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到了血腥味。

    他一時之間分不清那是他喉間的血，還是肩骨處傷口的血。

    云皖驚叫道：“宿公子！謝前輩?。?！”

    她抬劍想沖至兩人當(dāng)中，可謝折風(fēng)周身靈力震蕩，她竟絲毫近不得身。

    謝折風(fēng)睜眼，眼中殺意涌現(xiàn)。

    安無雪從未見過謝折風(fēng)如此駭人的眼神。

    他呆了呆。

    靈力激蕩間，打坐的男人眸光匯集，目光落于他身上，幽黑的雙瞳空茫了一瞬。

    謝折風(fēng)似是沒料到出手傷到的人是他，眉頭一皺，神色猶疑了一刻，復(fù)又面色陰沉。

    這人一字一頓道：“我似乎和你說過——你不該動不能動的東西?！?/br>
    說過又如何？

    他無心理會謝折風(fēng)的心緒，疾言道：“鏡妖來了——”

    結(jié)界震顫，蛛網(wǎng)一般的裂隙愈發(fā)擴(kuò)大。

    那魔物破界在即！

    安無雪眼見那冰錐迅速消融，鮮血與冰水相混，染紅他大半衣裳。

    真疼。

    “你不是他，”他聽見謝折風(fēng)低聲說，“如何能碰他的東西？”

    ……什么？

    “宿雪”不能碰春華，謝折風(fēng)就能碰？

    這是他的本命劍，于他而言，世間最沒有資格碰的，不正是如今把春華日日拿在手中的謝折風(fēng)？

    他想笑，卻又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深吸一口氣，抓著一旁不知哪個弟子手抖掉下的靈劍，握著劍柄，劍尖入地，撐著他坐起。

    他從來不愿倒下。

    過往不論什么境地，但凡手中有劍，他必會以此為支柱。

    他曾這般握著春華，對謝折風(fēng)說：“我好疼?！?/br>
    可如今他不會再說了。

    他撐著劍，抬眸看向謝折風(fēng)。

    正朝安無雪而來的謝折風(fēng)乍然停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識之景，面色一頓。

    眨眼間，他眼中寒霜居然散去，黑瞳之中潤上一層酸澀。

    又是一瞬震顫！

    小院所有房屋晃動，黑風(fēng)nongnong，結(jié)界之上，裂隙徹底裂開。

    云皖無法湊近，只能抬手抵著風(fēng)，將師弟師妹們護(hù)在身后，高喊：“宿公子！謝前輩！結(jié)界破了?。?！”

    周遭濁氣自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瓦礫被狂風(fēng)卷起，門窗哐當(dāng)哐當(dāng)晃蕩，沙石迷眼。

    謝折風(fēng)卻只是看著安無雪。

    這人竟像是心緒不穩(wěn)，手中抓著春華，眼眶紅了紅，脫口而出：“師兄……”語氣顫顫。

    師兄。

    兩個字像是莽荒草原干涸了許久后驟然落下的天火，僅僅一個火苗，瞬間點(diǎn)燃了安無雪心中的脾氣。

    謝折風(fēng)在喊誰？

    師兄？

    是像當(dāng)初殺了他之后在荊棘川里尋他一般地喊“師兄”嗎？

    他想開口，可心中太急，氣息堵著喉管，他無法控制地猛咳幾聲，咳出了喉間鮮血。

    濁氣滾滾而來，鏡妖猖狂的笑聲瞬間拉近。

    他心底卻安靜得很。

    他覺得格外荒謬。

    他抹開嘴角血跡，啞著嗓子：“謝道友在叫誰？師兄？是那位罪有應(yīng)得的落月首座嗎？”

    “他死了啊?！卑矡o雪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只能麻木地說，“他死了。是你親手殺死的。”

    第22章

    謝折風(fēng)渾身一僵。

    他握著春華劍鞘的手力道稍松，眼神一空，雙唇緊抿，竟似茫然。

    他站在兩界的高臺上足有千年之久，世界之物但凡存在，盡皆在他統(tǒng)御之下，如今卻因?yàn)檫@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知所措了起來。

    安無雪又想起自己死后，謝折風(fēng)在荊棘川那仿佛哭喪一般的舉動。

    若他沒有莫名其妙地成為宿雪，直至神魂湮滅，他也見不著這人一滴眼淚。

    他輕笑著，無動于衷地低聲說：“仙尊若是再不出手，我與云劍門那幾位道友可就要命喪于此了。”

    濁氣翻涌，黑風(fēng)吹不入謝折風(fēng)身周帶起的冰寒靈氣。

    四方布下的鏡像妖術(shù)迫近，小院上空，一面又一面鏡子連成一排，倒映著這殘破一隅。

    鏡妖的聲音愈來愈近：“那位渡劫期的道友，既然來了，和一群入不得眼的仙修待在一起干什么？”

    謝折風(fēng)登時收束神思。

    這人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看著安無雪那張臉入了迷障，認(rèn)錯了人。他眼瞳一轉(zhuǎn)，握劍之手復(fù)又用力，那副甚至可以算是脆弱的神色轉(zhuǎn)瞬而逝。

    他看了一眼撐劍起身的安無雪，神色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異常。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彼f，“動劍一事，沒有再三。”

    下一刻，謝折風(fēng)凌空而起，瞬時消失在了殘破的小院當(dāng)中。

    冰霜散開，隨風(fēng)而起，仿若一場自下而上的風(fēng)雪。

    濁氣在霜雪之前毫無勁頭，轟然后退。

    安無雪沒有動靜。

    他撐著靈劍，垂著目光，滿是疲態(tài)。

    云皖等人這時才稍稍緩過神來，趕忙跑至安無雪身側(cè)將他扶起來。

    “宿公子！”她近乎掏出了所有外傷有關(guān)的靈藥塞給安無雪，“謝前輩怎么……這……現(xiàn)在……”

    安無雪見她和其余云劍弟子嚇得不知所措，他眉眼一彎，寬慰地笑了笑。

    這些人縱然有數(shù)百年修行，畢竟還是不曾入世的小弟子，幾個月內(nèi)又是滅門又是撞見渡劫交手，云皖還能顧著他，已經(jīng)算有擔(dān)當(dāng)了。

    “沒事?！彼f。

    他早就知道謝折風(fēng)會發(fā)怒——這人上次就險些殺了他。

    若不是急著喚醒謝折風(fēng)，他也不會走這一步。

    “剛才謝前輩……”

    “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br>
    “是……”云皖咬牙，欲言又止片刻，轉(zhuǎn)了話鋒，“現(xiàn)在呢？謝前輩是去和那鏡妖交手了？那鏡妖也是渡劫期，就是它殺了掌門和長老們，謝前輩會不會有危險？我們能不能幫上忙？”

    謝折風(fēng)怎么可能會有危險。

    只不過這人用的化身是渡劫期，也沒帶出寒劍，對戰(zhàn)鏡妖的同時還要阻止其他小魔靠近，解決此事需要點(diǎn)時間罷了。

    安無雪被她這么一問，卻想到了另外一點(diǎn)：“這個鏡妖剛才沖擊結(jié)界就花了一刻，至多是個渡劫初期，云劍門數(shù)位大成期，怎么著也能撐一時半刻的。它即便要滅門，也不可能連近在咫尺的照水城都毫無察覺。它是如何悄無聲息地屠滅貴派還收攏了此地所有的怨氣濁氣？”

    云皖眼眶立時紅了，她雙眼含淚，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一直想不通。出事那天，我們什么都來不及看到，就被師叔送到這里藏了起來，然后師叔再沒回來過，宗門也成了魔物之地，宗門內(nèi)死去的弟子的怨氣凝結(jié)不散，濁氣愈發(fā)濃郁，我們就這樣被困在里面直至現(xiàn)在?！?/br>
    安無雪沉思不語。

    小院之外，濁氣同冰寒靈力相撞，不過多時，天穹傳來鏡妖撕心裂肺的尖叫。

    ——謝折風(fēng)占上風(fēng)了！

    如銅墻鐵壁般嵌連在天穹四方數(shù)不清的鏡子在同一時間碎裂。

    碎片嘩啦啦傾覆而下，同冰霜靈力帶起的霜雪相錯，仿若銳利風(fēng)雨襲來。

    云皖面色一凜，手中結(jié)印豎起屏障：“站我身后，都別亂走！”

    安無雪本就在云皖身后。

    他目光游離地隨意看著。

    可這碎片無處不在，飄落滿處，迅速飛過他的眼前。

    銅鏡碎片倒映光影，隔著云皖豎起的屏障，熟悉的眉眼倒映在銅鏡之上。

    這是……

    這是?。?？

    他一時連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瞪大雙眼，雙手一抖，抬手就要去抓那碎片。

    離他最近的弟子抓住他的手臂：“你瘋了？會受傷的！”

    他猛地掙脫開，伸出手抓住眼前的銅鏡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