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是一瞬間做的，鳳寧立即折回學(xué)堂，在東廂房尋到烏先生。

    烏先生正在案后翻閱賬目，聽到動靜抬起眼，就看到那清凌凌的姑娘蓄了一眶淚。

    “先生，邊關(guān)告急，他回去了，我擔(dān)心他，想去陪他，先生且等我，等戰(zhàn)事平定，我再回來探望您?！?/br>
    烏先生瞳仁忽的一縮，仿佛有煙雨覆上心頭，將那一腔溫情給洗褪，他當(dāng)然知道她這一去意味著什么，他緩緩站起身，咽了咽嗓，克制住情緒，回道，

    “好，你盡管去，學(xué)堂交予我。”

    他始終是初見的模樣，烏發(fā)朗目，溫潤內(nèi)斂。

    鳳寧心頭酸痛，淚盈眼眶，“謝謝先生這么多年的幫扶，鳳寧永生不忘?！?/br>
    烏先生哂笑，清瘦的身影卓然而立，搖頭道，

    “我不是幫你，我是幫我自己?！?/br>
    背負(fù)百條人命遠(yuǎn)赴他鄉(xiāng)時，心頭何嘗不沉重，人生何嘗不寂寥，是那么小小的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給與他無與倫比的信任，恍若明月照進(jìn)溝渠，讓踽踽獨(dú)行的他不再孤單，不再彷徨。

    他給與了她庇護(hù)，她何嘗不是他的救贖。

    鳳寧笑出淚花。

    回屋簡單收拾幾件衣裳，著傻妞抱來卷卷，帶著卷卷攀上小赤兔，一人一馬一貓，逆著夕陽的方向往東面奔馳。

    西風(fēng)烈烈，冬寒如鞘。

    裴浚已奔去了老遠(yuǎn)，身后的叫賣聲吆喝聲不停在后退。

    馬蹄每縱躍一步，離著她的距離便遠(yuǎn)了一寸，心仿佛正在經(jīng)受凌遲，被一刀刀割下來踩在塵土里。

    裴浚這一輩子，殺伐果決，手起刀落，從未有過一線遲疑，他是一國之君，奔赴戰(zhàn)場責(zé)無旁貸，他不該踟躕。

    可這一刻，腳步仿佛被什么羈絆住，心里生出濃烈的不舍。

    他受夠了牽腸掛肚，他受夠了背道而馳。

    去它的君子之約，去它的矜持沉穩(wěn)。

    他就是扛也要將李鳳寧扛回去。

    裴浚已如離箭般使出城郭百里去了，又忍不住掉轉(zhuǎn)馬頭往康家堡方向折去，向著她馳騁。

    斜陽一點(diǎn)點(diǎn)落在山脈盡頭，草原無邊。

    朔風(fēng)卷著一層黃沙從遠(yuǎn)方滾來。

    眨眼間，一個黑點(diǎn)在天際盡頭閃爍，冥冥之中意識到了什么，裴浚馬速越發(fā)加快，極近，那個黑點(diǎn)漸漸幻化出想象的模樣，一點(diǎn)點(diǎn)將心里那張臉重新鐫刻，無比柔秀的身影，如同開在沙漠深處的彼岸花，美好地令天地失色。

    “鳳寧！”

    是她，真的是她！

    明明分別不到一刻鐘，有如跨越千年。

    裴浚眼眶都被逼紅了，猩紅密布。

    那明媚的姑娘，垮著個行囊，無比干脆利落朝他奔來。

    “陛下！”

    她含淚輕呼。

    她沒料到，他也折了回來。

    這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不要太好。

    陛下？

    裴浚從來沒有覺得這個稱呼是如此地礙眼，如此地令他心生抵觸，眼看人快到了跟前，他飛身掠下馬背，看著那姑娘輕盈地從馬上翻下來，抱著卷卷朝他撲來。

    裴浚張開手臂，重重將她箍在懷里。

    “鳳寧！”

    怕自己是在做夢，又將那張臉給拉出來，仔細(xì)看了一眼，是李鳳寧沒錯。

    “往后別再喚我陛下?！迸峥：車?yán)肅地說。

    “?。磕菃臼裁?？”斜陽歇在她眉梢，那雙眸子晶瑩如琥珀，笑起來顧盼生輝。

    裴浚不在意，“隨你，”

    他姓裴，名浚，他是皇帝，二十及冠，百官不敢給他取表字，還是早年他父親見“?！弊诌^于富貴拔耀，擔(dān)心他壓不住，私下給他取小字“允宜”。

    “要不，你喚我表字？”

    天子之名需避諱，“允宜”二字過于尋常，除了袁士宏，裴浚從未表露出去，不想給百官與百姓添麻煩。

    鳳寧卻是沒答應(yīng)，她想起裴浚上頭有過兩個jiejie，而有一回她給隆安太妃送賞賜，無意中聽到太妃念了一句三郎，這該是裴浚的乳名。

    于是鬼使神差說道，

    “要不我喚你三郎？”

    裴浚明顯怔了怔，三郎這個稱呼裴浚一點(diǎn)都不陌生，少時母親和父親就愛這般喚他，多少年過去了，他沒想到能在鳳寧身上重溫這抹溫情。

    “三郎？”鳳寧新奇地又喚了一聲，聲線輕如云絲，很勾人。

    怪好聽的。

    裴浚莫名心動，“好?！?/br>
    方才得到最新軍報，蒙兀佯裝進(jìn)攻宣城與榆林，實(shí)則以重兵往肅州撲來，形勢萬分火急，裴浚必須盡快抵達(dá)肅州坐鎮(zhèn)指揮。

    他不再遲疑，將卷卷扔去小赤兔背上，抱著鳳寧上了馬，將她雙臂扣在自己腰身，往肅州風(fēng)馳電掣般駛?cè)ァ?/br>
    鳳寧摟著他窄勁的腰身，直到奔去老遠(yuǎn)，人還沒回過神來。

    她慢慢嚼著那兩個字眼，“三郎....”

    兀自笑了。

    第76章

    從康家堡到赤潮鎮(zhèn),一行人連夜疾馳三百里不曾停歇，裴浚掛念前線軍情，不敢耽擱,只在一胡楊林邊上歇了個晌。

    卻又擔(dān)心鳳寧受不住,不料鳳寧搖搖頭，“別擔(dān)心我，我這些年在外頭騎馬夜行已是家常便飯?！?/br>
    裴浚心頭鈍痛,干脆用自己的披風(fēng)將鳳寧裹起來，“你靠著我后背睡?！?/br>
    鳳寧被他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剩下一雙眼眸與鼻子露在外頭，呼吸均是他的味道。

    “好。”

    吃過干糧,繼續(xù)出發(fā)。

    鳳寧怕卷卷凍著,將它抱入懷里,一人一貓還真就靠在他背心打盹,一路睡得渾渾噩噩，等下次醒來時，鳳寧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裴浚肢窩里，原來后半夜路過一個邸店，馬要休息,人也要休息，干脆舒舒服服睡個覺。

    沒多久,裴浚也醒過來,一行人洗漱更衣，吃飽喝足繼續(xù)往肅州趕。

    終于在這一日傍晚,抵達(dá)肅州郊外。

    遠(yuǎn)遠(yuǎn)的,黃塵撲來，青煙滾滾,濃烈的血腥氣伴隨著寒風(fēng)一股腦灌入鼻尖，鳳寧被顛簸一路，本就不適，聞了這氣味，忍不住腹內(nèi)翻滾。

    已有黑龍衛(wèi)前往肅州軍營報信，肅州知府帶著兩名文官聯(lián)袂而來，瞧見裴浚，齊齊下馬，跪在他跟前，

    “臣等給陛下請安，肅州危險，懇請陛下速速回京?！?/br>
    裴浚高坐馬背，形容肅整問，“戰(zhàn)況如何？”

    知府三人相視一眼，面露苦澀。

    “回陛下的話，前日起蒙兀開始突襲橋頭堡，齊總兵坐鎮(zhèn)城樓，陸將軍與董將軍左右夾擊，本以為能擊退蒙兀，熟知對方來的是主力.....”

    知府也不知能否保住橋頭堡，磕磕碰碰回，

    “三位將軍正在殊死抵抗，臣聞陛下抵達(dá)肅州，憂懼難當(dāng)，陛下身負(fù)江山社稷，是萬民的倚仗，絕不可有半點(diǎn)差池，故而臣冒死肯請陛下回京。“

    就在這時，彭瑜也從肅州方向疾馳而來，將內(nèi)閣發(fā)來的三道急遞奉給裴浚，

    “陛下，京城急遞，內(nèi)閣命臣護(hù)送陛下回京，主持大局?！?/br>
    裴浚神色凝重沒有說話。

    蒼穹被烏云蓋住，層層疊疊不見一絲光亮，風(fēng)聲催人。

    早在九十年前，裴浚的高祖父曾御駕親征，害三十萬大軍折戟宣城外，高祖父也被敵軍擄去，蹉跎多年方被放歸，裴浚少時每每念及此事，痛憤難當(dāng)，深感恥辱。

    百官也由此定下天子不輕出的規(guī)矩。

    裴浚兩度出京，均以修道求仙瞞得死死的。

    裴浚如果足夠謹(jǐn)慎，就該回去。

    身后傳來鳳寧的輕咳聲，想是一路吹了不少風(fēng)，人凍壞了，裴浚率先下馬，將鳳寧攙下，知府諸人這才發(fā)現(xiàn)皇帝身后帶著一位姑娘，紛紛將頭顱壓得低低的，不敢窺視。

    鳳寧落了地人好受些，漸漸推開他，抬眸環(huán)顧四周。

    這是肅州郊外一個城鎮(zhèn)，上回鳳寧前往肅州與居延城邀請商戶，曾路過此地，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里該是一個風(fēng)景如畫的小鎮(zhèn)，它建在一片綿延的山腳下，一條寬敞的官道打雍州方向來，穿過山谷，往西北延伸去烏城，是河西走廊上一處重要的據(jù)點(diǎn)，南來北往的客旅極多，當(dāng)初瞧著是極為繁盛的。

    眨眼間....草木凋敝，四處斷壁殘?jiān)?，屋檐冒著騰騰青煙，墻壁地面血跡斑斑。

    尸體大約被清理過，留下些許殘肢斷臂，鳳寧光看了一眼，纖細(xì)的身子不住發(fā)抖。

    這里顯然剛經(jīng)歷一場惡劣的戰(zhàn)事。

    隱約聽見林子深處似有哭嚎聲，裴浚牽著鳳寧越過狼藉的屋舍，穿過這片林子，進(jìn)入狹角內(nèi)，原來這片林子里建有一個小商鎮(zhèn)，牌坊下有官兵正在清掃戰(zhàn)場，黑龍衛(wèi)迅速奔過去詢問經(jīng)過，片刻，折回來稟于裴浚知，

    “昨日半夜蒙兀一支分騎掃蕩過這片村莊，幸在我軍援救及時，鏖戰(zhàn)兩個時辰將敵軍擊退.....只是村莊百姓撤退不及時，損失慘重...”

    裴浚斂眉一處處掃視過去。

    黃煙彌漫，周遭死寂沉沉，青石板磚的街道，錯落排列著高矮不一的屋舍，旌旗撲落在地，有的沾了血，有的被踩滿腳印，殘破不堪。敵軍來襲，百姓逃的逃，躲得躲，有些老弱婦孺來不及撤離，老的摟著小的看著一輩子的心血?dú)в谝坏?，坐在臺階抱頭痛哭，稱得上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行至街道盡頭，一座廟宇前的寬坪處，整整齊齊排列著陣亡的將士尸體，裴浚在心里數(shù)一數(shù)，共有一百八十四人。

    修長挺拔的帝王，在這一刻負(fù)手立在黃煙中，忽然望了望蒼穹。

    他自小熟讀史書，五胡亂華，衣冠南渡，百姓流離失所，將士陣亡幾何，那一個個字眼讀在嘴里，會有傷懷，冰冷的數(shù)字落在眼底，亦有難過。

    卻都不及眼前這一幕沖擊強(qiáng)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