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所行商事不會動根本，但倘若此人是沈瑞，只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尋常百姓恐有食不果腹之憂。

    沈瑞輕笑一聲道：“管夫人可知曉為何中都與江東的生意一年勝似一年？”

    不待管湘君開口，他便接著說道：“江東背靠渡春江，臨水、溫?zé)?，是以谷物果蔬多生，也更價廉。”

    “倘若一艘船南北往來。”沈瑞懶散地伸開一根手指晃了晃道：“只怕多有折損，故而到中都時則糧價高昂，行商者與百姓兩敗俱傷。因而現(xiàn)下多采購稀罕之物，賣與世家?！?/br>
    他將筷子放下，目光直對上管湘君的，語調(diào)惡劣道：“可倘若我是數(shù)不盡的船隊，一半裝金玉，一半裝米糧，米糧上的虧損便盡可在金玉上悉數(shù)找補(bǔ)回來?！?/br>
    管湘君瞪了瞪眼睛，沒想到他還有這般玩賴的法子，半晌才猶豫道：“可這般加價，世家又如何會同意？”

    沈瑞挑了挑眉，倒顯出幾分紈绔的架勢來。

    “倘若這中都城中有上百的商戶，給出上百的價格，那自然有他們不順意的?！鄙蛉鸬纳碜勇韵蚯皟A了傾，透出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可倘若這上百的商戶俱是如此呢？”

    管湘君單以為他是想在這行商中橫插一腳，卻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大的胃口。

    “行商艱難，沈公子可有更細(xì)致的謀算？倘若真同沈公子所言，這生意謀出如此局勢，只怕有心人要作怪。”

    沈瑞面色微僵，正當(dāng)所有人都以為他被難住了的時候，他卻忽而彎著眼睛笑起來，好似惡作劇得逞了般。

    “行商上的事，我雖不算行行清楚，可諸位不正是這里邊兒的行家？至于管夫人所言的有心人……”

    沈瑞略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狠辣，卻又很快便收攏起來，轉(zhuǎn)而笑道：“那邊是在下所謀之事了，雖還見不著是哪一路的心思，但落我手里，總歸算他倒霉?！?/br>
    少年錦袍加身，瞧著本該是最不諳世事的，卻偏偏幾句話便將眾人都?xì)w攏到他的局里。

    ——

    用過家宴，管湘君一路將人送了出去，就在沈瑞將要踏出府門時，她卻忽然開口道：“沈公子，妾身心中揣著點(diǎn)疑慮，要托沈公子解答?！?/br>
    沈瑞轉(zhuǎn)身看向這個以外姓之身掌管楚家大半生意的女子，面上原本那點(diǎn)不著調(diào)盡數(shù)收攏起來，他輕笑道：“夫人請問，沈某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管湘君略猶豫了一瞬，但還是問道：“沈公子從方一見面便只稱我為管夫人而非楚夫人，這是為何？”

    “夫人即便是嫁到楚家來，也仍是管湘君，而非楚湘君，如何稱不得一聲管夫人？”

    管湘君無奈笑道：“公子所言在理，只是這世上人……”

    “世上大都蠢人?！鄙蛉鸷敛涣羟榈卮驍嗔怂?，隨后語調(diào)松散道：“莫說女子出嫁，便是死了燒成一抔灰，也照舊是她自己?！?/br>
    管湘君面上的笑意緩緩收攏起來，看著面前漂亮話說不過三句的紈绔，沒什么波瀾道：“多謝解惑。”

    “沈公子回見?！?/br>
    第027章

    沈瑞還渾不知自己說話惹了人嫌，冷不丁地被下了逐客令，他皺了皺鼻子，雙手?jǐn)傞_略一聳肩，顯出好一副無辜的模樣，倒叫人沒法子再說下去。

    他卻好似得了逞似的，眼底藏著點(diǎn)狡黠，卻又繃著唇角故作乖順地合手辭別道：“管夫人回見。”

    春珰早早便將腳凳備好，正垂手侍立在馬車一旁，待沈瑞走近了，便伸出手虛扶著。

    管湘君垂了垂眼，目光自然地落在了沈瑞踩著的腳凳上，她眼尖，只瞧了一眼便看見了那腳凳四角裹著金呢。

    金料厚實卻又將那棱角包裹得服帖，甚至還頗有情致地在上面刻了紋樣。

    離得稍遠(yuǎn)了些，瞧不清，但不必細(xì)想也知道是怎樣頂招搖的花樣。

    管湘君一時失笑，隨即有些無奈地?fù)u了搖頭。

    她自嫁到楚家來，便幫著婆母cao持行商之事，待到她在外界口中從楚家新婦變?yōu)槌夷莻€克夫的遺孀，又到現(xiàn)在成了楚家新的掌權(quán)人，她所見之人、事已是粟米之?dāng)?shù)。

    可這數(shù)不清的粟米之中，沈瑞便是其中最最難覓的那一顆金粒。

    偏又在一層緊實的金殼里裹著一粒玉石，任旁人只能瞧見他顯在外面的那點(diǎn)光彩，只能熬到他自己個兒生起一點(diǎn)興致的時候，才稍稍露出一點(diǎn)縫隙叫人分辨一眼，但很快就又合攏上了。

    車輪軋在石磚上，將其間細(xì)小的塵泥逐一碾平攤開，車角掛著的銅鈴隨著馬車的行進(jìn)碰撞出清脆的聲響，隨后又漸漸消散。

    管湘君將被冷風(fēng)吹涼的手?jǐn)n進(jìn)袖子里，任由著目光穿過磚墻散出去好遠(yuǎn)，片刻后又悉數(shù)收回來。

    身后的侍女取了一件披風(fēng)遮蔽在她身上，輕聲道：“夜里風(fēng)涼，夫人回去吧?！?/br>
    管湘君將披風(fēng)收緊，外邊兒那點(diǎn)寒氣潮意一并被阻隔在外，再折騰不得，她忽而輕笑了一聲，好似卸下了什么負(fù)累般。

    “備車，去倚湖居?！?/br>
    ——

    清澤歪頭看了看自家正在瞧賬冊的江尋鶴，又無聊地轉(zhuǎn)過頭看向了窗外。

    他單手撐著頭，恨不得將柳樹的枝條都一一數(shù)明白了，試圖從中能尋摸出點(diǎn)樂子來，直到眼睛都瞧到發(fā)酸了，才聽見身后傳來一點(diǎn)動靜。

    清澤眉頭一動，猛地回頭，卻發(fā)覺江尋鶴只不過是換了一支狼毫，在賬冊的空白處留下幾行朱批。

    字不算大，清澤抻著脖子又踮了踮腳也沒能看清，熱鬧只瞧了一半，這叫他有些平白生出幾分遺憾來，沒一會兒這點(diǎn)遺憾就轉(zhuǎn)化成了一種抓心撓肝的焦躁。

    整日待在屋子中實在是無趣得緊，難得有了點(diǎn)樂子，他著實是好奇到底是哪個倒霉鬼又被捏住了錯處。

    但他又不敢真的湊到跟前去瞧，東家雖什么都不曾說，但他卻清楚，這屋子里不安定的可不止他一個人。

    東家雖然始終在看賬冊，卻已經(jīng)三番五次地抬頭看向門扇，廊廳里每晃過一個人影，他手上就會有片刻的停頓。

    清澤撓了撓頭，眼中擠滿了疑惑，分明他已經(jīng)將滿中都城的人想了個遍，可卻照舊猜不出東家在等的到底是哪一個，又到底是哪一個叫東家這般惦念。

    忽而，他腦中不可抑制地生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來，難不成只這么幾日，東家就給他找了個夫人不成？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就再難以掐滅，他目光驚疑地在江尋鶴身上上下打量著，仔細(xì)琢磨著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將人看丟了。

    清澤的目光半點(diǎn)不遮蔽，江尋鶴幾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原想著不理會，卻不想清澤越發(fā)沒章法起來，目光恨不得將人燒穿了，瞧瞧骨血里藏著什么風(fēng)流債似的。

    江尋鶴著實是想坐沒發(fā)現(xiàn)也不成，他微嘆了一口氣，略側(cè)過頭，余光看向床邊抓耳撓腮的清澤問道：“有話想說？”

    “沒有！”清澤心里揣著一堆小算盤，卻在聽到江尋鶴問話時干脆利落地將話頭截斷了，他生怕自己多嘴，便再不能活著回到江東。

    畢竟他可是聽說了，沈靖云身邊就有因為知道太多被打殺了的，東家現(xiàn)下同他一結(jié)盟，誰知道會不會學(xué)壞。

    于是在說完后，又好像表決心似的，半點(diǎn)不保留地將目光重新投到窗外，只一眼便瞧見了個熟人。

    “東家，夫人來了！”

    話一脫口，清澤心中便直呼“要命”，他一邊急慌慌地糾正道：“楚夫人來了”，一邊目光在屋子里橫沖直撞，愣是不敢停下來。

    江尋鶴聽到管湘君來了的時候，莫名地略略松懈下來，連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凝著。

    他看向清澤欲蓋彌彰的作態(tài)皺了皺眉道：“去請進(jìn)來吧，不要被人看見?！?/br>
    清澤聞言立刻應(yīng)承道：“東家放心，定不會有差池。”

    沒一會兒，門扇便從外被輕輕推開，管湘君方一踏進(jìn)屋內(nèi)，便同江尋鶴對上了目光。

    她笑了一聲，目光沒有躲避地輕輕頷首道：“成了?！?/br>
    不管是結(jié)盟一事，還是將那難得的鱘魚烹給沈瑞嘗鮮一事，均成了。

    “妾身原本還心存些疑慮，卻不想沈公子所想遠(yuǎn)比妾身更周全些?！?/br>
    似乎是想起了沈瑞飯桌上那些忒沒個規(guī)矩的混賬話，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雖算不上什么精妙的法子，可一力破十會，倒也慣來是他的做法?！?/br>
    江尋鶴將手中的狼毫擱下，他幾乎能想到那小霸王在楚家是怎樣挑著眉不饒人的橫行模樣。

    管湘君所說的“一力降十會”大約也遠(yuǎn)不止是結(jié)盟一事，話雖委婉籠統(tǒng)了些，但半點(diǎn)不妨礙沈瑞混世魔王的做派叫聽者把事態(tài)盡數(shù)展開。

    他唇角微微上揚(yáng)，掛著點(diǎn)他自己尚且沒個知覺的笑意。

    “至于運(yùn)糧一事，沈公子的意思是金玉同粟米混運(yùn)，糧食上的虧損由那些金玉上的添頭擔(dān)著。”

    她這話說得已經(jīng)周全了些，畢竟沈瑞的原話是：叫那些個大冤種掏錢，她總不能字字句句依照著復(fù)述。

    江尋鶴看著她神色上的那點(diǎn)為難，大致也有個猜測，他將身子略向后靠了靠，顯出了幾分松散。

    “倘若如此，他所謀便不止在此一處了?！?/br>
    管湘君怔愣了一瞬，她多年行商，最是要在察言觀色上歷練，因而旁人極細(xì)微的舉動她也能見了便長久地記著。

    更何況她同江尋鶴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少，眼前人慣來是諸事合稱規(guī)矩的，行動舉止間無一處不可為典范。

    汴朝人只知曉陸思衡為世家子弟中最得百年風(fēng)范的那一個，卻也不如眼前人好似處處都被人依照著尺規(guī)比量過一般。

    但現(xiàn)下江尋鶴這般松散的模樣，她分明是頭一遭瞧見，卻又同她所見的另一人逐漸重合，最后印出一般無二的光影來，叫她忽視不得。

    畢竟那小霸王在楚家時便是將身子往后一靠，再張口時便沒一句能擺到明面上來聽的——橫豎都是些沒規(guī)矩的混賬話。

    管湘君心底暗暗驚詫于兩人的私交，面上卻難得玩笑道：“東家瞧著，下句話便要訓(xùn)人了。”

    江尋鶴有些不明所以道：“嗯？

    管湘君見他這般模樣，更是略帶著些調(diào)侃地笑道：“倘若沈公子這般舉止，下一句定不是句耐聽的話?！?/br>
    江尋鶴指尖輕顫，敲在木制的扶手上，卻好似敲進(jìn)了深潭之中，再難安寧。

    第028章

    屋內(nèi)陷入了一種難名的安靜，門扇阻隔了樓上樓下大片的喧鬧，指腹與扶手間的丁點(diǎn)觸碰聲也被無限放大。

    管湘君的目光輕輕掠過，隨后不動聲色地將話題轉(zhuǎn)圜過去。

    “依著沈公子的謀算，南北往來的貨運(yùn)也更穩(wěn)妥些，即便是有心人也多少會顧忌著沈家。雖說距離預(yù)計的地步還有好些進(jìn)程，但稍一動身，成效定然是顯著的?！?/br>
    “只是……”管湘君話鋒一頓，輕蹙起眉，有些遲疑道：“這首批的貨是走江東還是烏州？”

    按例來說，頭一遭的買賣慣常是要求穩(wěn)的，若是走江東的貨物，則兩地便宜，多有庇佑。

    但他們今日所行之路原就不個平穩(wěn)的路徑，若不能頂著風(fēng)浪，便總是要一場空的。

    兩相權(quán)衡之下，管湘君心中早已經(jīng)有了分辨，但生意從不是誰的一言堂，橫豎千百句的盤算也不如一場實實在在的金銀利益來得更合人心。

    江尋鶴看出了她的心思，指尖輕敲道：“烏州。”

    他抬眼看向好似松了一口氣，卻又禁不住面露遲疑的管湘君，勾唇笑道：“你既同小瘋子合謀，就走不得那些個踏實路徑?！?/br>
    ——

    沈瑞沐浴后攏著衣服斜倚在軟榻上，發(fā)絲從頸側(cè)順下來，沒個消停地往下滴水。

    他有些不耐煩地將頭發(fā)重新歸攏到頸后，由著它將身上輕薄的衣料沾濕，透出一點(diǎn)里面的皮rou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