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活了二十多載，她好像，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仿若低聲下氣的哀求神色。

    話音甫落，秦陌又自嘲地笑了聲，“抱歉，我又在拿記憶當(dāng)借口了。”

    他默然了片刻，沉聲道：“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和別人在一起。我怕我會嫉妒，會發(fā)瘋。如果今晚我沒有擋在你們之間，我覺得我肯定已經(jīng)瘋了?！?/br>
    蘭殊怔怔望著他。

    誠然，她也的確還沒有想好，真到了那一天，她會不會接受。

    秦陌見她遲疑，眼眸一暗，抓著她的手，沉吟了良久，略顯無奈的，道：“如果你一定要跟他走，那我只能殺了他?！?/br>
    他聊天氣一般的口氣，連一絲狠戾，都沒從眼底劃過。

    卻也不做玩笑。

    蘭殊驚地睜大了雙眸。

    秦陌淡淡續(xù)道：“他不是你最敬愛的師兄嗎，你真的不為他的安危著想一下？”

    蘭殊訝然了好一會，氣得將傘柄朝他懷里一推，“你簡直，不可理喻?！?/br>
    她轉(zhuǎn)身走上臺階，直接砰地關(guān)上了院門，半個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說。

    秦陌握著她的油紙傘，長睫一垂，眼眸里，是一派深沉晦暗的黑。

    這一場沒有夾雜任何風(fēng)馳電掣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越到夜色闌珊，百家燈火盡滅之時，雨勢越來越兇猛。

    同里小鎮(zhèn)旁邊的堤壩，水面瘋狂上漲。

    夜深人靜，只聽見轟地一聲，壩口斷裂，破出了一個血盆大口，洪水一瞬間朝著山下，肆意宣泄開來......

    山底下，百萬畝良田，黃燦燦的稻谷，只等著來月收割，卻在一夜間，毀于一旦。

    第107章 第 107 章

    蘭殊原以為這一夜的雨會同往常一樣, 第二日便會雨過天晴。

    可它卻只是一個先兆，這場雨一下，就是整整半個月。

    江南一帶遇到連日暴雨的襲擊, 郊區(qū)的各個村落，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洪澇的災(zāi)害，同里小鎮(zhèn)一帶附近, 尤其慘烈。

    朝廷反應(yīng)很快, 籌集的賑災(zāi)糧已經(jīng)撥了下來。

    估摸是因為洛川王在這兒, 及時給陛下遞了函。

    同里小鎮(zhèn)因為堤壩損毀，稻田盡數(shù)淹沒，蘭殊種植桑苗的事情，也隨之耽擱了下來。

    近日，蘭殊此前簽訂的大批絲綢訂單，也面臨了結(jié)款期。

    屋外綿綿下著雨, 處處潮濕泥濘。

    她一直宅在了屋中算賬，熬了數(shù)夜, 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沒得空閑, 往外頭去瞧一瞧。

    今日, 賬房先生隱晦地在一旁提醒她, 按約定, 他們本該在秋收之后，便把桑苗種下?？扇缃竦咎锉谎?，田里全是水, 工部派人將堤壩修復(fù)之前, 他們將無法進(jìn)行種植。

    “修個堤壩，少說兩三月, 屆時入冬，一落雪，更不好下種。那我們付的定金就全打水漂了，是不是應(yīng)該趁現(xiàn)在，同村里人商量一下退訂？畢竟，這不是我們的過錯?！?/br>
    蘭殊抬眸看了眼窗外的雨，“可天災(zāi)也不是百姓所能預(yù)料的。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糧食，我們再去退訂，是不是有些落井下石？”

    “可若我們來承擔(dān)這部分損失，賬目便將面臨不平，只怕會影響戶部對于東家的考核。”

    商人逐利，本該懂得審時度勢，及時止損。

    樂善好施的活菩薩，朝廷會欣賞，可要提拔做皇商，總還是會擔(dān)心她左右拎不清，把國庫弄虧了去。

    蘭殊默然片刻，賬房先生勸道：“朝廷的賑災(zāi)款，按理基本能夠保證百姓的溫飽。我們畢竟只是同他們合作的商人，并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若是尋常，大不了我們賣這個人情，權(quán)當(dāng)濟(jì)世，可眼下事關(guān)皇商競選......”

    三方盈利是準(zhǔn)繩。

    加上競選人那么多，別人只要比你做的好，考官相中他，又怎么有空去看你是不是有難處，才沒得利盈。

    蘭殊的手停滯在了算盤前，捂額，捏了捏眉心。

    崔宅門口，雨柱淋漓不止。

    好幾個冒雨前來的狼狽身影，凝著眼前的朱漆大門看了良久，終是走上前，伸手輕叩了叩門環(huán)。

    蘭殊正在桌前犯愁，銀裳疾步從大門的方向回來，提裙走下長廊的石階，朝著主屋前去，“姑娘，同里小鎮(zhèn)的里正和張佃戶他們來了?！?/br>
    蘭殊連忙起身，出門迎接，剛走到長廊外，張佃戶跟隨在里正身后，一見她，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竟忙不迭跪到了她的裙邊，“崔姑娘，我愿意聽你的，種桑苗，以后都愿意！你讓我什么時候種，我就什么時候種，只求你能，先把土地的租賃金付給我......”

    后頭緊跟著的幾個佃戶，見狀也紛紛撲到了她身前。

    蘭殊被這突如其來的跪拜大禮嚇得訝然，蛾眉蹙起，一時之間，沒能明白他們的態(tài)度，為何轉(zhuǎn)變的如此之快。

    直到馬車踏進(jìn)了同里小鎮(zhèn)，她遠(yuǎn)遠(yuǎn)在車窗里，看見鎮(zhèn)門口旁邊朝廷搭建的施粥棚，當(dāng)值把守的衙役懶散站在了鍋前，用鐵勺攪了攪鍋中的清湯。

    蘭殊駭然地探出頭，望向了那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粥。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午膳的點，施粥棚前，空無一人，沒有一個百姓，過來喝這可有可無的清水湯。

    張佃戶戴著斗笠緊緊跟隨在了車旁，見蘭殊掀開車簾探首，不由摘下斗笠朝著她的頭頂上方罩去，“崔姑娘別淋了雨，會受涼的?！?/br>
    蘭殊頷首致謝，張佃戶眼眶一紅，“我才應(yīng)該謝謝姑娘?！?/br>
    張佃戶的家處于堤壩下游，遭了水災(zāi)，徹底沖垮了，家里的女娃當(dāng)時被水沖走，好不容易找了回來，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朝廷下來的賑災(zāi)舉措，形同虛設(shè)，張佃戶又要買糧糊口，又要給孩子找大夫，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沒幾下便捉襟見肘。

    他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了蘭殊跟前。

    蘭殊一聽他家孩子病了，連忙驅(qū)車帶著女大夫過了來。她原以為困難的只是個別情況，到了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方圓數(shù)百里遭災(zāi)的百姓，已經(jīng)走投無路。

    無家可歸的大批流民，擁擠在了山頭臨時搭起的幾間棚舍里，甚至空不出位子，讓女大夫下腳進(jìn)門。

    蘭殊只好叫張佃戶把孩子抱出來，到她的車?yán)锟础?/br>
    她還叫家仆把車上她備來的一些吃食拿了下來，可眼下根本不夠分。

    饑腸轆轆的災(zāi)民一看見他們籃子里的糕點，眼中登時冒出了綠光，蜂擁而上。

    蘭殊被他們擠得險些摔了一跤，手上的胭脂傘落了地，鬢邊被雨水打濕，焦頭爛額地嚷著：“別搶，別搶，別掉地上了?！?/br>
    銀裳等人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她見姑娘受困，一壁喚著她，一壁索性將籃子盡數(shù)扔給了災(zāi)民，朝著她的方向護(hù)去。

    雨勢密集，蘭殊頭上沒了雨傘，不過一會兒，鴉羽般的墨發(fā)已經(jīng)緊緊貼在了額間，雙頰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聲不斷提起，提醒他們不要吃掉地上的東西。

    可他們根本不聽。

    蘭殊左擾右阻不成，怔忡望著水洼里相互爭搶食物扭打成一團(tuán)的災(zāi)民，一陣耳鳴之聲響起，回憶一下猶如潮水般涌入腦海。

    明明是陰雨連綿，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絲絲雨柱，而是烈日當(dāng)頭。

    十六年前，浙江出現(xiàn)過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干涸，百姓們顆粒無收。

    易子而食，餓殍遍野。

    蘭殊當(dāng)時經(jīng)不住炎熱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門看病，昏昏沉沉間，她眼睛睜出了一條縫，只見滿城遍地，都是衣不蔽體的流民。

    他們?yōu)榱艘豢诔允撑ご蛟诘兀梢豢匆姷?，便齊齊哭著并膝跪了過來，求他救一救他們......

    爹爹一生愛民如子，兩腿猶如灌滿了鉛。

    蘭殊趴在他背上，從未覺得走向醫(yī)館的那條路，有那般遙遠(yuǎn)，在一陣接著一陣的痛哭聲中，仿佛走不到頭。

    銀裳一點一點擠在人群中朝著蘭殊的方向過去，只見她呆滯在了原處，兩眼無神，長睫輕顫，唇色漸漸發(fā)起了白。

    整個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憶中。

    銀裳擔(dān)憂地沖她叫嚷了聲。

    轉(zhuǎn)眼，旁邊來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將她從擁擠的人群中撈了出去。

    蘭殊的后背剛貼上一副堅實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傘朝著她頭頂罩下。

    “怎么在這里淋雨？”

    秦陌戴著斗笠前來，身后跟著數(shù)位工匠，看樣子似是過來勘察損壞的堤壩。

    “秦子彥?！碧m殊望著他熟悉的臉龐，呆呆地輕喃了聲。

    秦陌方將她額間礙眼的碎發(fā)輕輕撥到旁邊，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向了流離失所的村民，“你快看，你快看?！?/br>
    “還有那鍋里，根本沒有糧食，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按大周這些年的發(fā)展，國庫應(yīng)該是充足的啊?！碧m殊喃喃不停，“不是說了會賑災(zāi)嗎，怎么會這樣？”

    “你可不可以管一下，這樣下去不行的。”

    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滿眼驚慌地抓著他。

    秦陌注視著她眼底的惶恐，看著她一番不同尋常的模樣，反握住她的手，關(guān)切道：“你怎么了？”

    蘭殊一個勁說得不停，猶如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天災(zāi)沒有你們想的那么簡單，朝廷不管的話會死人的，真的會死很多很多的人?！?/br>
    “秦子彥，秦子彥，他們的命也是命啊?！?/br>
    “你已經(jīng)看見了，你會忍心不管嗎？”

    “你都看見了......”

    秦陌疊聲安撫道：“我管，我會管的?！?/br>
    蘭殊的眼眸全是凄然之色，拉著他的手就要帶他往山下走，恨不得他立刻去質(zhì)問那口口聲聲過來賑災(zāi)的官員。

    可她剛大步朝前走了一步，小腿肚一陣痙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秦陌睜大雙眸，緊緊將她摟在了懷里，打橫一抱，連忙帶著她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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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屋中，秦陌將蘭殊往榻上一放，銀裳連忙引著大夫過來把脈。

    大夫朝著蘭殊施了兩針，寬撫道：“只是情緒起伏過甚，加之最近cao勞過度，一時血不歸經(jīng)。休養(yǎng)片刻，便無大礙?！?/br>
    銀裳欠身送走大夫，回到屋內(nèi)，只見秦陌坐在了床頭，盯著蘭殊的眉眼耳鼻出神，若有所思，眉宇間也布滿了憂色。

    秦陌對于蘭殊的關(guān)心，銀裳這陣子都看在眼里。

    當(dāng)他詢問起蘭殊為何見到災(zāi)民，情緒反應(yīng)會如此激烈，銀裳遲疑了會，如實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