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動，衣衫就會扯到傷口，痛徹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覺得，他們結(jié)局，不該如此?！?/br>
    太后于珠簾之后，看著他的嶙峋身影，她久久未語，待檀香燃盡時，她才終于開了口：“所以，你是想借明月珠一事，脅迫吾，為天威軍翻案？”

    崔珣身上衣衫幾乎被冷汗浸透，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吸氣聲，仿佛在盡量控制自己的疼痛：“臣打擾公主死后安寧，罪該萬死，但臣夢魘之中，總會重見落雁嶺一戰(zhàn)，所以才一時膽大包天，請?zhí)蠼底??！?/br>
    太后掌心，還握著李楹所做的葡萄花鳥紋鏤空金香囊，她看著崔珣顫抖的身影，眼神之中，終于劃過一絲憐憫，她握緊香囊，一字一句說道：“崔珣，不許再碰明月珠?！?/br>
    崔珣跪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滴到烏木地板之上，太后又道：“不許再有第二次。”

    此話一出，崔珣便知他已安然度過，他以額觸地：“謝太后?！?/br>
    “貓鬼一案，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王公貴胄，俱可先抓后審，無需向吾稟報?！?/br>
    “是?！?/br>
    “宮中榆翟，不會貿(mào)然失竊?！碧笱壑校朴幸唤z濃到化不開的悲哀：“去吧，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誰，要害吾，但愿，不是他……”

    崔珣抿唇，他叩首道：“諾?！?/br>
    -

    崔珣進(jìn)宮之后，李楹緩了好大一會，才漸漸止住抽泣，她將掌心糖霜含于嘴中，糖霜的甜味暫時沖淡她心中的悲苦，但看到紫檀案幾上染血的匕首時，她心中仍然止不住委屈想著，他自己這么不愛惜自己身體，她也不想再管他了。

    他說他要去給她買糖霜，她不要吃他的糖霜，她不想再理他。

    糖霜含在嘴中，漸漸完全化了，李楹擦了擦眼淚，起身回到書房，她尋王燃犀受傷的時候，就住在崔珣的書房，等崔珣受了傷，她又住在書房，方便照顧他，她住在書房后，崔珣就將東西幾乎都搬到了臥房之中，包括那個裝滿秘密的烏檀書架，所以這書房，就跟她的一方小天地一般。

    李楹跪坐在書房琴案前，琴案上擺著一瓶插好的海棠花，陽光透過開著的木欞窗，灑在海棠花上，李楹看著暖陽下的淡粉色花朵，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她手指輕輕觸碰著海棠花的花蕊，眼睛卻不由自主往外瞟去，崔珣去宮中快一個時辰了，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她剛想到這個，就又怔了一怔，她不是說她再也不想理他么，那又何必管他什么時候回來？

    她著惱的搖了搖頭，她不要理他，也不要再照顧他，他要虐待自己的身體，就讓他虐待去，反正疼的也不是她。

    說歸這樣說，但當(dāng)門檻處傳來腳步聲時，她還是不由自主起身，往外走去。

    但來的不是崔珣，而是一個長安花販。

    啞仆和那花販在一起，花販?zhǔn)掷锾嶂粋€籃子，里面裝滿了新采的淡黃迎春花，他一直跟啞仆道歉：“對不住，這幾日家中事忙，所以才沒來送花?！?/br>
    啞仆倒也不惱，他接過籃子，指了指院中的海棠樹，比手畫腳了下，花販笑道：“老翁是剪了海棠花枝吧，海棠花擺在房中，也好看?！?/br>
    啞仆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花販道：“不過海棠只在春季開花，若要一年四季房中有花的話，還是要買些其他花枝?！?/br>
    啞仆遞了幾枚銅錢給花販，花販拿過銅錢，好奇道：“只是，這崔少卿怎么突然喜歡花道了？以往也沒聽說他讓哪位花販送花?！?/br>
    啞仆搖了搖頭，花販道：“崔少卿不喜歡花？”

    啞仆頷首，花販有些迷惑：“不喜歡花還買花？”

    但啞仆沒有過多解釋了，只是客客氣氣將他送走，自己則提著花籃進(jìn)了院子。

    院落中，李楹看著花販嘀咕的背影，花販不明白，她卻明白了。

    她受傷住在書房的時候，書房每日都有鮮花，有時是迎春花，有時是杜鵑花，有時是白玉蘭，但是崔珣院落，只栽了海棠，且那幾株海棠樹，當(dāng)時并未開花。

    他不喜歡花，自己的臥房中也從未擺放過鮮花，那這些鮮花為誰而買，不言而喻。

    一朵迎春花從啞仆的花籃中掉落，啞仆并未發(fā)現(xiàn)，仍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他身后，李楹蹲了下來，撿起那朵淡黃色迎春花。

    迎春花花朵玲瓏鮮艷，李楹將花蕊放于鼻尖輕嗅，香氣芬芳清雅，她拿著那朵迎春花，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門外。

    -

    一直到日暮時分，崔珣才從大明宮回到宣陽坊，他端坐在馬車上，背后傷口皮開rou綻，凝結(jié)的血塊黏在衣衫之上，稍微一動就疼痛鉆心，他閉著雙目，神色平靜，只是慘白面色，仍然泄露了他痛楚難忍。

    等馬車快到崔府時，他便下了馬車，讓驅(qū)車之人回了察事廳，自己則走于路上，徐徐涼風(fēng)吹拂，被疼痛擾的暈沉的頭腦似乎也清醒了不少，他細(xì)細(xì)想著貓鬼一案，太后說的不錯，宮中榆翟，不會貿(mào)然失竊，所以，必然是有人偷盜。

    而且這人，應(yīng)是個地位不低的人，否則，如何在守衛(wèi)森嚴(yán)的皇宮偷去太后舊衣？

    那這人，又是怎么找到蔣良的呢？

    崔珣思索著，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走到了崔府門前，門前空蕩蕩的，這里向來是門可羅雀，人人避之不及，崔珣也早已習(xí)慣。

    不過他的腳步，卻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門口臺階上，坐了一個秀雅小娘子。

    小娘子看到他，揚(yáng)起臉，笑靨如花：“崔珣，你回來啦？”

    她頓了頓，說道：“我在等你……的糖霜。”

    第040章 40

    福滿堂的糖霜, 果然很好吃。

    那晚李楹趴在案幾上，下巴枕著胳膊，側(cè)頭看著玉壺春瓶中插著的淡黃色迎春花, 嘴中含著糖霜，糖霜的絲絲甜味在口中漸漸彌漫，鼻尖是迎春花若有若無的清幽香味, 李楹就這樣側(cè)頭趴著, 一直看著開的荼蘼的迎春花，目光旖旎眷念, 最后才沉沉睡了過去。

    -

    三千聲報曉鼓后，長安城又是新的一日。

    崔珣早早就去了察事廳，五彩十二章紋榆翟，本應(yīng)保管在尚衣局，卻莫名失竊, 宮中, 必有內(nèi)應(yīng)。

    只是當(dāng)崔珣下令緝拿尚衣局可疑人等時, 當(dāng)日看守庫房的女史卻突然畏罪身亡，線索又?jǐn)嘣诹舜颂?，不過線索雖斷，崔珣卻更加斷定，貓鬼一事，定然不是蔣良一人之謀，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而要厘清整件事情, 或許，要從事情的起始, 蔣良的對食，晚香查起。

    晚香于二十九年前被太后杖殺, 尸首埋于城中亂葬崗，過幾日，便是寒食節(jié)，寒食節(jié)后，鬼門關(guān)關(guān)，所以大周將寒食節(jié)定為祭掃之日，以免鬼門關(guān)關(guān)上后陰間之人收不到焚燒的紙錢。

    崔珣于是便讓察事廳武侯，徹夜守在亂葬崗?fù)硐愕膲災(zāi)固?，寒食?jié)那日，果然有人來祭祀晚香，但卻不是蔣良，而是一個年近五旬的婦人。

    武侯抓到婦人后，便將其帶回了察事廳，崔珣得知消息后，準(zhǔn)備乘坐馬車趕去察事廳，李楹卻說：“我也想去?！?/br>
    她說道：“貓鬼一事，涉及我阿娘安危，我也想一探究竟?！?/br>
    崔珣點(diǎn)頭：“那便一同去吧?！?/br>
    -

    這是李楹第三次踏進(jìn)察事廳，第一次踏進(jìn)察事廳，是崔珣拷打王良，意圖將她嚇走，第二次踏進(jìn)察事廳，是王燃犀招供殺害她的過程，但其實，王燃犀并沒有殺她，一切都是崔珣威逼她做的假供，這兩次的經(jīng)歷實在不是太愉快，所以李楹跳下馬車后，看著烏漆儀門，有些遲疑。

    崔珣似是看出了她的遲疑，他經(jīng)過她身邊時，輕聲說了句：“不會了?！?/br>
    李楹心領(lǐng)神會，她嘴角勾勒一絲微笑，嗯了聲，然后隨在崔珣身側(cè)，就準(zhǔn)備踏進(jìn)察事廳。

    只是察事廳門口的石階上，卻坐了一個約莫四歲的稚童。

    崔珣眉頭微微蹙起，在前方引路的武侯停下腳步，回頭請罪道：“少卿，這是嚴(yán)三娘的孫子?！?/br>
    “嚴(yán)三娘？”

    “就是那個祭祀晚香的婦人?！蔽浜顬殡y道：“他非要在這里等嚴(yán)三娘，怎么趕都趕不走。”

    這四歲稚童不走，他們也不能打他一頓，否則，察事廳在長安城更要成過街老鼠了。

    崔珣道：“不要理他?！?/br>
    武侯諾了聲，察事廳官衙儀門門前石階與大理寺相同，都是十八層，儀門東側(cè)是鳴冤鼓，西側(cè)是開道鑼。儀門平日關(guān)閉，只有察事廳少卿和上級官吏前來之時，才會打開，其余人等都是從側(cè)門進(jìn)出，崔珣提起官服衣擺，走上石階時，那稚童也站了起來，他沒有哭泣，也沒有呼號，只是睜著稚樸雙眼，問崔珣：“你們什么時候放我阿婆？”

    這稚童倒是聰明，一眼看出崔珣才是察事廳做主之人，所以才去問崔珣，崔珣不欲理他，他卻擋在崔珣面前不走，不畏不懼，又問：“你們什么時候放我阿婆？”

    武侯著了惱，崔珣卻擺擺手，他神色平靜：“你阿婆沒做錯事的話，我們便會放她?！?/br>
    稚童聞言，說了句：“我阿婆不會做錯事的?！?/br>
    他說完后，便為崔珣讓出一條路，崔珣有些詫異這稚童的進(jìn)退有度，他端詳了他一會，然后才轉(zhuǎn)過頭，踏上臺階，準(zhǔn)備進(jìn)入儀門，李楹跟在他身旁，只是踏上臺階時，她的衣擺，卻悄悄被那稚童拽住了。

    稚童仰頭看著她，目光滿是懇求，李楹錯愕，這孩童，能看到她嗎？

    但她轉(zhuǎn)念一想，都說六歲以下的孩童，心靈清凈，能洞視萬物，所以這孩童能看見她，也沒什么好驚異的。

    稚童稚嫩臉龐布滿無助神色，李楹瞧著有些不忍，這時崔珣也回過頭，在他前面引路的武侯聽到崔珣停下腳步，也回過頭，武侯看不見李楹，只能看見那孩童仰著臉，看著崔珣方向，似在懇求他的模樣，武侯膽戰(zhàn)心驚，生怕崔珣生氣，正準(zhǔn)備呵斥那孩童的時候，李楹卻對崔珣說了句：“崔珣，你先進(jìn)去吧?！?/br>
    崔珣看著那早慧的孩童，片刻后，他“嗯”了聲，然后便隨武侯，踏上臺階，先行進(jìn)入察事廳中。

    -

    嚴(yán)三娘被關(guān)押在典獄房，崔珣踏進(jìn)典獄房前，武侯稟報道：“少卿，查過了，這婦人名叫嚴(yán)三娘，以前曾是鄭皇后宮中的侍婢，太昌血案后，她被逐出了宮，嫁了個丈夫，生了個兒子，前幾年的時候，她丈夫兒子都死了，如今只留下一個四歲大的孫子?！?/br>
    崔珣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從鐵窗往典獄房里望去，只見嚴(yán)三娘身披鐐銬，形容憔悴，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很多，兩鬢幾乎完全斑白，臉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深皺紋，雙手粗糙不堪，衣著也十分樸素，看來這二十九年來，她過的并不好。

    崔珣端詳了一陣，察事房雖處處燃著炭火，但陰魂惡煞帶來的陣陣寒意還是讓他輕輕咳嗽了兩聲，他裹緊鶴氅，推開鐵門，嚴(yán)三娘倉皇轉(zhuǎn)頭，一見到穿著緋紅官服的崔珣，立刻下跪叩首：“崔少卿，我什么都沒做，求你放了我吧?！?/br>
    崔珣居高臨下看著她，聲音冷淡，但卻帶了一絲令人畏懼的寒意：“什么都沒做嗎？”

    “我……”嚴(yán)三娘吞吞吐吐：“我……我只是給以前朋友燒了點(diǎn)紙錢，這，難道也有錯嗎？”

    “你的那個朋友，不是普通人。”崔珣靜靜道：“而是觸怒太后被杖殺的罪婢。”

    嚴(yán)三娘身體因為害怕不停戰(zhàn)栗著，曾經(jīng)秀美的容貌也完全被生活的風(fēng)霜所侵蝕，她眼神渾濁，看起來可憐又怯懦，但是這樣可憐怯懦的一個人，居然有膽量去給一個罪婢燒紙錢，而且這罪婢，還死了整整二十九年了。

    嚴(yán)三娘雖抖如篩糠，但還是鼓起勇氣抬頭：“崔少卿，沒有哪條律令說不能祭祀罪婢，太后也沒說，所以，我何罪之有？”

    崔珣聞言，沒有生氣，反而輕笑了一聲：“我并未向你問罪，我只是好奇，一個死了二十九年的朋友，你不為她祭祀，也不會有半個人指摘，既然如此，為何你仍要冒著生命危險，去為她燒幾枚紙錢呢？”

    嚴(yán)三娘低頭：“我沒讀過書，我講不出來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晚香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死了多少年，都是我的朋友?！?/br>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體害怕到發(fā)抖，崔珣和察事廳的名聲，在長安城人盡皆知，所有人都說，崔珣就是修羅道爬出的惡鬼，不，他比惡鬼還要可怕，不管是王公貴胄，還是平民走卒，落到崔珣這個酷吏手中，不死也要?dú)垙U，這時她耳邊傳來一聲隔壁獄房犯人被拷問的慘痛呼號聲，她嚇到又是一陣戰(zhàn)栗，但崔珣卻蹲下身子，一雙雖瀲滟漪瀾，卻冷如霜雪的眼眸靜靜盯著她，嚴(yán)三娘害怕到往后瑟縮，可崔珣卻低下頭，解開了她手上鐐銬。

    嚴(yán)三娘一怔，崔珣道：“武侯粗魯，冒犯了老媼，是某的不是?！?/br>
    嚴(yán)三娘怔怔道：“這……這是為何？”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道：“某請老媼來察事廳，只是想弄懂一個問題?！?/br>
    嚴(yán)三娘這才回過神來：“什么……什么問題？”

    “晚香她，到底為何而死？”

    -

    崔珣在察事廳訊問嚴(yán)三娘之時，李楹正坐在外面石階上，陪著她的孫兒。

    嚴(yán)三娘孫兒名叫虎奴，長得也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但是與他外表不同的是，虎奴十分早慧，說起話來，并不像一個四歲孩童，反而頭頭是道，條條有理。

    虎奴說道：“我阿婆，真的會沒事嗎？”

    李楹安慰他：“不會有事的?！?/br>
    “但是我聽說，察事廳，還有察事廳里面很壞的那個人，都十分可怕，進(jìn)了察事廳，就出不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