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旋了一整天，此刻終于止歇下來，面上便不免顯出些倦態(tài)，就連眼皮也懨懨地半搭著，目光雖瞧著盤子里新鮮潤澤的梅子，卻沒心思夠來吃。

    春珂抱了一個箱子進來，方一繞過屏風(fēng)，就瞧見沈瑞這般姿態(tài)，猶豫再三還是轉(zhuǎn)身輕手輕腳往外走。

    “回來。”

    沈瑞越是困倦之時反而不想睡，白日里已經(jīng)夠折騰了，此刻睡了也不過是在夢里被那索命鬼再殺幾次，因而只是合著眼養(yǎng)神罷了。

    春珂聞言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將手中的箱子打開，輕聲道：“白日里陸公子派人送了兩批軟煙羅來，說是送來給公子做床幔的?！?/br>
    沈瑞倒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一遭，他微微一怔，隨即輕挑了挑眉道：“收起來吧，趕明兒拿出來誆個冤大頭玩兒?！?/br>
    春珂應(yīng)承著將箱子扣上，腳下卻是分毫未動。

    沈瑞打量了她一眼，隨后又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從盤子里揀了顆梅子，捏在指腹間輕輕磋磨著。

    “有事？”

    春珂抿了抿唇猶豫道：“今日家主來了，見公子不在便提點了幾句，瞧著是對公子近幾日的行事不大滿意?！?/br>
    她一邊說著一邊還偷偷去瞧沈瑞的神色，生怕他因著這事惱怒再牽連己身，卻瞧見他渾不在意地看著指尖的梅子，直至指腹上沾染了些梅子的汁水，才有些敗興的抬眼看過來，見她不說話，略一挑眉道：“沒了？”

    春珂不解其意，但還是點點頭道：“沒了。”

    沈瑞探出舌尖，將那點不斷沿著手指向下淌的紫紅色汁水輕巧地舔舐殆盡，隨后扯了方帕子，將手指擦干后裹著那顆被揉碎的梅子一并丟了出去。

    帕子砸在春珂腳前發(fā)出悶頓的聲響，將春珂嚇了一個激靈，里面的梅子徹底被砸爛，汁水逐漸漫了出來。

    沈瑞嗤笑一聲道：“下次他若再來，便告訴他，他這輩子估摸著也就值這么個紈绔兒子，要么便一咬牙將爺殺了，圖個清靜，要么就老實忍著，別來敗壞旁人的清靜?！?/br>
    他心中倒是委實難得地生出點波瀾來，從前半句不曾問過，現(xiàn)下想白撿一個聽話兒子，只怕是不能夠。

    他個半點不曾作孽的，都被拎來做替死鬼，哪還能放跑了他一個真造了點孽的。

    春珂從那梅子砸在腳邊起，心就沒踢提到了嗓子眼吊著，生怕自家公子下句便要說些沒規(guī)矩的。

    果不其然，從沈瑞吐出第一個字兒起，春珂的神色便逐漸灰敗。

    從前她還想著到底是在沈家為奴，若是得了機會被府中哪位老爺公子瞧上了，以后便算飛上枝頭了。便是不成，日后被指婚給個管事，到底是吃喝不愁。倘若再得臉些，嫁到小門戶去，也自有她的好日子過。

    但自從傳臚日起，她再一眼望出去，不是鍘刀便是棍棒，半點亮光都不曾有。

    從前瞧見了山水美景，只想著心境開闊，現(xiàn)下再瞧見只覺著當(dāng)真是風(fēng)水寶地，也不知她哪一日死了，公子能不能將她好好葬了。

    越聽越心驚，聽到最后倒生出了點麻木的心思，直到沈瑞停了，春珂才垮著一張臉，苦笑道：“奴婢可是素日里做事犯了忌諱，叫公子不高興了？”

    “公子這般哪里是叫家主殺了你，分明是拿奴婢的人頭做添數(shù)，草席也不便宜，公子且饒奴婢一命吧?！?/br>
    屋內(nèi)的動靜并不算小，春珰在外間收拾時便不免聽去了許多，她無奈地?fù)u了搖頭，走了進來，果然同軟榻上的沈瑞對上了目光。

    他雖還板著臉，可眼底卻是實打?qū)嵉膽蛑o，那點惡劣都快能翻出浪來了。

    沈瑞的目光只停了一瞬，下一刻便裹著點興致看向了春珂，后者正縮著脖子，將自己埋成一副鵪鶉作態(tài)，試圖能求出點生境來。

    沈瑞飛快地勾了下唇角，隨即沉聲道：“你的意思是爺有意為難你了？嗯？”

    春珂在心里都快把頭點出殘影了，面上卻只能憋屈地小聲道：“奴婢不敢。”

    “哦？”

    春珂下意識一縮脖子，目光都快將腳前那方裹著梅子的帕子看穿了，腦子里頭卻連揣測沈瑞的意思都不敢，只能生受著。

    春珰看著自家越玩越起興致的公子微嘆了一口氣，轉(zhuǎn)圜道：“奴婢有一件頗為要緊的事要同公子稟報?！?/br>
    她同沈瑞都知曉這是個遮掩的幌子，沈瑞瞧了她一眼，哼笑了一聲道：“好，說罷，倘若不是什么要緊事……”

    “你”他抬手指了指春珰，又轉(zhuǎn)手指向春珂道：“同她，一并收拾了東西，滾去前院?！?/br>
    家主早就因著沈瑞出入帶著她們兩個心里不暢快，倘若將她們送到前院去，只怕要吃好一番苦頭。

    春珂立刻轉(zhuǎn)頭看向春珰，搖頭示意她，春珰給了她個安心的眼神，轉(zhuǎn)頭合手應(yīng)承道：“新科進士們今日俱已經(jīng)分派了官職去處，圣旨已經(jīng)下發(fā)了?！?/br>
    沈瑞挑著眉等著看她還能扯出什么玩意兒來，春珰半點不躲避地沉聲道：“按照慣例，自分派了官職后，倚湖居便不再提供食宿了?！?/br>
    話留三分，尚且有個生路，倘若一并說透了，就都留不得性命了。

    沈瑞唇角的笑意忽而繃緊了，他皺著眉深深地看了一眼春珰，二人心中都清楚，話中未盡之意便是：江尋鶴要露宿街頭了。

    沈瑞的指尖有些煩躁地在榻上瞧著，聲音急促而無章法，半晌，他才好似對自己有些不耐煩似的問道：“爺在中都城內(nèi)可有別的住處？”

    “公子在城中尚有庭院十余處，最為簡陋的也是個三進三出的宅子，租金上只怕略高了些?！?/br>
    兩人目光直對，沈瑞清楚地瞧見春珰眼底明晃晃的一行字：別想了，江尋鶴租不起。

    他煩躁地合了合眼，要命。

    第029章

    燭火攏在絲絹燈罩里，向外散出一方瑩潤的光亮，映在周遭的物件兒上投出層層的光影來。

    夜里涼風(fēng)漸起，雖沒了暑日里沒個消停的蟲鳴，但窗外的枝葉卻愈發(fā)地繁盛，清風(fēng)掠過時，能掀出一層層的綠浪般。

    沈瑞的院子霸了宅子的整個東南一角，地兒大人稀，到了夜里更是安靜，偶有仆役也大都輕手輕腳地，生怕驚著了這小祖宗，再討出些苦頭來，因而一時間那聲響更是吵嚷地厲害。

    春珰垂著頭，目光盯著腳前不過一尺的地界，半點聲響都不出，由著榻上的人煩躁。

    她面無表情地想著：昔日吩咐人移栽時百般珍視，這會子因著更漂亮的便要嫌棄，合該他遭這份罪。

    枝葉一浪壓過一浪，聲響便也大了起來，透過沒關(guān)嚴(yán)實的門窗沒個章法地傳進屋子中，吵得沈瑞更為心煩意亂。

    他頭一遭察覺出點有錢人的煩惱來，他甚至琢磨不明白他一個倒霉的替死鬼，究竟是從哪搜羅出來的心思，去替那索命的擔(dān)憂。

    他垂眼瞧著那青瓷果盤里新鮮潤澤的梅子，個個兒裹著一層細(xì)小的水珠，今夜不吃盡了，明兒就會徹底腐壞。

    再捱不到第三日。

    汴朝梅子屬江東最盛，卻也最嬌貴，無論是水運還是陸運，待到運到中都時，十成里能剩下二三成便已是僥幸。

    沈瑞兩指捏起一顆，稍一用力，便表皮破裂，滲出紫紅色的汁水，將他指尖都染紅了。

    他抬眼看向春珂腳前被帕子裹著的那一顆，一般無二的嬌嫩，仿佛只能由人捧著，稍一磋磨，便要經(jīng)受不住。

    沈瑞冷著眉眼瞧了半晌，才嗤笑一聲，將梅子重新拋回到盤子里去。

    那漂亮鬼也是江東來的，倒猜不透他同這梅子哪個更嬌氣些。

    春珂雖不算全明白兩人之間的未盡之意，但她向來惜命，一貫是風(fēng)向稍有不對勁就能察覺出，且先尋個安穩(wěn)的法子躲避。

    這會兒更是使足了勁兒往下埋著頭，很不等能穿過胸膛藏起來。

    沈瑞一抬眼便瞧見她這般作態(tài)，嘲諷似的哼笑了一聲，將春珂嚇得甚至更抖了抖。

    春珰見狀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公子也可買一處小院子，偏遠(yuǎn)些的，倒也好周全?！?/br>
    小院子，怎么小的？巴掌大的地方將人拘住了，倒不如真叫他去露宿街頭來的更闊落些。

    沈瑞這點心思雖滾在喉間沒說出口，春珰卻在他沒應(yīng)聲的片刻功夫內(nèi)有所會意。

    她抬眼半點不避諱地同沈瑞對上目光，合手沉聲道：“不過是個商賈出身的進士，公子不當(dāng)如此上心的?！?/br>
    她這話半敲半打的，算是越矩犯上，打她一身板子也是應(yīng)當(dāng)。

    但江尋鶴那點底子，自放榜起便被城中世家掀了個透徹，中都眼下的局瞧著風(fēng)平浪靜，實則人人都不過自保而已。

    江尋鶴既然是明帝一手扶持的，便早晚要成為插進世家心臟中的一柄利刃。

    沈瑞此刻摻和進去，遲早要惹得一身腥氣，洗不凈、擦不干。

    春珰今日不提點，他日出了岔子，百年再不是一板子便能解決的，禍及家人也不過上位者一言而已。

    她們這般與人為奴為仆的，所經(jīng)受的不過便是這般的命數(shù)罷了。

    沈瑞的指腹沿著盤子邊兒寸寸摩挲過去，卻忽而被一點鋒利割破了皮rou。

    大約是不知何時磕破了邊角，底下人卻沒注意，便裝了梅子送上來。

    他將手指抽出，垂眼瞧著指腹上逐漸滲出的一小粒血珠，襯在瑩白的皮rou上額外打眼。

    但到底不比夢境中的滿身滿眼的血色更叫人驚心。

    越是嬌嫩可人的物件兒，越是要趁人不備殺人生魂、奪人性命。

    他輕笑了一聲，將那血珠涂抹在自己的唇齒間，舌尖探出一點，將那丁點的血腥氣一一舔舐殆盡。

    “去尋一處小院，將周遭一并買下來，派人去盯著，若是出了岔子，便不必活著回來了?！?/br>
    春珰垂首應(yīng)承下來：“是，公子放心?！?/br>
    ——

    次日一早，沈瑞換了件不打眼的藏藍(lán)色竹紋外袍，發(fā)絲盡數(shù)扎起，用一根青玉簪子挽住，露出欣長的脖頸。

    沈釧海目光從他除了令牌再未懸一物的腰間掠過，又看了看他一身的裝扮，皺著眉問道：“你又在外面給老子惹了什么禍？”

    沈瑞見他一臉審視的樣子，彎起眼睛，有些頑劣地笑起來。

    “父親半點風(fēng)聲都不曾聽見過？”

    沈釧海眉間的褶皺又加深了幾分，他近幾日連軸轉(zhuǎn)地忙，倒真沒來得及打聽這混賬崽子又鬧出什么麻煩來。

    他的目光帶著些責(zé)備地從春珰春珂二人身上掃過，主子有了過失卻不知勸阻，可見全是蠢奴才的不是。

    沈瑞同他隔著不過三兩步的距離，自然是半點不曾忽略他的目光。

    沈瑞垂了垂眼，面上的笑意忽而淺淡了幾分，他側(cè)了側(cè)頭，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募w绔樣，語調(diào)懶散地說道：“父親不必為難他們，這幾日太平得很?！?/br>
    沈釧海最是見不慣沈瑞維護他院子里那幾個侍女的忤逆樣兒，他冷哼一聲嘲諷道：“沒惹禍你會穿成這樣？平日里穿金戴銀的，今日倒好似要去苦主家里守孝似的?！?/br>
    “照著你日的穿戴，便是說已經(jīng)把人打死了也不為過?！?/br>
    沈瑞垂下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料，一時竟有些無從辯駁，只能懶聲道：“放心，我不過是被拘進宮里了，整日招搖著怕給殿下帶壞了，陛下再治我一條罪罷了?！?/br>
    “此事我倒是有所耳聞。”沈釧海略略頷首，隨后又發(fā)覺不對勁似的看了看天色道：“現(xiàn)下還沒上朝，你個日上三竿才睡醒的進宮做什么？”

    沈瑞聞言唇角一勾，憋著壞似的，他沒答話，反而是指了指階下的小廝道：“父親再不去上朝，可就遲了。”

    沈釧海也自知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只能一甩袖子恐嚇道：“你最好別惹麻煩！”

    沈瑞將手掌舉到了腮邊，彎了彎四指笑道：“回見。”

    看著沈釧海的馬車逐漸消失在拐角，沈瑞笑意更甚，眼底的惡劣幾乎要溢出來了。

    他輕輕挑了挑眉道：“進宮，拐小孩去?！?/br>