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辰的心被緊緊揪住，他想要沖進(jìn)去，卻又畏懼皇權(quán)的威嚴(yán)。

    最后，皇帝的聲音冷酷而殘忍地穿過厚重的宮門：“展辰，把她殺了?！?/br>
    ——把她殺了。

    展辰忘了自己是怎么做的。

    他只記得，當(dāng)時自己知道，如果這把刀不砍在少女的脖子上，掉的便是自己的腦袋。

    展辰把心一橫，一刀了斷了那個少女的性命。

    鮮血濺滿雪白的山茶，凋零一地。

    展辰手持血刀，心神麻木地站在宮門口。

    從那一刻起，他從一個鮮活的少年，變成了一座無生命的雕塑，漠然注視著這個世界。

    從那一晚之后，展辰便這樣如砍瓜切菜一般割了一個又一個脆弱又美麗的頭顱。

    漸漸的，他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事了。

    眼睜睜看著一個個美麗的人，委頓在地，展辰從猶豫、恐懼、怨恨最終變得毫無感情。

    在暴動的流民面前，展辰如墜夢境般站在原地，心神似乎仍被過去的回憶緊緊纏繞。

    皇帝的驚慌失措的嚷嚷聲撕破了他的沉思：“護(hù)駕！”皇帝瑟縮在展辰的背后，聲音中透露出不耐煩與難以掩飾的恐懼，“快，殺了這些無法無天的刁民！”

    展辰恍惚地抬起頭，然而，他眼前所見卻令他毛骨悚然——一排排無頭的軀體筆直地站立著，雖然失去了頭顱和面容，只剩下身軀，但展辰卻以一種離奇的方式認(rèn)出了他們。

    那些，都是他曾經(jīng)親手?jǐn)叵骂^顱的美人們。

    這一刻，如有潮水般涌上心頭，沖擊得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展辰立在原地，心靈深受煎熬。

    近來他就時常夢魘，見到冤魂索命，得了蓮華殿的安神香，才暫且偷得幾夜好眠。如今青天白日的卻驟見鬼影，展辰心神大震，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完全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一陣喧囂聲傳來，展辰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只見流民們怒吼著，揮舞著拳頭，向著展辰和皇帝沖來。

    展辰雖然武功高強，但此刻的他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流民們越來越近，身子卻僵硬得似一塊鐵，動彈不得。

    而皇帝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驚慌失措，尖叫著轉(zhuǎn)頭就跑，但此刻要跑為時已晚。

    幾名身強力壯的流民已首先沖到了皇帝面前，伸出粗糙的雙手，狠狠地按住了皇帝的肩膀，將他重重地壓倒在地。

    展辰也不好過，有人狠狠地抓住他的頭發(fā)，用力地往后拽，幾個人一并朝他踢打。

    皇帝被按倒在地，遭受著流民的撲打和撕扯，驚怒交加，忍不住大聲叫喊：“我是皇帝，你們?nèi)绱藗?，是要誅九族的！”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卻是流民們肆無忌憚的大笑?！澳闶腔实?？”一個流民嘲諷地說道，“那我就是天帝！”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哄笑。

    “今兒就是天皇老子來了，敢惹我們，也是要死！”另一個流民惡狠狠地補充道。

    流民頭子聽著皇帝的話，緊盯著被按倒在地皇帝的衣衫打扮，心中盤算著：這個人雖然肯定不是皇帝，但看著也像是權(quán)貴之人。若放他活著回去，日后必定會成為禍患。

    流民頭子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環(huán)顧四周，心中一橫，下定了決心。他便彎腰從地上抄起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石頭邊緣尖銳，透著冷冽的殺意……

    ——

    ——

    陽光普照大地，金色的光輝灑落在皇宮的蓮華殿上，使得這座肅穆的建筑更加莊嚴(yán)神圣。

    明先雪身著一襲白衣，正凝神誦讀經(jīng)文。

    在明先雪的旁邊，狐子七正在焚香，注視著那升騰的香煙，煙絲紛繁復(fù)雜，難以解開，卻都隨著輕風(fēng)飄散在空氣中。

    齊厭梳緩步進(jìn)入蓮華殿，神色凝重地向明先雪匯報：“稟王上，太后喪儀已經(jīng)妥善處理完畢?！?/br>
    明先雪輕輕一笑，說：“還是要勞你辛苦了?！?/br>
    齊厭梳聽到“還是要”三個字，莫名感覺到什么，臉上倒是尋常，恭敬平穩(wěn)地回應(yīng)：“為王上效力，是臣的榮幸?！?/br>
    卻在這時候，一個宦官慌張步入，“撲通”一聲拜倒在地。

    看到宦官的形容，齊厭梳和狐子七都察覺到有大事發(fā)生，眉心微蹙。倒是明先雪神色如常，只是放下手中那本《大悲咒》，問道：“怎么了？”

    宦官聲音顫抖地說：“稟攝政王殿下，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在郊外微服縱馬時，遭到了暴民的襲擊，已經(jīng)……已經(jīng)崩天了！”

    狐子七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驚愕，訝異地問道：“陛下即便是微服私訪，身旁也總有護(hù)衛(wèi)相隨，怎會遭遇如此不幸？”

    “侍衛(wèi)們在河邊扎營，陛下和近衛(wèi)長展辰單獨進(jìn)密林散步，才遇到暴民的?！被鹿兕D了頓，又道，“當(dāng)侍衛(wèi)們聽到密林中傳來的sao動并匆忙趕去時，只見陛下和展辰都已沒了生機(jī)了……”

    狐子七只感難以置信，目光不覺往明先雪臉上掃視。

    明先雪低念一聲佛號，又道：“那些暴民可在？”

    宦官誠惶誠恐地回答道：“回攝政王殿下，暴民們行兇后便四散而逃，侍衛(wèi)們當(dāng)場抓住了幾個，但其余的已逃逸無蹤?！?/br>
    明先雪滿臉慈悲地念了一句佛號：“愿逝者安息，生者警醒。追緝之事，還得仔細(xì)再仔細(xì)，切記不能傷了無辜之人?！?/br>
    說著，明先雪又令大理寺卿嚴(yán)查此事。

    皇帝橫死之事震動朝野，不少人都懷疑是攝政王故意設(shè)計。

    大理寺卿嚴(yán)查此事，最終得出結(jié)論：皇帝的死因確實與攝政王無關(guān)，而是的確是暴民所殺。

    畢竟，路線是皇帝自己選擇的，偶遇流民，及至后來場面失控也難以被人為設(shè)計出來。

    這一結(jié)論雖然令人震驚，但大理寺卿向來以公正嚴(yán)明、明鏡高懸而著稱，他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自然具有極高的可信度。

    眾人聽聞連大理寺卿都確認(rèn)是暴民誤殺，而且明先雪仁善之名深入人心，故大部分人都選擇了相信這一結(jié)論。

    陛下去后，皇位懸空，攝政王也排除了弒君嫌疑。

    因此，幾乎沒有懸念地，朝臣們紛紛上奏，請求明先雪登基稱帝。

    明先雪沽名釣譽，戲癮大發(fā)，自然是要按照傳統(tǒng)，三辭三讓。

    朝臣第一次請奏時，明先雪說道：“諸公錯愛，先雪感激不盡。然皇位乃國家之根本，需德才兼?zhèn)湔呔又?。朝中有諸多賢能之士，定能尋得更合適之人選。還請諸公三思?！?/br>
    百官第二次請奏時，他又說：“先雪自覺德薄才鮮，雖有心為國為民，恐難以勝任。愿諸位能再三斟酌，另擇賢明?！?/br>
    到了第三次的時候，明先雪終于演夠了，才說：“承蒙諸公不棄，孤感激涕零，在此立誓，必將竭盡所能，勤勉治國，不負(fù)眾望?；侍旌笸粒瑢嵥茶b。”

    朝臣們也松一口氣：啊，終于演夠了，累死臣了。

    真怕這個明先雪太裝，還得我們摁著黃袍加身呢。

    齊厭梳也松一口氣，心想：啊，差點逼得我要偽造天象了。

    見明先雪愿意稱帝了，眾人便是一個個跪地朝拜，山呼萬歲。

    其實明先雪也未必就是演夠了，主要是看著時間不多。

    他時刻記著，得在臘月立后呢。

    立后的前提，得是他明先雪登基啊。

    在成婚立后這件事情面前，什么有的沒的都可以放一邊。

    明先雪回到靈氛閣，卻見狐子七坐在窗前，一身素服，正支頤看著天。

    明先雪說道：“怎么穿得這樣素凈？”

    “這國孝一場又一場的，我自然不敢穿鮮艷衣裳啦。”狐子七懶洋洋地說。

    明先雪一笑：“待臘月你我成婚之時，你愛穿多鮮艷都可以。”

    狐子七瞧著此刻明先雪眼睛里溺死人的柔情，心想：莫說穿大紅，就明先雪現(xiàn)在這勁兒，我說要穿龍袍，他怕也只會問我尺寸罷。

    狐子七想到突然就死了的皇帝，心里打鼓，問道：“大行皇帝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死的？”

    明先雪但笑道：“因為報應(yīng)不爽?！?/br>
    “原來是因為報應(yīng)不爽??？”狐子七笑笑，“我還以為是因為惹你不爽呢?！?/br>
    明先雪卻只捻了捻念珠，問道：“你很舍不得他死嗎？”

    狐子七驟然有些意外：“舍不得？我和他很熟嗎？”

    明先雪輕呵一聲，好像聽到了什么愉悅的聲音一樣，勾了勾嘴角。

    明先雪又道：“那你我的婚期就此定下來了，小七可沒有異議了吧？”

    狐子七心下驟然一緊。

    他原本說要皇后之位，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只想著明先雪做皇帝是要徐徐圖之的，卻沒想到，明先雪的行動力這么強，實在是出乎狐子七的意料了。

    看來，明先雪這人看著雖清心寡欲，但只要有了想要的，便沒有得不到的。

    狐子七察覺自己原已墜入網(wǎng)中，成了他囊中之物。

    明先雪要登基，這是沒有人覺得意外，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的事情。

    然而，當(dāng)他提出想要立狐子七為皇后時，朝堂上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

    “立一個男子為后，這成何體統(tǒng)！”一位老臣滿臉憤慨地站出來反對。

    “狐子七之前不過是先皇的寵臣，聲名狼藉，怎能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另一位大臣也緊隨其后，表達(dá)了強烈的質(zhì)疑。

    朝堂上議論紛紛，質(zhì)疑聲此起彼伏。

    在眾臣的眼里，狐子七不僅聲名不佳，而且身為男子，實在難以擔(dān)當(dāng)起皇后的重任，只怕不但會損害皇室的威嚴(yán)，更會成為天下的笑柄。

    明先雪看著這些臣子們或疑惑或憤慨或不滿的臉，只是淡淡的，心中涌現(xiàn)了煩躁。

    這煩躁不從這種抗拒中來。

    畢竟，這些抗拒對他而言不過是煙一樣，他隨手撥一撥就散了，不足為患。

    他只是不喜歡這種……這種好像全天下都反對他和狐子七的感覺。

    因為，這天下——或也包括了狐子七本人。

    雖然群臣反對，但禮部依然把立后大典的一應(yīng)準(zhǔn)備，都流水似的送到蓮華殿，供狐子七過目。

    狐子七卻總是這個不滿意，那個不喜歡的挑刺。

    或是微微皺起了眉頭，手指在衣料上輕輕劃過，仿佛在尋找著瑕疵：“這料子雖華貴，但質(zhì)地稍顯粗糙，穿在身上恐怕會不適。”

    或是仔細(xì)端詳鳳冠，然后搖了搖頭：“這鳳冠有一座塔那么高罷！我這么柔弱的美人，脖子哪能能承受！”

    或是燭臺的紋理不夠細(xì)膩，或是宮燈的光線不夠柔和，又或是香爐的蓋子不夠嚴(yá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