檬切洛讓你有些醉了嗎?”他始終不可置信。 她笑著搖頭:“沒有?!?/br> “你是認(rèn)真的?”他的聲音顫抖,“不是在安慰我?” 她點(diǎn)頭:“我一直在想來的路上你說的那句話?!?/br>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像是終于獲得了某種遲來的允許。 他低頭,眼淚一顆接一顆地落下,沿著臉頰滑到下巴,滴落在她的手上。 他試圖抹去,卻越擦越模糊。 聲音哽咽得說不出話,只能將臉埋在她肩頭,像個終于被允許哭泣的孩子。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抱住,手指溫柔地梳過他的頭發(fā),然后低頭,在他眼角輕輕落下一吻。 “嗯,我比你想得更愛你一些?!?/br> 他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浮木,整個人蜷進(jìn)她懷里,身體微微顫抖。 她伏在他耳邊,低語道:“從現(xiàn)在開始,我哪里也不去。”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她,指尖緩慢收緊。 月光在他們身后灑下,銀色的光暈包裹著那片小小的檸檬樹園。 諾亞閉上眼,低頭吻住她指尖。 她不曾真正信仰過什么,也從未把人生交托給命運(yùn)。但在這個被松樹、舊石墻與海風(fēng)包圍的夜晚,她突然理解了禱告的意義。 在這個信仰深植骨血的國度,如果她必須向上天請求點(diǎn)什么,那她愿意感謝上天把諾亞帶進(jìn)她生命中。 諾亞,是如此珍貴的恩賜。 她在檸檬樹下偷偷向上天祈禱,請不要帶走她唯一的小確幸。 夜風(fēng)拂過杯沿,留下一圈淺淺的檸檬香味,在兩人之間悄悄彌漫,像一場不動聲色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