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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后的第三十年 第30節(jié)

    李楹苦笑:“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時(shí)候,一切都變了,或許,在我死之前,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知道過,我不知道姨母指使晚香的事,正如我不知道鄭筠要?dú)⑽业氖??!?/br>
    在荷花池落水而亡前,她印象中的姨母,是對她慈愛有加的姨母,她印象中的鄭筠,是尊重她、愛護(hù)她的鄭筠,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仍然是這么認(rèn)為的。

    直到三十年后,她才驚覺不是這樣,這些對她關(guān)懷備至的人,背后,卻有完全不一樣的機(jī)心。

    李楹望著隨風(fēng)飄散的飛絮,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對人性的懷疑:“崔珣,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崔珣側(cè)首,看向她迷惘的眼神,然后又靜靜收回目光,道:“他們剛開始對你的心,的確是真的,只是,后來,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才不得不對你說假話,如果再讓他們選擇一次,他們定然不會那么做的?!?/br>
    李楹還是有些懷疑,她問崔珣:“真的么?”

    崔珣很堅(jiān)定的,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真的。”他頓了頓,又道:“因?yàn)楣鳎档萌魏稳?,去赤誠對待。”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看向崔珣,崔珣臉色,依舊是沒有血色的蒼白,眼眸也依舊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深邃淡漠,她看了很久,才轉(zhuǎn)回頭,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上揚(yáng),然后輕輕說了聲:“嗯。”

    -

    兩人一路,走到離長安三四公里的一處青翠處,四周郁郁蔥蔥,鳥語花香,崔珣的腳步,卻忽停了下來。

    李楹見他停下腳步,于是道:“是的,這里,便是崔氏的墓園?!?/br>
    也是他母親的埋葬之處。

    李楹又道:“崔珣,今日,是寒食節(jié)?!?/br>
    沒有哪個子女,不想在寒食節(jié),為母親祭掃的。

    崔珣看向她:“所以,你不是來踏青的?”

    “不是?!崩铋旱溃骸拔沂菐銇?,為你母親祭掃的?!?/br>
    “為何?”

    “沒有為何,我就是想帶你過來?!崩铋赫\懇道:“崔珣,你加入天威軍之后,應(yīng)該再沒有為你母親祭掃過了吧,寒食節(jié),你不想給她祭掃嗎?”

    崔珣沒有回答,李楹卻說:“如果你不想的話,就不會每年上元節(jié),去西明寺為你母親點(diǎn)上一盞長明燈了。”

    崔珣看著她,喉嚨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說,李楹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或許又要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但是,我真的很想為你做點(diǎn)什么,我也真的很想,讓你能夠開心一點(diǎn)?!?/br>
    崔珣緊抿著唇,他只覺眼眶一熱,他撇過頭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墓園大大小小的陵墓恍惚出神,李楹也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又在怪她多管閑事,但崔珣定定望著墓園中央一個陵墓,半晌,忽開口道:“那里,是我母親的陵墓。”

    李楹也望向那個陵墓,崔珣喃喃道:“十四歲之后,我就再未給她祭掃過了。”

    “是不是你父親不讓?”

    崔珣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說,我是崔家的恥辱。”

    “你不是。”李楹道:“他身為博陵崔氏,既不能像你一樣投軍抵御外侮,也不能像他兄長一樣入朝披心瀝血,反而放任后宅紛爭,致使家無寧日,他既治不了國,也齊不了家,他才是崔家的恥辱?!?/br>
    她說到后來,語氣有點(diǎn)憤憤,崔珣本悒郁的神色終于微微展顏笑了笑,李楹見狀,也笑了笑,她抬起下巴,驕傲道:“我是大周公主,我說的,肯定是對的?!?/br>
    崔珣頷首:“嗯,是對的。”

    李楹撇頭,笑著看他:“那走吧,為你母親掃墓去?!?/br>
    她頓了頓,又道:“假如,你父親來的話,我也有法子對付他?!?/br>
    -

    崔珣母親的墓前,雜草叢生,相比其他墓葬要荒涼很多,想也知曉,她的丈夫又娶了繼妻,對她這個前人自然不會有太多記懷,而她的兒子又不被允許來為她掃墓,她在這崔家墓園,陵墓定然是不如其他人干凈的。

    崔珣已經(jīng)俯身蹲下,為他母親陵墓拔去雜草,他一根一根,拔的很是仔細(xì),李楹剛想說什么,忽見到山下一隊(duì)穿著文士衣冠的男子,正往山上墓園而來,幾人眉目間和崔珣都有幾分相似,但卻長得不如他萬分之一好,想必,那就是他的父親和兄弟了。

    他父親和兄弟應(yīng)該是來崔氏墓園祭掃的,李楹手指燃起一團(tuán)綠色鬼火,鬼火騰空升起,慢慢越變越大,然后往幾人方向而去,又消失不見,化成了一團(tuán)白霧,將眾人籠罩住。

    崔珣抬眼望向李楹,李楹笑了笑,道:“一個障眼法,你父親一時(shí)半會是來不了這墓園了,崔珣,你可以好好祭祀你阿娘了,那些討厭的人不會來打擾你的?!?/br>
    崔珣嘴角笑意輕泛,他低下頭,繼續(xù)為母親陵墓拔著雜草,李楹也蹲了下來,幫他拔著雜草,她也拔得十分仔細(xì),她對崔珣道:“崔珣,我?guī)湍阋黄鸫驋?,你母親的陵墓,會很干凈的。”

    “嗯?!?/br>
    “我還有好多好多的陰司錢帛,我都給你,你燒給你母親。”

    “嗯?!?/br>
    “你母親的祭品,會是這里最好的,她在九泉之下,會很自豪有你這個兒子的。”

    崔珣停下拔草,他抬頭看著正低頭專心拔草的李楹,淡漠如水的眸中泛起點(diǎn)點(diǎn)漣漪,他看著李楹,然后輕聲說了聲:“嗯?!?/br>
    第043章 43

    兩人下山之時(shí), 天已經(jīng)有些微微暗了,暮色云霞鋪滿天際,將原本湛藍(lán)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絢麗的橘紅, 山下人家裊裊炊煙冉冉升起,原來熙熙攘攘的踏春人群也漸漸散去,李楹走到一處鄉(xiāng)間小路時(shí), 看到兩棵柳樹之間, 系著彩帶和一個踏板制成的秋千,她不由停下腳步, 以前每年寒食節(jié)的時(shí)候,宮中都會豎起秋千架,嬪妃公主、宮婢女官,都會踏上秋千架蕩一蕩秋千,阿娘秋千蕩的尤其好, 又穩(wěn)又高, 她也不差, 在宮中那么多人中,可以說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崔珣看著她盯著那架秋千,問道:“公主是想蕩秋千么?”

    李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十年沒有蕩過秋千了,都有些害怕?!?/br>
    “我會接著公主的?!贝瞢懙馈?/br>
    李楹側(cè)頭看他,莞爾一笑:“那我就去啦?!?/br>
    她走到秋千架前,雙手抓住彩帶,踏上踏板, 然后手臂微微用力,秋千就前后搖擺起來。

    崔珣站在她面前, 看著她秋千越蕩越高,他起初還一顆心系在她的安危上, 生怕她會摔倒,但后來,他目光不由隨著她身影移動,李楹今日上身穿的是鵝黃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的是淡緋色籠裙,兩臂之間纏繞著碧色紗羅披帛,每次蕩起時(shí),裙裾隨著動作飛舞搖曳,衣袂與披帛飄飄若仙,腰上掛著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笑靨如盛開的桃花一般嬌妍動人,宛如天女下凡塵,崔珣想起,三十年前,宮中史官正是在寒食節(jié)見到了永安公主蕩秋千的模樣,于是寫下“永安公主,光彩動天下”的記載,這般風(fēng)采,的確值得“動天下”這三個字。

    李楹越蕩越高,她望著被晚霞染成橘色的天空,這一刻,她好像拋卻了所有的心事,回到三十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那個被阿耶和阿娘寵愛著,沒有任何煩心事的小公主。

    她閉上眼睛,去感受那徐徐的微風(fēng),整個人似與這天地融為一體,天寬地廣,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三十年前,是這樣,三十年后,還是這樣。

    天地?zé)o窮,而人生,須臾。

    李楹緩緩睜開眼睛,她看向面前那個身穿黑色鶴氅的嶙峋身影,巖巖若孤松,蕭蕭若落木,她越蕩越高,往前的時(shí)候,是離他很近,但身體往后蕩去的時(shí)候,卻離他很遠(yuǎn),遠(yuǎn)到,都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他站在那里,孤孤單單的,好像天地間,就他一個人一般,李楹忽想起那日,她對崔珣說,如果真的是阿娘殺的她,她會覺得世間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她會自己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壽終正寢她再轉(zhuǎn)世。

    但如果查明,是阿娘殺的她,她真的會毫無留戀去枉死城么?

    此時(shí)此刻,她忽然有些遲疑了。

    李楹握著彩帶的手臂也漸漸沒有再使力了,她突然不想蕩那么高了,蕩的高,是能看見云興霞蔚,但是,會離他很遠(yuǎn)。

    離他近之后,就不想離他很遠(yuǎn)。

    秋千慢慢停了下來,李楹準(zhǔn)備踏下踏板,但是大概是太久沒蕩了,她下秋千時(shí),沒有站穩(wěn),整個人往前跌去。

    崔珣及時(shí)伸出雙臂,接住她,她整個人也踉蹌跌到了崔珣的懷中,她抬起頭,看向他蒼白如雪,又瀲滟如蓮的面容。

    她沒有像以前一樣迅速離開他,只是仰著頭,看著他,眼眸璀璨如星辰,崔珣也定定看著她,片刻后,卻忽放開扶住她的手,不動聲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平靜:“時(shí)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br>
    李楹心中,莫名涌起一絲失落,她抿唇,垂下頭,道:“好?!?/br>
    -

    寒食節(jié)即將過去,渭河河畔,卻仍舊喧囂陣陣,十幾個錦衣華服的貴族青年正圍坐在一處高臺前,看著臺上兩只斗雞爭斗。

    寒食節(jié)游樂中,斗雞尤為盛行,有人大聲喝彩,有人屏住呼吸,中郎將沈闕端坐在黑檀案幾前,舉著金杯,飲著圣人御賜的燒春酒,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臺上斗雞。

    兩只斗雞互相啄到羽毛紛飛,不一會,那只大的斗雞敗下陣下,一個穿著深綠常服的六品官員撫掌笑道:“沈?qū)④?,某贏了?!?/br>
    沈闕父親被封為沈國公,父親病逝后,他就襲了國公一爵,但他向來不許人喊他沈國公,只許人喊他沈?qū)④姡嫔幊?,他瞧了眼仆人抱來的落敗斗雞,道:“沒用的東西,留著做什么,殺了扔渭河里去!”

    仆人得令,便提起斗雞的翅膀,那斗雞似乎預(yù)料到大難將至,拼命掙扎,叫聲凄慘,但還是被仆人咔嚓一下,扭斷了脖子,然后撲通扔進(jìn)了渭河。

    那個贏了的六品官員見狀,也訕訕坐下,坐在沈闕對面的是黃門侍郎王暄和大理寺少卿盧淮,盧淮不平道:“一只斗雞,買來要數(shù)千文錢,而一戶農(nóng)家,辛苦一年,所得也不過才數(shù)千文,輸了一次就殺,未免太過豪橫。”

    王暄曬笑:“沈闕在太后和圣人處獲得的封賞,不亞于崔珣,他會心疼一只斗雞?”

    賞春宴仍在繼續(xù),高臺上已撤了斗雞,改為教坊樂姬吹笙鼓簧,絲樂聲聲,但眾人明顯神色都有些不快,盧淮厭惡道:“此人氣量狹窄,人品低劣,更甚崔珣,要不是我叔父讓我和他結(jié)交,這賞春宴,我是真不愿意來。”

    王暄也道:“盧相公向來高風(fēng)峻節(jié),不知為何對此人格外寬容?!?/br>
    “他是圣人表兄,太后外甥,叔父定然不愿得罪他?!?/br>
    王暄心中卻是另一種想法,盧淮叔父盧裕民,最是兩袖清風(fēng),嫉惡如仇,就算是李氏皇族,犯了律法他也照參不誤,而沈闕驕橫跋扈,貪贓枉法,在長安城幾乎人盡皆知,他卻從來沒參過沈闕,真是奇哉怪哉。

    眾人心中腹誹沈闕蠻橫,面容皆露出鄙夷神色,沈闕捏著金杯,冷笑一聲:“諸位,某曉得你們都是世家子弟,瞧不上某這個寒門乍富,你們瞧不上某,某也瞧不上你們,但當(dāng)今圣人之母,與某之母,乃是骨rou至親,圣人春秋正盛,往后幾十年,就勞煩各位,要繼續(xù)捏著鼻子,和某這寒門相處了?!?/br>
    沈闕這話說的狂妄,盧淮王暄等人都變了神色,盧淮幾乎要拍案而起,還是王暄在桌下拽住他的衣角,他才沒有發(fā)怒,盧淮憤然道:“驕狂至此!這和崔珣有什么分別?”

    王暄道:“有分別?!?/br>
    “什么分別?”

    “崔珣至少知道誰是給他富貴之人,而此人,一邊享受著富貴,一邊憎恨著給他富貴之人?!蓖蹶褤u頭道:“此人能活多久,歸結(jié)于給他富貴之人,能容忍他多久?!?/br>
    -

    賞春宴還在繼續(xù),沈闕飲下一杯燒春酒,瞇著眼睛,看著臺上樂姬吹笙鼓簧,有一琵琶姬格外美貌,手指輕攏慢捻,低眉信彈,她雖是低賤樂姬,但看向臺下官員的眼神,卻絲毫沒有其余樂姬的諂媚討好,好像她不是被人看不起的玩物,反而是她看不起這些天潢貴胄,沈闕不由想起六年前,那個被他誘殺的天威軍虞侯,明明是出身寒族的卑賤之人,在長樂驛時(shí),卻鄙夷的看著他這個天子表兄、世襲國公,他在明晃晃的瞧不上他,他知道為何他瞧不上他,因?yàn)樗麑μ焱娭鲙洸痪?,所以一個虞侯也敢不搭理他,可是一個虞侯,他也配?

    沈闕問家仆:“那個樂姬,叫什么名字?”

    家仆道:“盛阿蠻?!?/br>
    “盛阿蠻……”

    那個天威軍虞侯,也姓盛,他明明知道必死無疑,卻還是拼了命的廝殺,身上傷口一道接著一道,直到重傷倒地的那一刻,還突然暴起,一刀差點(diǎn)砍斷他的脖頸。

    他驚魂未定,那虞侯最后被他的親兵一擁而上亂刀砍死,死的時(shí)候,圓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但那些砍死他的親兵,一個個臉上還是不由露出欽佩神色。

    他最討厭那樣的神色,一個虞侯,憑什么?這虞侯不就是想進(jìn)通化門為天威軍求援嗎,他就讓他,無論當(dāng)人當(dāng)鬼,都進(jìn)不了通化門。

    沈闕思及往事,他搖晃著金杯,喃喃道:“都姓盛?”

    家仆吞吞吐吐,最后還是鼓起勇氣道:“將軍,她就是,盛云廷的meimei?!?/br>
    “盛云廷的meimei?”沈闕一驚,他金杯都不由掉在了案幾上,仆人趕緊擦掉灑掉的酒液,重新為他斟上一杯,沈闕卻定定看著阿蠻,他忽冷笑了一聲:“把那琵琶姬,帶來陪我喝酒?!?/br>
    正好一曲奏完,樂姬們準(zhǔn)備退場,阿蠻卻被沈闕仆人生拉硬拽,按著坐到了沈闕身旁。

    相比于席上投懷送抱的其他樂姬,阿蠻坐在沈闕身邊,身體有些僵硬,顯然是不太情愿,沈闕將金杯重重放在案幾上:“不高興?”

    阿蠻忍氣吞聲:“不敢。”

    “不敢就陪我喝酒!”

    沈闕之跋扈,簡直是臭名遠(yuǎn)揚(yáng),阿蠻不想惹他,于是飲下一杯酒,但沈闕又倒了杯,阿蠻繼續(xù)飲下,如此飲了數(shù)十杯后,阿蠻已被烈酒嗆的咳嗽,她委婉道:“沈?qū)④?,奴家不勝酒力,喝不下了。?/br>
    沈闕卻發(fā)了怒:“怎么?連你也敢瞧不起我?”

    “奴家豈敢瞧不起沈?qū)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