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救人著急，加上上了船以后梁淑就縮在角落中一聲不吭，李長安現(xiàn)在才注意到梁淑的那條腿，昨日她只以為是腳腕崴了，今日一看，卻不是崴在腳踝處，而是在膝蓋處，整條腿都變形了。

    上面還擦破了好大一塊皮，皮rou邊緣泡在洪水中都被泡得發(fā)了白，有些爛了。

    梁淑下意識點點頭，期盼地看著李長安離開棚子的背影，卻絲毫沒有去找大夫的意思，只是蜷縮在角落，雙目一動不動盯著棚子草簾。

    李長安找到負(fù)責(zé)登記災(zāi)民信息的小吏，問他災(zāi)民中有沒有叫陳文陳珍陳珠的人。

    小吏連忙翻著木板伊川縣縣衙也遭了淹，書本紙冊、毛筆墨水統(tǒng)統(tǒng)不能用了，新的紙筆又還沒有從其他縣送來，這種情況下，倒是最原始的木板加刻刀的記錄方法最好用。

    “找到了，在這！陳珠，洛陽伊川戶籍，女，年十八，父母與一姊妹亡于洪水……”小吏從一摞木板中翻出了一張，第三行記載的就是陳珠的消息。

    李長安面上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她語氣輕松道：“這個消息記錯了，陳珠的母親梁淑沒有死，她先前只是被困在了洪區(qū)，昨日被救災(zāi)的船帶回來了?！?/br>
    知道了梁淑還有一個親人活著，李長安就輕松多了，她派人去尋陳珠，讓她去災(zāi)民棚子找她娘親。

    順便吩咐可以讓那些有失散親人的災(zāi)民去棚子中認(rèn)一認(rèn)昨日船只帶回來的那些人，說不準(zhǔn)就能找到自己失散的親人。

    岸邊，陳珠依然抱著膝蓋坐在泥濘中，她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臟得打結(jié)了，陳珠卻絲毫沒有心思管頭發(fā)。

    與前幾日不同的是陳珠今日眼中有了一絲希望。

    今早她剛醒就被身邊的人拉著出了草棚，到了一處粥棚前，那是她這五天來吃的第三頓飯，也是第一頓熱騰騰的飯，一碗熱粥下肚，陳珠覺得自己身上又有了力氣。

    官府的衙役這是伊川縣新縣令顏縣令從洛陽城里拉來的糧食，早晚各放一回糧，一人能喝一碗粥。

    一碗粥里面只飄著幾顆粟米，喝了不飽肚，可好歹也是口熱湯。

    人肚子里暖和了，身子才能暖和，身子暖和了，才能生出力氣來做事。

    陳珠懷里還有半個黃面饅頭，本來是一個黃面饅頭，陳珠太餓了，就吃了半個，剩下半個揣在懷里，等下回再餓得受不了再吃。

    這個黃面饅頭是她遇到了馮娘子，馮娘子認(rèn)出了她，可憐她就給她塞了一個饅頭。

    馮娘子聽說她家里就剩下了她一個人還勸慰她，說她的主家李娘子已經(jīng)組織隊伍進(jìn)入洪區(qū)救人了，說不準(zhǔn)她的家人還活著，李娘子就能把她的家人救出來了。

    陳珠不敢奢望，她問了老孫頭，老孫頭活了五十年，遇到過好幾回水災(zāi)，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有人被洪水沖走了后還能被救回來的。

    可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絲希望來，人到了絕望至極的時候，哪怕一根稻草擺在面前也會牢牢抱住。

    “陳珠？哪個叫陳珠？”忽然一個小吏從遠(yuǎn)處跑過來，扯著嗓子喊道。

    陳珠認(rèn)得他，前幾天就是他過來問自己家死了幾個人。

    “我是陳珠?！标愔檎酒饋?，小聲道。

    她心里有些慌亂，一股從天而降的激動和患得患失的懷疑一瞬間從她腦子里迸發(fā)出來。

    小吏氣喘吁吁跑過來，看了眼渾身上下都臟兮兮的陳珠：“你就是陳珠？你娘叫什么名字？”

    陳珠腦子忽然就炸了，她緊盯著小吏，嘴唇都在打著哆嗦：“梁淑，我娘叫梁淑?！?/br>
    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那就對了，你娘沒死，她昨天被李娘子派去救人的隊伍從洪水里面撈了回來……”

    陳珠沒聽清小吏后面說什么，巨大的欣喜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雙眼中冒出兩行淚水，在沾滿泥灰的臉上沖出兩條雪白的痕跡。

    陳珠伸出手緊緊攥著小吏的胳膊，牙齒都在打哆嗦：“我娘在哪？我娘在哪？”

    小吏沒有在意陳珠將他的胳膊掐疼了，他咧嘴一笑：“就在東邊那個新搭起來的災(zāi)民棚子里呢！就是門口插著李字旗的那個棚子?！?/br>
    在這個時候，能看到一樁喜事誰都會感同身受地高興。

    這幾天眼淚流得太多了，災(zāi)民營地里到處都是哭聲和哀嚎聲，實在太久沒有出現(xiàn)笑聲了。

    絕望幾乎將每個人都吞沒了。

    陳珠立即撒開腿往東跑，一邊跑一邊抬手抹著臉上的眼淚，她看到了棚子，棚子門前左手邊插著一個巨大的“李”字旗，紅底黑邊黑字，十分醒目。

    陳珠沖進(jìn)棚子里，一眼就和直勾勾盯著門口的梁淑對上了眼神。

    “娘”

    陳珠如乳鳥投林，一頭扎進(jìn)了梁淑的懷里，母女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這個場面在這個棚子中并不引人注目，棚子里早就響起了一片的哭聲，不止陳珠一個人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越來越多的人從外面跑進(jìn)來，找到自己的親人后就抱頭哭在了一起。

    “娘，你的腿怎么了？”陳珠終于哭干了眼淚，平復(fù)好心情后，連忙上下打量著梁淑，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梁淑那條變形的腿。

    梁淑哽咽道：“水卷著我，我也不知道被水里的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好在只撞斷了腿，沒有撞斷胳膊，我才有勁兒抱著樹枝不撒手……咱可得好好謝謝李小娘子，是她救了為娘的命啊?！?/br>
    “李娘子是大恩人?！标愔橛涀×诉@句話，陳珠從懷里掏出來那剩下的半個黃面饅頭塞進(jìn)梁淑手里，“娘你好幾天沒吃飯肯定餓慘了，你先把饅頭吃了，女兒帶你去找大夫看腿?！?/br>
    梁淑搖頭：“娘不餓，昨晚上李娘子讓人送了飯，這饅頭你留著吃吧?！?/br>
    兩個人推讓了許久，最后這半個饅頭還是誰都沒吃，陳珠又將它塞進(jìn)了懷里。

    陳珠便站起身來，一只手?jǐn)堉菏纾屗恐约旱纳眢w，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往醫(yī)廬走去。

    無論是陳珠還是梁淑，都默契地沒有提她們的父親丈夫和jiejie女兒。

    本以為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地茍活于世，這時候能見到一個親人也還活著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

    陳珠攬著母親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在心里告訴自己：有一個就夠了，至少還有一個親人，至少她還有娘……

    她阿姊親手繡的紅蓋頭依然被她塞在懷里，緊緊貼著她的心口，那是阿姊唯一留給她的遺物，可陳珠的心卻不再是一潭死水了。

    哪怕是孤兒寡母，可至少她也還有一個寡母需要她照顧。

    李長安召集人手比她想的要容易上許多，消息剛放出去就有許多人抬著船過來。

    一聽說李娘子要組建船隊大范圍到洪水區(qū)域里面搜救，災(zāi)民中通曉水性的百姓立刻踴躍報名，甚至都沒用一個時辰，空地上就已經(jīng)擠滿了人。

    甚至顏真卿聽聞此事后生怕引起民亂，都不得不親自帶人來維持秩序。

    “俺老娘也被水沖走了哩，俺得去找俺娘?！?/br>
    “俺三叔也是，就算是人死了，那也得把尸體找回來，埋進(jìn)祖墳。”

    李長安從喧囂的人聲中分辨出來了幾句話。

    受災(zāi)人數(shù)有上萬，并不是每一戶都運(yùn)氣好全家人都跑出來了，往山上跑的時候，有人跑得慢就被沖走了，也有人沒來得及跑出家門就被淹了，人擠人，許多夫妻母子都失散了。

    要是如往常一樣連跑出來的災(zāi)民都救不完，根本沒有那個力氣去管失蹤的那些人也就罷了，這些災(zāi)民只能默認(rèn)自家的親人死了。

    可現(xiàn)在不一樣，昨天一天就救回來了一百多個人，伊川縣大部分人都沾親帶故，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認(rèn)識的人被救回來，誰還能坐得住呢？

    要是有的選，誰不想自己家人能活下來呢。

    要是讓他們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自己劃船去洪區(qū)救人，他們肯定心里打鼓，怕死的人畢竟是多數(shù)?？扇缃袷菐装偕锨€人一起進(jìn)洪區(qū)搜救，出了事相互也能有個照應(yīng)，于是災(zāi)民們的膽子便紛紛大了起來。

    想要救人的堅定就壓過了對天災(zāi)的畏懼。

    好在李長安是經(jīng)過漳縣磨礪的李長安，她面對這樣的場面，雖說一開始愣了一下，可反應(yīng)過來之后立刻就開始調(diào)遣人手把災(zāi)民有條不紊安排下來。

    擅長游水的人和有船的人優(yōu)先被選入救援隊伍，救援隊伍采用一艘老船帶兩艘新船的方式，每三個船作為一個小隊共同出去搜救，每一個小隊中有一個隊長負(fù)責(zé)管理所有人，每一個小隊里還要再配一個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指揮。

    每五個小隊劃分一片搜救區(qū)域，只準(zhǔn)在這個搜救區(qū)域內(nèi)搜救。

    所有的隊伍不能離出發(fā)點超過一定距離，水流湍急的地方不可以去，靠近河的地方不可以去……

    李長安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十分有條理地安排著所有人的任務(wù)。

    顏真卿站在高臺上，作為伊川縣的縣令在此冷著一張臉給李長安壓場子。

    他心里卻遠(yuǎn)不如臉上看著那么平靜，反而震驚極了。

    想要讓混亂的場面迅速平靜下來這個本事不是誰都能有的，尤其是災(zāi)民，他們經(jīng)歷劫難，又吃不飽穿不暖，失去了所有財產(chǎn)，這個時候這些人是最不穩(wěn)定的一類人。

    這些人往往也是最容易造反鬧事的一批人，縱觀大唐歷年每次百姓造反鬧事，往往都是遭受了天災(zāi)而沒有及時被安撫的災(zāi)民先開的頭。

    捫心自問，顏真卿自己都不一定能夠如此快讓這數(shù)千災(zāi)民安靜下來，可李長安卻做到了。

    她才多大？

    第83章

    將船只編隊全都派出去后，李長安又開始拉著顏真卿一起做災(zāi)民重建規(guī)劃。

    “老師，朝廷撥了多少糧草？”李長安詢問顏真卿。

    這關(guān)乎她后續(xù)的規(guī)劃，目前從荊州運(yùn)到洛陽城內(nèi)的糧食只有一萬石，洪水泛濫還不知要多長時間才能退下去。

    李長安詢問了有經(jīng)驗的老人，開元八年也是發(fā)了一場這么大的洪水，足足半個月洪水才開始往下退。

    只是洪水退去才是這場災(zāi)難的第一步，饑餓才是最大的問題。

    洛陽城內(nèi)倒是不缺糧食，畢竟洛陽有大唐最大的糧倉，只是含嘉倉中的糧食屬于戰(zhàn)略儲備，一場普通水災(zāi)還不足以讓朝廷開含嘉倉放糧。

    要是只從洛陽城市場上購買糧食，一時半會兒糧食的儲量倒是足夠，只是需求大，糧食少，短時間內(nèi)糧價必定高昂。

    而糧食價貴就必然會引起土地兼并。

    這些災(zāi)民地里種的糧食和家里藏的糧食全都被一場洪水沖得干干凈凈，他們沒有糧食能吃，若是有些先見之明的百姓，或許還會把銅錢埋在地下藏著，沒有被洪水沖走，還能再買一些糧食填飽一家人肚子。

    可大部分百姓都不具備抵御風(fēng)險的能力，他們每年到手的錢和糧食堪堪只夠養(yǎng)活全家人一年，遇到天災(zāi)人禍，就會破產(chǎn)，沒有錢沒有糧食，但是全家老小還等著吃飯。

    怎么辦？

    答案是賣地。

    世家大族有糧食，他們的糧倉建在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們?yōu)榱孙L(fēng)險也不會把所有的糧食都放在一個地方，而是分散在不同族人手里，一旦需要就可以由主支出面從其他地方調(diào)糧食過來。

    想要糧食，那就拿土地來換，土地不夠了，那就賣兒鬻女。世家有糧食，他們需要土地，需要奴婢。

    總之，世家大族有的是辦法把這些災(zāi)民骨頭縫里的最后一滴油也給榨干凈。

    顏真卿顯然比李長安更清楚這些世家大族的德行，他眉宇間掛上了深深的無奈：“伊川縣戶籍上只有一萬三千戶，共四萬二千三百余人，朝廷只發(fā)了夠這些人吃半個月的賑災(zāi)糧食。”

    “父皇可曾下旨減免稅賦？”李長安又問。

    “沒有?！鳖佌媲涞吐暤馈?/br>
    他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礙于身份不能說出口。最終，顏真卿還是什么都沒說。

    李長安沉默了片刻，開口道：“父皇有意明年改年號，應(yīng)當(dāng)會減免百姓稅賦?！?/br>
    李隆基如今還沒有到那種喪心病狂壓榨百姓的地步，李長安記得沈初給她說過改年號會減免百姓稅賦。

    “這也不夠。”顏真卿表情好看了一點，但依然很嚴(yán)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