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柳青竹再撥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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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更鼓叁響,冷峻的雨在瓦當匯積,淅淅瀝瀝沿著檐角落下,串成四道細碎的珠簾,在青石階上焦急地滾動。夜來雨急,瓦頂上佇立的神獸默默注視著檐下隱秘的一切。 吳夫人莫名心悸,下意識伸手朝身側(cè)探去,空的。她睜開雙眼,緩緩坐起,守夜的姑娘見狀,以為她要起夜,忙要將油燈點上,卻被吳夫人輕輕攔了,“不必點了,我去看看老爺?!?/br> 姑娘知會,為她撐上雨傘,輕輕推開房門,聽著夜雨擊傘的清脆聲響,兩人緩步行于雨下。 夜已至深,偌大的吳府靜得如同深淵,唯有書房的雕花木窗透著昏黃的燭燈,還沒等兩人走近,門縫中便傳出陌生的男人嗓音。 “這件案子事關(guān)重大,如今放在首位的,便是找到拓跋涉水?!?/br> “蕭大人,我還是有一事不明,為何一定要從這失蹤一年的鹽場主查起?我翻閱過了各縣縣志,揚州未有一戶姓拓跋的人家,前朝遷徙而來的如今也早早遷走了,這拓跋涉水定然不是中原人,大概也是為人買辦的替罪羔羊?!?/br> “吳推官前段時日可是在忙別的案子?” “正是。不知何處興起的‘鐘馗嫁妹’妖言,攪得人心惶惶,案未結(jié),鳴冤鼓又頻催……大人亦知此事?” “我在想,你為何不從此案入手?” “大人所言何意?” “孫子云:‘兵者,詭道也。’周公瑾之所以能夠赤壁取勝,是因為其‘勢’法的惟妙惟肖。順勢者安,借勢者強,造勢者勝,古人還有一句話,是為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推官大人,我在提點你啊?!?/br> “可是,可是......” 窗紙上,燭火陡然一跳。蕭齊賢的身影被拉得奇長、扭曲,宛如濃墨潑灑的巨獸,朝吳推官步步緊逼。只見那“獸影”伸出一只巨掌,沉沉壓在吳推官肩上,幾乎將他單薄的脊骨壓折。 “我為你造勢,你只需順勢而為,借勢豐滿羽翼,右遷洛陽知府,我為你在京中運籌帷幄,待你中樞履新,高官厚祿,豈不兩全?” 兩道人影在窗紙上交纏、傾軋。吳推官退至角落,聲音細若游絲:“此事關(guān)社稷,須得面圣......再行定奪......” 屋內(nèi)頓時陷入一片死寂,良久,那團碩大的黑影沉沉道:“官家,駕崩了。” “什么?”吳推官大驚失色,聲音顫抖。 聞言,屋外的兩人皆如同驚弓之鳥,慌張地捂住了嘴,踉踉蹌蹌躲至墻角。 “官家身重劇毒,昨日已駕鶴西去。是我這個做臣子的罪該萬死,可是眼下是在揚州,并非京中,我必須要將此事壓住,若要那十二驛道的老賊聞訊,介時擁兵自立,也未盡可知。若你不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我便是千古罪人,受盡天下人的唾罵?!?/br> “我、我......” 吳夫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珠顫動,冷汗洇濕后背。她望見蕭齊賢的影子不斷膨脹、蔓延,將吳推官那團黑影一點一點吞噬,最終將整個房屋占滿,霎時塵埃落定,整個揚州城化為一盤棋局,吳府便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 “不止是揚州城,整個天下皆天翻地覆,是忠國還是忠君,孰輕孰重,推官大人心中已有分明。”蕭齊賢冷冷道完,推門離去。 檐下雨聲依舊。吳夫人和姑娘相互緊抱著,望見那道身影在階上略一停頓,月色慘淡如血,照得衣袂陰冷幽暗,吳夫人手腳發(fā)冷,不敢發(fā)出一點動靜。最后,蕭齊賢快步離開,隱沒在黑暗里。 見狀,姑娘松了一口氣,終于想起照拂身側(cè)的夫人,卻驚覺身側(cè)指認平日里端莊的眉眼此刻擰作一團,瞪著眼直勾勾地望著虛空,姑娘心底涌起一股不安,小聲喊了幾聲夫人都未得到應(yīng)答,直到身前被一人的身影裹了。 姑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頭,只見老爺臉上一片陰翳,在兩人面前緩緩蹲下,夫人的鬢發(fā)散亂如蓬草,雙眼渙散地望著前方,忽然癡癡地笑了。 老爺嘆了口氣,上前擁住她,憐惜地喚她的小名:“阿婉啊......” 姑娘跪在一旁,發(fā)現(xiàn)老爺?shù)哪抗怅幚渖?,幽幽落在她身上,宛若一條蛇纏得她窒息。 不久,姑娘的尸首從被人井里撈了出來,夫人禁足府中,再未見過外頭天日,而吳推官只是對外宣稱夫人瘋了,不宜見外客。 再次聽到外界傳聞時,是她的兒子來探望她,告訴她父親破案有功,升遷洛陽知府。 吳夫人仍是不說話,擺弄著盆栽傻笑,吳丹涼看了她許久,忽然目光沉沉,低聲道:“那夜,您也在吧?” 吳夫人沒回話,只是擺弄盆栽的手頓了下。吳丹涼垂眸道:“母親,我會為您頤養(yǎng)天年,前提是——您得瘋一輩子?!?/br> 言罷,吳丹涼甩袖離去。 之后,吳莨興病故,吳丹涼考取功名,成為如今的揚州知府。 再之后,便是如今的血恨滔天。 柳青竹捧著血書,指尖發(fā)白,顫聲道:“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鐘馗嫁妹”是宮家滅門一年前忽然流行起來的傳說,是因為一起失蹤案,梗概便是鐘馗高中狀元,卻因相貌丑陋被除去功名,一頭撞死在了大殿上,死后被玉帝封為驅(qū)邪斬祟將軍。鐘馗死后,鐘妹因其相貌丑陋更是無人愿娶,鐘馗與meimei陰陽兩隔,仍心系其妹的終生大事,用陰司規(guī)矩強湊姻緣,從民間為妹挑選家婿,違者闔家將為厲鬼所噬,而這名失蹤的男子,便是因為違抗鐘馗而被拖下十八層地方。 這個玄說廣為流傳,以訛傳訛,愈發(fā)玄乎,卻在鹽場案破斷之時煙消云散,原來是以一樁玄說造勢欲蓋彌彰。從“鐘馗嫁妹”入手,順藤摸瓜尋得那“失蹤”男子,再“巧合”地發(fā)現(xiàn)他正是另一案的鹽場主拓跋涉水。如此,“鐘馗嫁妹”破了案,鹽場案自順理成章地破了案,環(huán)環(huán)相扣,天衣無縫,無人再去細查這其中緣由,也無人再去探究宮家是否真的冤枉。 如此縝密、如此費盡心機,竟是一場為宮家量身定制的局。 “解脫了,我終于解脫了......”吳老夫人癡聲吶吶,從容地奔赴火海。 柳青竹沒攔她,也沒想攔她,她只是奇怪,她這么處心積慮地想要活下來,為什么有的人卻一心赴死呢? 她看著吳老夫人在火海里掙扎、嘶吼,最后倒在熱焰中一動不動。熾熱的火海卻化不開她眼中的冰,柳青竹的眼珠偏移,落在一旁被五花大綁的吳知府身上,聲音寒如深澗,“火勢如此之大,知府大人不幸焚身,也不足為奇吧?” 吳丹涼瞳孔驟縮,顫聲道:“你、你要做什么......” 柳青竹冷笑一聲,道:“放心,我現(xiàn)在還不要你的命,只是假死脫身罷了?!?/br> 離府路上,馬車上格外擁擠。婉玉左邊靠著又被打暈的百里葳蕤,右邊靠著個麻布袋,里頭裝著被扒光衣服的吳知府。柳青竹和白芷擠在一起,臂膀挨著臂膀。 白芷看著麻布袋里鬧哄哄的,無奈道:“為何非要擠在一輛車上?馬都快累死了。” 婉玉黑著臉往那亂扭的麻布袋上踹了一腳,吳知府便不動了,應(yīng)是被踢暈了。柳青竹莞爾道:“自然是還有許多疑問想向大人請教。” 白芷未語,淡淡地瞥她一眼。 “大人和靈隱殿下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白芷聞言,眸光一暗,輕聲道:“也許是......仇人?” 柳青竹目光幽幽,問道:“那你為何要幫她?靈隱殿下如此神機妙算,定然算到我會途徑揚州,此番種種,由揚州至吳府,乃至此刻,皆在你們股掌之間吧?” 白芷嘆了口氣,道:“她本沒想你查到這么多,更多的原因是因為......” 說著,她眼珠微微一轉(zhuǎn),停在了昏睡的百里葳蕤身上,便不說話了。 柳青竹自嘲一笑,冷聲道:“我明白了,她不過是想借我這把刀,去撼動葉、蕭兩家的根基罷了?!?/br> 白芷垂下眼睫,長久的沉默在狹小的車廂里彌漫,再開口時,她的嗓音有些沙啞,“這么多年,我從未見過她對誰如此上過心,若你對她留有一分真心,便信她,從未想過害你?!?/br> 聞言,柳青竹愣住了,她微微垂眸,望見了那枚掛在腰間的金蟬子,她將它輕輕放入手中,然后閉上雙眼,握緊了。 車馬顛簸,她又想起許多事,一切都是那么巧合。先帝南巡之時,她和家人回到山上,不知是何緣由,她開始胸悶氣短,不僅是她,jiejie們也皆有此癥狀,母親漸漸郁郁寡歡,夜間總抱著她無聲垂淚,父親開始頻頻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為她們研制緩解之法。 她那時還不知道,她們身中之毒,名喚無可解?,F(xiàn)在想來,不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回到秦嬤嬤的家中,柳青竹將無憂草交給白芷,白芷將其制成配藥,哄著小花服下。等待藥效發(fā)作的間隙,柳青竹同白芷在梧桐樹下喝茶,問道:“白大人,我在吳府還聽聞了一件事,不知真假?!?/br> 白芷波瀾不驚地看了她一眼,道:“但說無妨。” “吳老夫人說先帝還在揚州便駕崩了,可我怎么記得,先帝駕崩時,已是回京后一月有余了。” 白芷眸光閃爍,指尖摩挲著杯沿,道:“當時在行宮,我只見過先帝兩面。第一面,我隔著床帳為陛下把脈,脈象極為紊亂,顯然毒入骨髓,后來我被接出宮中,一心一意研制解藥,某天,葉家忽然派人知會我陛下的毒解了......再往后便是我見先帝的第二面,仍是隔著床帳,先帝坐在龍床上,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br> 柳青竹眉間一蹙,追問道:“先帝可曾開口?” 白芷一頓,幽幽道:“怪就怪在這,先帝處理政事游刃有余,言語間中氣十足,顯然不是久病之人,不過聲音較他平日里更為尖細?!?/br> “難不成,又是心蠱?” “不可能,那時先帝身子狀況如何沒人比我更清楚,他撐不過四十九取血日?!?/br> 柳青竹眸光一暗,指尖微蜷,口中喃喃:“那只能是......偷梁換柱,以假亂真。而天下之中,能喬裝易容至瞞天過海的,那便只有......” 柳青竹緊皺著眉,就在那叁字呼之欲出時,白芷忽然打斷道:“我有兩件事,想告訴你?!?/br> 心中猛地一沉,柳青竹已然滿頭大汗,平復(fù)心情后,她抬眸看向白芷,道:“大人請說?!?/br> “這第一件事,便是‘無憂草’并不能治療瘋病?!?/br> 話落,柳青竹霍然起身,怔怔地看著她,“什么意思?” 白芷抿了口茶,淡淡道:“忘憂草不過是引出心魔,將心結(jié)編織成美夢罷了,美夢之后,便是苦海無涯,不復(fù)醒,更有甚者,將會自戕而亡?!?/br> 柳青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知是痛心還是錯愕,她不再與白芷糾纏,猛地將門推開,瞧見小花痛苦地蜷縮在角落,渾身被冷汗浸透,濕發(fā)黏在蒼白的額角,口中不知呢喃著什么。柳青竹大步走過去,便聽見她口中一直重復(fù):“好多人,我看見好多人,他們逼我指認的......” 柳青竹本想抱她出去,聽見她這么說,動作一頓,低聲問道:“指認什么?” 小小花的身子猛地一彈,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劇烈滾動。她倏然睜開渙散的雙眼,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柳青竹腰間那柄雁翎刀,剎那間,她爆發(fā)出凄厲的尖叫,雙手死死抱住頭顱,涕淚橫流,“就是這把刀,就是它讓我指認的!” 柳青竹覺著愈發(fā)撲朔迷離,又耐心地問了一遍:“它讓你指認誰?” 小花目光呆滯,喉間發(fā)出嗬嗬的痙攣聲,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中艱難擠出:“他們讓我、讓我指認宮家,指認宮、宮回春......” 柳青竹心一沉,未及追問,小花便開始強扯自己的頭發(fā),神情痛苦,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有好多人,有好多人,我、我喘不過氣來......” “他們是誰?”柳青竹壓住她的肩膀,雙眸冷冽。 “有好多人、好多人,我記不清了......”小花抱頭痛哭,如同一個無措的孩子。 “你告訴我,都有誰?”柳青竹將她攬進懷里,神情冷漠,“有葉家嗎?” “......有!”小花用力抱住她,指尖在后背劃出血痕。 “有蕭家嗎?” “也有!” 柳青竹聲音放得更緩,循環(huán)漸進地誘導(dǎo)她,“你慢慢想,還有誰?” “還有、還有......”小花忽然頭痛欲裂,用盡全身力氣撞向墻壁。 小花軟軟地滑倒在地,額角赫然凹陷下去一塊,她眼神渙散,鮮血自口鼻、雙耳緩緩滲出,她嘴唇翕動:“還有,官家......” 柳青竹憐憫地看著她,用衣袖抹去她七竅蜿蜒而下的濃稠血,柔聲道:“我知道了,謝謝你?!?/br> 白芷姍姍來遲地邁入房中,見到屋內(nèi)慘狀,雙眼微瞇,道:“你比我想得要無情?!?/br> 柳青竹緩緩回過頭來,笑得凄艷,一滴清淚,毫無征兆地滑落眼角,“大人,若我像我這樣背負血海深仇,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會明白一個道理?!?/br> “什么道理?” 柳青竹回過頭來,為小花闔上眼皮,冷聲道:“復(fù)仇就像抽筋扒骨,注定要失去許多東西?!?/br> 白芷沉吟片刻,嘆息道:“仇恨蒙心,不是好事?!?/br> 柳青竹默默起身,用絹布擦拭手上鮮血,道:“不必勸我,我寧愿自己一輩子不清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